书城哲学民国老课本: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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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绪论(1)

第一节哲学与人生

人生哲学一名词,近在国内,至为流行;但其意义,究为何若?所谓人生哲学者,其所研究之对象为何?其所以别于伦理学者安在?其中派别有几?吾人讲人生哲学,应取何法?凡此及类此诸问题,俱应先讨论。

欲明何为人生哲学,须先明何为哲学。但关于何为哲学之问题,诸家意见,亦至分歧;本书篇幅有限,势难备举众说,今姑将个人意见,约略述之。

人生而有欲;凡能满足欲者,皆谓之好。[1]若使世界之上,凡人之欲,皆能满足,毫无阻碍;此人之欲,彼人之欲,又皆能满足而不相冲突;换言之,若使世界之上,人人所谓之好,皆能得到而又皆不相冲突,则美满人生,当下即是,诸种人生问题,自皆无从发生。不过在现在世界,人所认为之好,多不能得到而又互相冲突。如人欲少年,而有老冉冉之将至;人欲长生,而民皆有死。又如土匪期在掠夺财物,被夺者必不以为好;资本家期在收取盈余,劳动者及消费者必不以为好。于是此世界中,乃有所谓不好[2];于是此实际的人生,乃为甚不满人意。于是人乃于诸好之中,求唯一的好(即最大最后的好);于实际的人生之外,求理想人生,以为吾人批评人生及行为之标准。而哲学之功用及目的,即在于此。故哲学者,求好之学也。[3]

哲学家中有以哲学即是批评人生者,美国哲学家罗耶斯(J.Royce)说:哲学,在其字之根本意义,不是僭妄的努力,欲以超人的灼见,或非常的技能,解释世界之秘密。哲学之根源及价值,在批评的反省人之所为;人之所为是人生,对于人生之有组织的、彻底的批评,即是哲学(罗耶斯《近代哲学之精神》,1—2页)。此以哲学为人生批评。不过批评人生,虽为哲学之所由起,及其价值之所在,但未可因此即谓哲学即是批评之自身。凡批评之时,吾人(一)必先认所批评者为有不满意、不好、不对之处;(二)必先有所认为满意,所认为好,所认为对者,以为批评之标准。不然,则批评即无自起,即无意义。即如鲁迅《风波》中之九斤老太常说“伊青年的时候,天气没有现在这般热,豆子也没有现在这般硬;总之现在的时世是不对了”。伊以现在的时世为不对,必有伊所认为对者。伊虽未曾具体地说明何者为对,但至少我们可知,对的天气必不是这般热,对的豆子必不是这般硬,对的小孩必重九斤。伊所认为对者,即是伊的批评之标准。我故意借此戏论,以证我的庄语;因由此可见,即最不经意的批评,亦皆含有批评之标准;至于正式的、严重的批评,必待批评之标准,更为易见。布鲁台拿斯(Plotinus)说:若对于好没有一种知识,则此是不好之话,即不能说(全集英译本,745页)。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道德经》二章)此言虽不错,但吾人亦可以说:天下皆知恶之为恶,斯美矣;皆知不善之为不善,斯善矣。九斤老太知天气之这般热为不善,则天气之非这般热之为善,已可概见,此即一例,余可类推。

由此可见,凡若使批评可能,则必先有一批评之标准,此标准必为批评者所认为之理想的[4],至其果为实际的与否,则无大关系。所谓理想有二义:(一)最好至善之义,(二)最高观念之义。例如柏拉图《共和国》所说之圣王政治,即是其所立之理想的标准,以批评当时政治者。此圣王政治就其自体方面言,即柏拉图所认为之理想政治,最好至善之政治;就人之知识方面言,则即柏拉图之政治理想,对于政治之最高观念。凡此皆以眼前之对象为不满意、不好、不对,而以其所认为满意、所认为好、所认为对者为标准,而批评之。至于批评人生,亦复如是。吾人若以实际的人生为不好而批评之,则必有所认为之好人生,以为批评之标准。此好人生,就其自体方面言,即是理想人生,最好至善之人生;就人之知识方面言,即是人生理想,对于人生之最高观念。人生理想,即是哲学。所以批评人生,虽为哲学之所由起及其价值之所在,但批评之自身未即是哲学,而批评之标准方是哲学也。

杜威先生谓哲学乃所以解决人生困难,此与以上所说正相符合。实际的人生所以不满人意,正因其有困难[5]。理想人生正是人之一种生活,于其中可以远离诸苦。故哲学,就一方面说,乃吾人批评人生之标准,就又一方面说,亦乃吾人行为之标准。人之举措设施,皆所以遂其欲,所以实现其所认为之好。理想人生是最好至善的人生,故人之行为,皆所以实现其所认为之理想人生,其所持之哲学。“贪夫殉财,烈士殉名,夸者死权,众庶凭生”,此四种人之行为不同,正因其所认为之理想人生有异。

问:人人既皆有其理想人生,有其哲学,则何以非人人皆哲学家?答:普通人虽皆有其理想人生,有其哲学,但其哲学多系从成说或直觉得来。哲学家不但持一种哲学,且对其哲学,必有精细的论证,与有系统的说明,所谓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哲学家与普通人之区别,正如歌唱家与普通人之区别。人当情之所至,多要哼唱一二句;然歌唱家之唱,因其专门的技术,与普通人之唱固自不同。故普通人虽皆有哲学,而不皆为哲学家。

柏拉图说:

天上盖有如此之国(理想国)之模型,欲之者可见之,见之者可身遵行之。至于此世界果有或果将有如此之国否,则为彼有见者所不计,盖彼必将依如此之国之律令以行,而非此不可矣。(《共和国》,592节)

哲学与人生之关系,亦复如是。

第二节哲学及人生哲学

问:普通多谓哲学之目的,在于综合科学,以研究宇宙之全体,今如此说,岂不缩小哲学之范围耶?答:如此说法,并不缩小哲学之范围。哲学之目的,既在确定理想人生,以为吾人在宇宙间应取之模型及标准,则对于宇宙间一切事物以及人生一切问题,当然皆须作甚深的研究。严格地说,吾人若不知宇宙及人在其中之地位究竟“是”如何,吾人实不能断定人究竟“应该”如何。所以凡哲学系统至少必有其宇宙论及人生论。哲学固须综合科学以研究宇宙之全体,然其所以如此者,固自有目的,非只徒为“科学大纲”而已。

希腊哲学家多分哲学为三大部:

物理学(Physics)

伦理学(Ethics)

论理学(Logic)

此所谓Physics,即今所谓Metaphysics,近人所译为“形上学”或“玄学”者。此所谓伦理学及论理学,其范围亦较现在此二名所指为广。以现在之术语说之,哲学包含三大部:

宇宙论,目的在求一对于世界之道理(A theory of the world)

人生论,目的在求一对于人生之道理(A theory of life)

知识论,目的在求一对于知识之道理(A theory of knowledge)

此三分法,自柏拉图以后,至中世纪之末,普遍流行[6];即至近世,亦多用之[7]。此外他种分法固多,然究未若此三分法之为合理且有历史的根据也。

就上三分中,若复两分,则宇宙论可有两部:

一研究“存在”之本体,及“真实”之要素者,此是所谓本体论(Ontology);

一研究世界之发生及其历史,其归宿者,此是所谓宇宙论(狭义的,Cosmology)。

人生论亦有两部:

一研究人究竟是什么者,此即人类学、心理学等;

一研究人究竟应该怎么者,此即伦理学(狭义的)、政治哲学等。

知识论亦有两部:

一研究知识之性质者,此即所谓知识论(狭义的,Epistemology);

一研究知识之规范者,此即所谓论理学(狭义的)。

就上三部中,宇宙论与人生论,相即不离,有密切之关系。一哲学之人生论,皆根据于其宇宙论。如杨朱以宇宙为物质的、盲目的、机械的,故人生无他希望,只可追求目前快乐。西洋之伊壁鸠鲁学派(Epicureanism)以同一前提,得同一断案。又如中国道家以宇宙为“自然”之表现,凡物顺性而行即为至好,故人亦应顺性而行,除去一切拘束。西洋哲学中之浪漫派(Romanticism),亦以同一前提,得同一断案。由此可见,诸哲学之人生论不同,正因其宇宙论不同。哲学求理想人生,必研究宇宙,必综合科学,其所以亦正在此。哲学家中,有以知识论证成其宇宙论者(如贝克莱[Berkeley]、康德[Kant],以及后来之知识论的唯心派[Epistemological idealism],及佛教之相宗等),又有因研究人之是什么而连带及知识论者(如洛克[Locke],休谟[Hume]等)。究竟知识论与人生论无极大的关系,所以中国哲学,竟未以知识问题为哲学中之重要问题。然此点实无害于中国哲学之为哲学。

哲学之功用、目的,及其中之部分既明,则本章开始所提诸问题,当有不烦详说而自解决者矣。人生哲学即哲学中之人生论,犹所谓自然哲学,乃哲学中之宇宙论也。伦理学乃人生哲学之一部,犹物理学乃所谓自然哲学之一部也。哲学以其知识论之墙垣,宇宙论之树木,生其人生论之果实;讲人生哲学者即直取其果实。哲学以其论理学之筋骨,自然哲学之血肉,养其人生论之灵魂;讲人生哲学者即直取其灵魂(参看本节[8])。质言之,哲学以其对于一切之极深的研究,繁重的辩论,以得其所认为之理想人生;讲人生哲学者即略去一切而直讲其理想人生。由斯而言,则人生哲学又可谓为哲学之简易科也。

第三节哲学家之“见”与“蔽”

问:上既云人生论与宇宙论有密切关系,哲学家中又有以知识论证成其宇宙论者,岂可从哲学中分出人生哲学而单独讲之耶?答:本不可也,所以如此者,只为便于讲说而已。宇宙本不可分也,而科学分之者,亦只为便于研究而已。凡哲学家之思想皆为整个的。凡真正哲学系统,皆如枝叶扶疏之树,其中各部(实亦无所谓各部),皆首尾贯彻,打成一片。威廉·詹姆士(James)谓哲学家各有其“见”(vision),又皆以其“见”为根本意思;以此意思,适用于各方面,适用愈广,系统愈大(见所著The Pluralistic Universe)。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其实各大哲学家,皆有其“一”以贯其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