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家中,荀子颇善于批评哲学。他以为哲学家皆有所见。他说:“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同伸)。墨子有见于畸,无见于齐。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荀子·天论》篇)他又以为哲学家皆有所蔽。他说:“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同德);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智;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篇)詹姆士谓:若宇宙之一方面,引起一哲学家之特别注意,彼即执此一端,以概其全。故哲学家之有所蔽,正因其有所见。唯其如此,所以大哲学家之思想,不但皆为整个的,而且各有其特别精神,特殊面目。唯其如此,所以世界之上,并无“哲学”。一家哲学,既自有其特别精神,特殊面目,则自是“一家的”哲学,而非“哲学”,犹之“白马非马”。将来虽未可知,但自有史以来,以至现在,世界之上,并无“哲学”,只有“许多哲学”(There is no philosophy as such;there are philosophies only)。现在哲学家所立之道理,大家未公认其为是;已往哲学家所立之道理,大家亦未公认其为非。古今诸大哲学家,“地丑德齐”,莫能相下;“群龙无首”,正哲学界之情形也。
世界之上,既无“哲学”,而只有“许多哲学”,则当然亦无“人生哲学”,而只有“许多人生哲学”。然则吾人果将讲何人之人生哲学耶?此许多人生哲学,皆有其“见”,皆“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吾人势不能“罢百家而定一尊”,只述吾人所认为对者,而将其余一概抹杀。本书于第二章至第十一章中,将世界哲学史中之重要的人生论,俱分派叙述,主在指出其所持之故,所言之理,亦间附批评,指出其所蔽。所以不惮烦者,固因研究学问之方法不能不如此,而亦欲使学者于遍览诸派学说之后,养成所谓容忍之态度也。
人生许多悲剧,皆起于威廉·詹姆士所谓“人之盲目”。人皆自见其是而不见人之是;凡他人所言所行,与自己所认为对之见不合者,即斥为邪说谬行,目为洪水猛兽,甚且滥用强权,铲除异己。历史中此类事甚多,如孔子之杀少正卯,西洋旧教徒之杀新教徒,宗教家之杀科学家,即其显例。在此等情形中,往往双方用意,俱未尝不善,俱未尝不自以为其所言所行为至当而不可易,然而卒至于相残害,可悲孰甚?推其所以如此,盖由此方不知彼方所言所行,亦自有相当的理由耳。若吾人对于诸派人生哲学,俱知其意,则可知此宇宙是多方面的,人因其观点不同,故见解亦异;而见解虽异,固不害其俱有相当的理由。如此则吾人可养成一种容忍之态度,有此态度则人与人之间,较易调和,而人生悲剧,亦可减少矣。
自又一方面言之,人生哲学与吾人之行为有关。吾人之行为,只能取一标准;杨朱纵欲,及佛教之绝欲,势不能取而并行之。故吾人虽一方面,承认诸派人生哲学之皆有相当的价值;而在别一方面,则又不能不求一吾人所认为较对之人生哲学,以为吾人行为之标准。所以于本书第十二、第十三章中,糅合众说,立一新人生论,即以之为吾人所认为较对之人生哲学焉。
第四节人生哲学之派别
宇宙有多方面,若有一方面引起一哲学家之特别注意,则彼即执此一端,以概其全;詹姆士所说,已如上述。究竟宇宙果有几多方面耶?概括言之,吾人所经验之事物,不外天然及人为两类。自生自灭,无待于人,是天然的事物。人为的事物,其存在必倚于人,与天然的恰相反对。吾人所经验之世界上,既有此两种事物,亦即有两种境界。现在世界中,有好有不好,已如上述;哲学家中有有“见”于天然境界之好,即以天然境界为好,而以人为境界为不好之起源者;亦有有“见”于人为境界之好,即以人为境界为好,而以天然境界为不好之起源者。如老子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道德经》十九章),主张返于“小国寡民”之乌托邦。而近代西洋哲学家,如培根(Bacon)、笛卡儿(Descartes)之流,则主张利器物,善工具,战胜天然,使役于人。其实两境界皆有其好的与其不好的方面。依老子所说,小国寡民,抱素守朴,固有清静之好;然亦有孟子所谓,“洪水横流,草木畅茂,禽兽逼人”之不好。主战胜天然者所理想之生活富裕,用器精良,固有其好;而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老子之言,亦不为无理。此皆以不甚合吾人理想之境界为理想境界。此等程序,谓之理想化(idealization)。哲学家亦非有意好为理想化,特多为其“见”所蔽耳。
实际的世界,有好有不好;实际的人生,有苦受亦有乐受。此为事实无人不知,哲学史中大哲学家亦无不知,其所争辩,全在对于此事实之解释及批评。就以上所说,略加推广,则哲学史中,有一派哲学家以现在之好为固有,而以现在之不好为起于人为。依此说则人本来有乐无苦,现在诸苦,乃其自作自受,欲离诸苦,须免除现境,返于原始。诸宗教中之哲学,大都持此说法。又有一派哲学家,则以现在之不好,为世界之本来面目,而现在之好,则全由于人力。依此说则人本来有苦无乐,以其战胜天然,方有现在之情形;若现在世界,尚未尽如人意,则唯有再求进步而已。中国哲学史中,性善与性恶之辩——即一派哲学家谓人性本善,其恶乃由于习染;一派则谓人性本恶,其善乃由于人为(即荀子所谓伪)——为一大问题。而希腊哲学史中,“天然或人定”之争——即一派哲学家谓道德根于天然,故一而不变;一派则谓纯系人意所定,故多而常变(参看第三章第一节)——欧洲近古哲学中,有神与无神之辩——即谓宇宙系起于非物质之高尚原理抑系仅由盲力——亦为难解决的问题。凡此诸争辩,其根本问题,即是好及不好之果由于天然或人为;“好学深思之士,心知其意”者,当自知之。
既有如此相反的哲学,则其实现之之道,亦必相反。道,路也;此所谓道,正依此义。上所说之哲学,其一派谓人为为致不好之源;人方以文明自喜,而不知人生苦恼,正由于此。若依此说,则必废去现在,返于原始。本老子所谓“日损”(《道德经》四十八章),今姑名此派哲学曰损道。其他一派则谓,现在世界,虽有不好,而比之过去,已为远胜;其所以仍有苦恼者,则以吾人尚未十分进步,而文明尚未臻极境也。吾人幸福,全在富有的将来,而不在已死的过去。若依此说,则吾人必力图创造,以人力胜天行,竭力奋斗,庶几将来乐园不在“天城”(City of God,西洋中世纪宗教家圣奥古斯丁[St.Augustine]所作书名)而在“人国”(Kingdom of Man,培根Novum Organum 中语)。本老子所谓“日益”,今姑名此派哲学曰益道。
此外尚有一派,以为天然人为,本来不相冲突;人为乃所以辅助天然,而非破坏天然。现在世界,即为最好;现在活动,即是快乐。今姑名此派曰中道。
尚有言者,即属于所谓损道诸哲学,虽主损,而其损之程度,则有差别。上述中国道家,老庄之流,以为现在的世界之天然境界即好,所须去掉者只人为的境界而已。此派虽主损而不否认现世。今名此派曰浪漫派。柏拉图以为现在的世界之上,尚有一完美的理想世界。现在世界之事物是相对的,理想世界之概念是绝对的。现在世界可见而不可思,理想世界可思而不可见。今名此派曰理想派。佛教及西洋近代叔本华之哲学,亦以为现在世界之上,尚有一完善完满的世界。但此世界,不但不可见,且亦不可思,所谓不可思议境界。今名此派曰虚无派。属于所谓益道诸哲学,虽皆主益,而其益之程度,亦有差别。如杨朱之流以最大的目前快乐为最好境界,目前舒适,即是当下“乐园”。今名此派曰快乐派。如墨子功利家之流,以为吾人宜牺牲目前快乐而求将来较远最大多数人之安全富足繁荣。今名此派曰功利派。西洋近代哲学家,如培根、笛卡儿等以为吾人如果有充分的知识、权力与进步,则可得一最好境界,于其中可以最少努力而得最多的好,吾人现宜力战天然,以拓“人国”。今名此派曰进步派。至于属于所谓中道诸哲学,则如儒家说天及性,与道家所说道德颇同,但以仁义礼智,亦为人性之自然。亚力士多德继柏拉图之后,亦说概念,但以为概念即在感觉世界之中,此世界诸物之生长变化,即所以实现概念。宋、元、明哲学家,颇受所谓“二氏”之影响,但不于寂灭中求静定,而谓静定即在日用酬酢之中。西洋近代哲学,注重“自我”,于是“我”与“非我”之间,界限太深。黑格尔(Hegel)之哲学,乃说明“我”与“非我”,是一非异,绝对的精神,虽常在创造,而实一无所得。合此十派别而世界哲学史上所已有之人生哲学之重要派别乃备。此但略说,详在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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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段所说,于本书第十二章中,当更详论。此所谓好,即英文good之义,谓为善亦可;不过善字之道德的意义太重,而道德的好,实只好之一种,未足以尽好之义。若欲谓好为善,则须取《孟子》“可欲之谓善”之义。
[2]此所谓不好,即英文evil之义,谓为恶亦可,不过亦须取其最广之义耳。哲学中普通谓不好有两种:一物质的不好(physical evil),如老、病、死是;一道德的不好(moral evil),如欺诈、凶残是。泛言不好,则包斯二者。
[3]此在世界哲学史中,有极多证据。我以为哲学与科学之区别,即在哲学之目的在求好,而科学之目的在求真。关于此点诸辩论,已详拙著《人生理想之比较研究》(商务印书馆出版)英文本243页,《一种人生观》(商务印书馆“百科小丛书”内)附录,及《对于哲学及哲学史之一见》(《太平洋杂志》第四卷第十期),兹不再赘。
[4]固然也有批评者不得已而求其次,用不甚理想的标准,以批评其所批评。但已知其标准之为次,则仍必有其所认为之理想的标准。
[5]人生之困难,可分为普通、特殊两种:特殊困难乃有时有地而有,普通困难乃随时随地而有。劳苦、饥饿等,属于前者;生、老、病、死等,属于后者。唯因人生有普通困难,所以即社会安宁、人民康乐之时,人生亦为不满人意。固不必如近人所说,必政治扰乱,社会不安,乃有哲学发生也。
[6]讲此三分法最清楚者,当推斯多噶学派(Stoics)。彼谓“哲学有三部分,即物理学、伦理学及论理学是也。当吾人考察宇宙及其中所包之物,此即是物理学;当我们研究人生,此即是伦理学;研究推理,此即是逻辑或曰辩证学(Dialectic)”(Bakewell:Source Book in Ancient Philosophy,269页)。“他们将哲学与一动物比较,以骨及筋比论理学,以血肉比自然哲学(即所谓物理学),以灵魂比伦理哲学。他们又将哲学与一鸡卵比较,名论理学为卵壳,伦理学为卵白,自然哲学为卵黄。又与一膏腴之地相较,论理学即其周围之墙垣,伦理学即果实,自然哲学即土地或果树。”(同上,270页)
[7]Paulsen: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英译本,44页。
[8]Paulsen: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英译本,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