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民国老课本: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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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儒家(2)

其第二点即是,在宇宙演化程序中,每一现象皆含有其自己之“否定”,如黑格尔所说。所以每卦之后,多随以相反对的卦。如《序卦》云:

……履而泰,然后安,故受之以泰。泰者,通也。物不可以终通,故受之以否。物不可以终否,故受之以同人……

……物不可以苟合而已,故受之以贲。贲者,饰也。至饰然后亨则尽矣,故受之以剥。剥者,剥也。物不可以终尽剥,穷上反下,故受之以复……

……震者,动也。物不可以终动,止之,故受之以艮。艮者,止也。物不可以终止,故受之以渐……

唯其如此,故在宇宙演化程序中,有好亦必有不好。故《系辞》云:

吉凶悔吝,生乎动者也。

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是故吉凶生而悔吝著也。

吉凶既与动常相即不离,而宇宙演化,即是一动。所以宇宙间之有恶,乃必然之势。故《系辞》又云:“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大业必与吉凶为缘,此即叔本华所说之“永久的公道”(见第四章第六节)也。

其第三点即是,宇宙演化,永无止期,并无一境界,于其中一切事物,皆绝对的完成而更无变化。《序卦》云:

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以下历列宇宙间诸现象)有其信者必行之,故受之以小过。有过物者必济,故受之以既济。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

此三点皆与我所谓损道及益道诸哲学之见解不同。虚无派求理想境界于无穷的过去,进步派求理想境界于无穷的将来,其方法相反,而其目的则相同。盖彼皆欲求一完全好的境界,于其中吾人可以永久休息也。

第六节活动之好

但依儒家说,则吾人不能休息,亦不必休息。天然之美大,并不在其能生绝对完美的结果,而正即在其无穷的演进。天然之永久的活动,正即其完美之所在;其活动之意义,并不在活动以外之成就,而即在活动之自身。道“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盖无为而鼓万物,亦无所为而鼓万物。“无为”及“无所为”,可谓为天然之二特点。道家特重“无为”,而儒家则尤重“无所为”。道家唯重“无为”,故欲尽废“有为”;于是一切人为,皆所反对。儒家不废“有为”,但谓须无所为而为。所谓无所为而为者,谓只须于“为”(即活动)中求好,而不必计其活动以外之成就也。《易》乾卦《象》云: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中庸》云:

《诗》曰:“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

又云:

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徵。徵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天然活动不息,无所为而为;君子模仿天然,故亦应自强不息,无所为而为。《论语》子路谓荷蓧丈人云:

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

又《论语》石门晨门谓孔子为“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宪问》)。“知其不可而为之”,盖唯于“为”中求好,至其结果如何,原所不计也。董仲舒“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之言,似颇得儒家之意。

第七节忠恕与正名

吾人对于诸种行为,但须问其对与否;至其结果如何,则所谓“成败利钝,非可逆睹”,不能计亦不必计也。但所谓对与否,果以何为标准耶?在一面说,圣王所定之礼,固即吾人行为之标准。按又一面说,则每人固已自有其行为之天然的标准,初不必他求也。《中庸》云: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

盖人皆有欲,因己之有欲,可以推知人之有欲;因己之所欲,可以推知人之所欲。既知己之所欲亦即人之所欲,则于满足己之欲时,应必顾人之欲。孟子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及所谓好货、好色皆应与百姓同之者也。知己之所欲亦即人之所欲,则知己之所不欲亦即人之所不欲。故在一方面吾人应以己之所欲施于人:“所求乎子”,即“以事父”;“所求乎臣”,即“以事君”;“所求乎弟”,即“以事兄”;“所求乎朋友”,即“先施之”(《中庸》)。此即所谓忠也。在又一方面吾人应勿以己之所不欲施于人:“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大学》)此即所谓恕也。人皆有欲,又皆知其所欲极明。今即以之为吾人行为之标准,此“则”当然甚易知且极近也。

孔子又有正名之说。盖一名必有一名之定义。此定义所指,即此名所指之物之所以为此物者,亦即此物之要素(essence)或概念也。如“君”之定义之所指,即君之所以为君者。如有一君,不尽其为君之道,则即失其所以为君者,虽名为君,而实已非君矣。故孟子曰:“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梁惠王下》)“齐景公问政。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上君字乃指事实上之君,下君字乃指依照定义之君。臣,父,子,均如此例。若使君臣父子皆如其定义,皆尽其道,则国自治矣。依此而言,则名之定义,亦即吾人行为之标准也。孔子此说,与苏格拉底所说颇相似(参看第三章第三节)。

第八节合理的幸福

于“为”中求好,好即在活动之中。至于活动之成功与失败,则非尽由人力。孔子一生活动不息,欲行其道,而同时又云:“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论语·宪问》)盖吾人做一事,若欲必其成功,则必须各方面(天然界与人为界)情形皆于此事有利,或至少亦不为重大的妨碍;诸种因缘凑合,然后此事,可几于成。一事之成功,必待多数方面之合作;而此多数方面之合作,又非吾人之力所可致。故吾人做一事,其结果若何,至不可必;若吾人全于结果中求好,则吾人有待于外,而吾人之生活,即不能独立自足矣。故依儒家说,吾人宜只于活动中求好,至活动之成功与失败,则可听诸命运。所以《中庸》云:

君子居易以俟命。

孟子云:

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德不回,非以于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尽心下》)

唯其如此,故“不知命不可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

吾人若不抱一功利主义之见解,活动而“不谋其利,不计其功”,则吾人将常不失败;盖吾人将失败成功,一例视之,纵失败亦能不感失望而受失败之苦痛也。因此吾人可免对于将来之忧虑,对于过去之追悔,及现在之愤恨,而吾人因之可得一种合理的幸福。故孔子云:

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论语·子罕》)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论语·述而》)

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子罕》)

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

《易》云“乐天知命故不忧”(《系辞》),亦此义也。

第九节合外内之道

天然演化,无有止境,人之活动,亦复不息,固如上述。然吾人之修养,则有一最终之成就,有一至善之境界焉。此并非一境界,于其中一切皆无,或一切皆已完结;此盖一境界,于其中虽仍有活动与一切事物,而外内(即人己)之分,则已不复存在。《中庸》所谓诚,似即指此境界。“道”本来即诚,盖天然本不分所谓外内也。故《中庸》云: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诚为天之道,而人则必用“教”以求自明而诚,所谓“诚之者,人之道也”。《中庸》又云:

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以成己成物为合外内之道,即叔本华所说以“爱之事业”超过“个性原理”也(见第四章第五节)。诚为“性之德”,“教”非能于性外更有所加,不过助性使得尽量发展而已。性之尽量发展,即所谓“尽性”。《中庸》云: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至诚之人,既无外内之分,人我之见,则已至万物一体之境界矣。既与万物为一体,故能尽人物之性而与天地参也。此等人有圣人之德,若再“飞龙在天”,居天子之位,则可以“议礼,制度,考文”矣。《中庸》云:

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徵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远之则有望,近之则不厌。《诗》曰:“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庶几夙夜,以永终誉!”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誉于天下者也。

以如此之人居君位,将“揖让而治天下”。在此情形之中,在此世界之内: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中庸》)

第十节余论

儒家之理想境界,即是如此。此境界非仅仅是天然的,亦非仅是人为的,而乃是天然人为,两相和合所构成者。所以儒家虽曰“继之者善也”(参看第八章第一节),而国家、社会、政治、道德仍为必要。所以依儒家之见,道家之以宇宙本来是一大调和,亦未为误,特道家之不以人为境界为亦在调和之内,乃为误耳。快乐派谓吾人情欲,宜尽量发泄;儒家亦谓情欲宜发泄,特其发应有节而得中。快乐派谓吾人应不顾将来,只图现在;儒家亦颇有此意。不过儒家所认为现在之好,并非目前快乐。盖严格地说,目前快乐,无论其如何近在目前,而亦系将来之结果也。儒家所认为现在之好,亦非现在之消极状态,如伊壁鸠鲁学派所提倡者(参看第五章第七节),盖人本须活动,不能亦不必强使之不动也。儒家所认为现在之好,乃现在之活动;其不顾将来,乃不顾活动之将来结果。依儒家说,在现在活动之中,即有好可享受,更不必外求。西洋之斯多噶学派(Stoicism)亦谓人宜乐天安命,颇有与儒家相似之处。如马卡斯·奥理略(Marcus Aurelius)云:

在行为中,不可随便,亦不可不合于正谊之道;应记一切外界情形,非由于偶然,即由于天意;你不能与偶然争斗,你亦不能对天意有所分辨。(Thought,卷12,24节)

此即儒家所说“正其谊不谋其利”、“居易以俟命”等语之意也。此派与儒家相同之点甚多(其宇宙论及人生论,尤与宋儒张横渠《西铭》所说相似),特其空气过于严重紧张,而儒家之空气,则较安适自然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