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民国老课本: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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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亚力士多德(1)

第一节亚力士多德与柏拉图之异点

在其《后物理学》(Metaphysics)中,亚力士多德谓,依一切思想家所说,则必有与智慧——最高的知识——相反对者[1],但依彼所说则不然(《后物理学》,1075)。此即亚力士多德之哲学与柏拉图之哲学之大不同处。盖依柏拉图之“两世界系统”,不但有与“智慧”相反对者,而且此反对者正即此世界之自身。柏拉图于此现实世界之上设一理想世界,而亚力士多德则正欲证明此现实世界即是理想世界。文德班云:“柏拉图之伟大,在其两世界之说,而其弱点亦正在此。亚力士多德之根本思想则为,此超感觉的概念世界与感觉世界,是一非异。”(Windelband:History of Ancient Philosophy 英译本,247页)亚力士多德有《论哲学》(Concerning Philosophy)一文已佚,但西塞禄(Cicero)曾引一段云:

试设想有人长在地下居住,其所居之处甚好,光线亦佳。其中陈设,有刻像及图画,又凡吾人所认为有福的人之供给,此地下应有尽有。假使此地下诸人,永未曾到地面之上,但对神之存在,自恍惚的传说中,略有所闻。假使一日此地开放,此地下诸人,可自其闭藏的居处,升而至于吾人所居之所;假使他们向前忽见其前之地、海、天,以及云之片段、风之强烈;假使他们又见日而知其伟大及其工作,知其能造日(日夜之日)又在日中放满天之光……他们真将信诸神之存在,而此诸工作皆源于神也。(Cicero:De Nature Deorum,卷2)

此段与柏拉图《共和国》中地穴之喻(参看第三章第七节)可谓极相似,但其间有大不同在焉。柏拉图以穴喻现实世界,而依亚力士多德,则吾人所居之现实世界,正即理想世界。依亚力士多德,只有一世界,一最好的世界。此亚力士多德与柏拉图根本不同之处也。

第二节概念在亚力士多德哲学中之地位

亚力士多德对于柏拉图之概念说,多所批评,然在其自己之哲学中,概念仍占重要地位。其所谓“要素”(essence)、“本质”(substance)及“形式”(form)实即柏拉图所说之概念[2]。今试察亚力士多德所说要素之性质:第一,亚力士多德说,严格地说,只“要素”可是天然。

自以上所说,显见天然即是原始(primary);且依其严格的意义,天然即是诸物之要素,其自身是运动之源者。物质(matter)之所以可称为天然者,以其能受此也。变化生长之程序之所以可称为天然者,以其运动乃自此出也。依此意义,天然是天然的事物之运动之源,此源潜藏的或现实的在天然之中。(《后物理学》,1015)

第二,要素永久存在,无生无灭。

本质有二种:具体的事物,及其公式(原注:我意谓本质之一种,是带物体之公式,其他一种则是公式之在其普通性质)。第一种之本质可有毁灭(原注:因其能有生故)。但公式则不可毁灭,因其无生故(原注:屋之存在非生出;所生出者,“此”屋而已)。(《后物理学》,1039)

第三,所谓“形式”,是不动的。

但形式……乃动的物之动之终端,是不动的,如知识与热是。热非一活动,是活动者乃“发热”(heating)。(《后物理学》,1067)

第四,所谓“本质”先于个体而存在。

凡吾人谓一物在先,此先字有许多意义。但无论依何意义,本质皆是在先——(一)在公式,(二)在知识之次序,(三)在时间。(《后物理学》,1028)

盖“形式”既为起动之源,一切个体之生长变化既皆是以其形式为目标(亚力士多德《物理学》,第2卷,第7节),则形式当然先个体而存在也。形式既先个体而存在,亦必曾与个体分离而独存。此第五点也。

亚力士多德所说要素既有此诸性质,则诚亦无别于柏拉图所说之概念矣。然亚力士多德对于柏拉图之概念说,又何为多所批评耶?亚力士多德盖非批评柏拉图之概念说,而实乃批评柏拉图之两世界系统也。柏拉图以概念为独在理想世界之内,而此世界中之具体的诸物,不过概念之模仿品而已。理想世界乃醒的真实,此世界乃其如梦的影。此亚力士多德所不以为然者也。依亚力士多德,物之要素,虽有上述诸性质,然要是“物”之要素,故不能无与于此世界。故一方面概念引起个体之动,而一方面个体之动,亦所以实现概念。一切概念仍是概念,但必须在此世界而已。

第三节爱与终因

柏拉图视此世界,如一瀑流,终日变化,无有停止,而概念世界,则永久如一,无有变动。依亚力士多德所说,则此世界,诚如一瀑流,但非无目的之瀑流。天然是动,动即是潜藏的(potential)物之实现(亚力士多德《物理学》,第3章,第1节)。如鸡卵乃一潜藏的鸡,其生长变化,即所以变为现实的(actual)的鸡,换言之,即所以实现鸡之形式,鸡之概念也。所以一切物之生长变化,皆有目的。其目的即在实现其概念,其概念即其好,其力因,其式因,其终因也。每一概念,即是一好,可比于“欲望之对象及思想之对象,能动物而不为所动”。“终因是:(一)为其故而有活动者,(二)为活动所以为目的者……终因为被爱而引起活动,即以其所动,引动一切。”(亚力士多德《后物理学》,1072)此即谓概念如欲望之对象,可欲可爱故即为好;因其可爱,故能引起活动,活动即所以得可爱的好也。一切活动,皆是爱力。此亚力士多德所说之爱也。“凡爱好者,皆欲得之。”(柏拉图《一夕话》[Symposium],204)此柏拉图之言;亚力士多德之意见,盖亦相同(参看第三章第六节)。但依柏拉图,诸概念及绝对的好,皆不在此世界;只曾经哲学的修养而复返于理想世界者,可见绝对的好及诸物之形式而有之。依亚力士多德,则此世界即是理想世界。此世界之不断的变化,正是爱之表现。以此爱力,而潜藏(potentiality)与现实(actuality),潜藏的好与实际的好,乃相连贯。物之终因是“理,而理亦诸物之起点;人为的物及天然的物皆然”(亚力士多德De Partibus Animalium,639)。故“理”为一切物之终始。概念非只在理想世界之中;此世界诸物,亦非仅其模本。概念正是诸物之形式,亦即其生长变化之目的。故依柏拉图所说,则理想的与实际的分开;依亚力士多德所说,则理想的即实际的,或实际的即理想的。因概念即在此世界之故,即与概念相对之“物质”(看上节注),亦复是好。亚力士多德云:

若物质即是潜藏的诸物,如吾人所说,例如实际的火之物质即是潜藏的火,如此则不好亦正是潜藏的好。(《后物理学》,1902)

所以在亚力士多德之哲学中,更无与“智慧”相反者。“诸物之次序,是天然中之可能的最好的。”(亚力士多德《伦理学》,第1章,第10节)

第四节所谓上帝

世界诸物,虽各有其终因,然亦非纯为其自己而存在。在此世界之中,“植物乃所以为动物用,动物乃所以为人用。人用家畜且以之为食料,又用野畜为食料或以之作别用,例如以之为衣料或别种器具”。“凡较低者皆为较高者而存在,此在天然界及人为界皆是一显著不变的规则。”(亚力士多德《政治学》,第1章,第9节)在亚力士多德哲学中,形式与物质,皆系相对的而非绝对的。例如就砖瓦而言,则土为物质而砖瓦为形式;就屋宇而言,则砖瓦为物质而屋宇为形式。对于动物,则植物为物质;对于人,则动物又为物质。凡较低者皆是较高者之物质,较高者皆为较低者之形式。盖此世界之全体乃一有机体的整个,合世界之诸物,乃成此世界之一大物也。故此世界之全体,亦自有其质因与终因。此世界中之物,皆世界之物质,世界之质因也。在此世界中,一切皆向一共同目的(亚力士多德《后物理学》,1075);此共同目的即一切物之公共的好,亦即世界全体之终因、式因、力因与概念也。此世界之终因,即名曰上帝。

哲学史家对于亚力士多德所谓上帝及其对于世界之关系,颇多争论。但依亚力士多德《后物理学》中所说及其哲学之普通倾向,则其所谓上帝,实即世界之终因;上帝与世界之关系,亦正如一他物之终因与其他物之关系也。亚力士多德以上帝为最先动者。盖一切终因,皆能起动,但其他终因,皆是相对的,独世界之终因,乃最高绝对的终因。世界诸物皆为此共同目的共同的好而动,故上帝是最先动者也。上帝又为至好,盖一切终因皆是好,但其他终因,既皆是相对的,故其好亦为相对的。上帝是最高绝对的终因,故亦为至好也。上帝又为最现实的。盖一切终因皆复可视为质因,换言之,即一切形式皆复可视为物质。物质为潜藏的诸物,皆有所实现,而上帝乃最高绝对的终因,更无所实现,故为最现实的也。上帝又只思想(thinking on thinking[即以思想为思想之对象]),而无以外所思(即不以他物为思想之对象)。盖一切形式,皆是“欲望或思想之对象”(参看上节),但其他形式,亦或为物质,故亦有其所欲所思之较高的形式。上帝为最高绝对的形式,故更无较高者以为其所欲所思之对象也。唯其如此,所以为自足而完全。上帝又绝对地不动。盖一切终因皆“动物而不为所动”,但其他形式亦或为物质,为物质则为形式之所动矣。上帝是最高的绝对的终因,更无能动之者,故为第一动者而自身永不动也。

故亚力士多德所谓上帝,非耶教所谓上帝,其哲学亦非普通所谓有神论。盖其所说上帝,非有人格者,而乃一“诸天及天然世界所依”之“原理”(亚力士多德《后物理学》,1072)。此上帝即是柏拉图所说之“好之概念”。不过依柏拉图说,好之概念只为理想世界之管理者,至于感觉世界之管理者,则不过“好之儿子”(谓日也,《共和国》,506,参看第三章第四节)而已。依亚力士多德,则此好中之好,正是此世界之终因。上帝如一领袖,世界如一军队。“宇宙性质中所包之好或至好,在于宇宙之秩序,亦在于其领袖。”(亚力士多德《后物理学》,1075)唯有此共同的终因,所以世界诸物,皆连合而成一调和的统一,而此世界乃成一有机体的整个也。

第五节灵魂与肉体

在大宇宙(macrocosm)中,上帝为世界之概念;在小宇宙(microcosm)中,灵魂为肉体之概念。灵魂与肉体之关系,亦正如上帝与世界之关系。亚力士多德谓灵魂乃肉体之力因、终因及式因(亚力士多德《心理学》,412)。又谓“灵魂必是一真的本质”,为“决定肉体之形式”,为“肉体之完全的实现”(同上)。又设譬云:

如眼有生命,则“见”即其灵魂。因“见”乃表现眼之概念之真实,而眼之自身,则不过“见”之物质根据而已。如眼不能见,则已不成其为眼。即仍名之曰眼,亦不过虚有其名,如石上所刻,图中所画者而已……又如“利”是斧之完全实现,现实的“见”乃眼之完全实现,故“醒”亦可谓系肉体之完全实现也。“见”非仅是眼之活动,而实亦眼之内的能力;谓灵魂为肉体之真的实现,其义亦如此。肉体不过系物质的材料,灵魂与之以真实。正如眼是瞳子与其“见”,故活的动物,亦同时是肉体亦是灵魂。(亚力士多德《心理学》,412)

此谓肉体之于灵魂,正如眼之于“见”,斧之于“利”,不可分,亦不能分也。范缜《神灭论》云:“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刀;形之于用,犹刀之于利。”(《梁书》,卷四十八)此意与亚力士多德所说正同。

此所说灵魂与肉体之关系,与柏拉图所说亦异。柏拉图之大宇宙既有二分,其小宇宙亦有二分,依其说,则灵魂之在躯壳,正如人之处于牢狱,日思逃逸,唯恐不速。依亚力士多德所说,则灵魂正是肉体之形式,肉体之实现。如此则灵魂肉体,本是一物之两面;灵魂固善,肉体亦非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