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从医大毕业,被分配到一家地方医院。报到的第二天,管后勤的院长对我说,单位住房紧张,如果不嫌弃,内科病区还有一间屋子。我听罢忙点头,初来乍到的我,有个地方落脚就知足了,哪管房子在什么地方。院长见我这样,就给内科打了个电话,一会儿就来了一个护士,然后由这个叫阿梅的年轻护士带我去安排。
内科病区在整个住院大楼的一楼,由于采光不足,加之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修建的老楼,楼道内潮湿阴暗,走进去就感到压抑。我的住房在走廊的尽头,布局和其他病房没什么两样,十来个平方大小,一盏昏暗的日光灯,地面上蒙着厚厚的尘垢,一看就知道许久没有人打扫了。窗户外边是一个小的阳台,越过半人高的阳台跳出去,是一片绿化带,再往前走四五十米,有一间闭着门的小房子。不知为什么,走进这间屋子,看着这么厚的灰尘我就不舒服,再看到几十米外那间陈旧的小房子,心头更“咯噔”一下,觉得它建在那儿不伦不类,与整个病区环境极不协调。我就问阿梅,那房子是用来干吗的?只见阿梅很惊异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在明知故问,然后她很快地用一种简短的语气回答我:“没什么,一间老房子,现在已不用了。”
阿梅离开房间后,我花了差不多三四个小时才基本上把房间收拾干净,然后我就在那张锈迹斑斑的钢丝床上铺上领来的棉絮床单,因为累了半天,人很疲乏,倒在床上我就香甜地睡去。半夜时分,我却莫名其妙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个五官狰狞的人站在床边,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我,一双枯瘦如柴没有血色的手向我的颈项压迫过来,渐渐地,我感到有种出不了气的憋闷,就在这时,咔嚓一声,一个惊天炸雷把我惊醒,我翻身坐起,看见一阵狂风卷着窗帘飞舞,外面电闪雷鸣,看来马上就要下暴雨了。我起身去关窗户,顺便抬头看了一眼几十米远那间小房子,闪电过后,外面又是黑魆魆的。我突然把刚才做的噩梦和那道一闪即逝的人影联系在了一块儿,难道是鬼?这个念头很没来由,但却在这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让我一个年轻女子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赶忙关上窗户,打开日光灯,似乎这样安全一些,但重新回到被窝里,脑子里却无端飞出许多害怕的东西,让我一夜都没有再睡踏实。
第二天早晨,洗漱完后我对着镜子正准备化点淡妆,突然一眼瞥见我白皙的颈项两边竟有两道青紫的伤痕,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受过伤啊,突然,我像被针刺一样弹了起来,我想到了那个噩梦,想到了噩梦里那一双枯瘦如柴没有血色的手……难道,昨晚上我不是在做梦,真还有一个厉鬼来害我?可就算是,我也是初来之人,与谁都无冤无仇啊!我越想越紧张,连早上去内科报到都没了情绪。
这是上班的第一天,我去见过今后的顶头上司护士长。上了年纪有些严厉的护士长可能是正在更年期,凶神恶煞地打量着我,根本没有一点儿欢迎的意思,直看得我心头发憷。我赶忙找了个机会去给病人输液,在走廊上却碰到了阿梅。阿梅一脸奇怪地看着我,突然问:“你昨晚没事吧?”我本来想说有事,但转念一想,兴许是一种错觉,不要自己吓自己,这世界哪来的鬼魂,如果刚刚上班就疑神疑鬼,别人会说你在宣扬封建迷信。这个时候重要的是保持冷静,于是我微笑着对阿梅说:“谢谢你的关心,我昨晚睡得很好。”
阿梅分明是一脸怀疑的表情,但仍冲我友好地点点头,这个看上去有些胆小的姑娘,也许真的在关心我哩。而我呢,尽管在她面前装得若无其事,但下了班一走回寝室,我就后悔了,我讨厌那个噩梦,它破坏了我住进来的心境,更讨厌一抬眼就可看到那间神秘的小房子,它让我产生许多可怕的念头。说来奇怪,医院病房这么紧张,为什么要单单空出我住的这间?这些毫无来由的念头乱作一团,让我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晚上开着灯也辗转反侧难以深睡。
星期天,我轮休,一个人坐在窗前给同学朋友回信,不知不觉到了中午。这时已是午眠时间,整个病区静悄悄的,我正在聚精会神写信,突然听到绿化带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抬头一望,只见一道白影闪进了那间锁着门的小房子,不知为什么,我已平静了几天的心又兀地紧张起来。虽然我有些害怕,但一种好奇感紧紧地攫住了我,使我身不由己撂下纸笔,越过半人高的阳台,蹑手蹑脚朝几十米远的小房子摸去。大白天的,就算有贼我也不怕,何况我也想知道小房子里边到底藏有什么秘密。
我屏住呼吸来到小房子门前,奇怪,刷着绿漆已经斑驳的门是锁住的,轻轻使劲推不动,侧耳倾听,里边没有动静,这就怪了,难道刚才又看错了?我把双眼凑到门缝边,刚想往里瞧,冷不丁门一下打开了,一个老太婆一脸杀气站在门前吓我一大跳,我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她竟是我们科的护士长!
“你很好奇,对吧?”护士长怒视着我,脸上沟壑毕现,像个动画片里的巫婆。
“对不起,我、我、我……”我紧张得上下牙打架,半天“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既然来了,就进来看看吧。”护士长侧过身,我感觉背后有人在推似的,脚一抬就轻飘飘地跨了进去。
里边光线很暗,盛夏季节竟透着一股子寒气。过了好一阵,我的眼睛渐渐适应,这一看不禁一怔,原来这间二十多个平方的房子竟是空荡荡的,地上的灰尘都能踩出脚印,四壁应该是白色的,只不过年代久了,已被霉斑浸润,昏暗中显得花花绿绿。
“护士长,这间房子是用来干吗的?”我怯生生地问身后的“老太婆”。
“停尸房。”护士长冷冷地甩过来一句话,“你来这么久了,还不知道?”
难怪这间房子怪怪的,看着让人不舒服。我忙问:“那护士长来这儿是为了……”
“还有完没完?我可要锁门了!”护士长很不耐烦皱着眉头,我只好讪讪地走出门去。
星期一上班,我赶忙找到阿梅,请她中午吃饭。阿梅还来不及问为什么,突然看见护士长皱着眉头在一边阴鸷地看着我们,吓得我们赶紧溜走了。
中午,我和阿梅找了一家餐厅坐下,然后我点了好几样菜。阿梅很吃惊我的“大方”,盯我片刻,莞尔笑了: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求我?”
“猜对了!”我说,“快告诉我秘密!”
“什么秘密?”阿梅装作不懂。
“我总觉得我住的那间屋子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还有那个太平间,都什么年代了,干吗不把它拆了?”
阿梅迟疑了一会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才说:“其实你刚住进去时,我就替你捏了一把汗。你可能犯疑,为什么那间病房不住病人,反而空着迟迟没有人住?我刚来医院时也跟你一样想不明白,后来才偶尔听人说起,那间屋子曾经发生过命案。说有一年住进去一个男青年,得了视网膜炎,吃了很多药都不见好。偏偏在治病的节骨眼上,耍了几年的女朋友见他这辈子有失明的可能,就和他吹了,这下那男青年更伤心了,没多久,眼睛就彻底失明了。有天早晨一个护士去查房,差点儿给吓了个半死,原来他上吊自杀了。这上吊的绳子也系得蹊跷,天花板离地面那么高,不搭个三四张凳子休想把绳子系到天花板下面的挂钩上去,那男青年走路都要人搀扶,又是如何搭的凳子,如何找到的挂钩,如何系的绳子?总之是死得不明不白的,连刑警队也来了人,又是拍照又是验尸,终究没讨到一个说法。你猜那死者是谁?”说到这儿阿梅停顿了片刻,把我的胃口吊得老高。
“快说快说。”我忙催她。
“就是我们护士长的儿子!唉,她也真可怜,老年丧子,人生大痛啊!最让护士长伤心的还在后头,她儿子死后,她死活不让抬去火葬场火化,坚持要在太平间放几天,也许是为了多看儿子几眼,医院领导无奈,只得同意了,可有一天,好端端撂在太平间的尸体竟忽然不见了,气得护士长撞墙,好长时间都恢复不过来。到后来,护士长竟落了一个怪癖,不管白天夜里,隔个十天半月就要去太平间独自待上一会儿,一个人把门关了不知在里边干什么,有人说是去和她儿子对话,当初她儿子可能是被鬼收了。”
原来如此!我不禁大松了一口气,想想昨天护士长真把我给吓坏了,现在再想,可怜的护士长可能也只有这样才能聊以慰藉。
这时阿梅又说:“可这事还没完。自从她儿子的尸首无缘无故失踪后,那间病房就再没清静过。先是一个女病人在里边窒息死亡,后来又有几个女病人都说晚上睡觉时老梦见鬼怪,掐着颈项说不出话。有人说这是那个男青年变鬼后在报复女人,因为他的死跟女朋友有直接关系。那之后,那间病房就再也不敢住病人了,就那么一直空着,这么多年了,除了你,还没有第二个人进去住过……”
我像听天方夜谭把这故事听完,内心翻江倒海,一方面我为死者难受,为护士长的遭遇难过,另一方面,却不相信人死后能够鬼魂再现,我宁愿相信是错觉。
过了一段时间,病区一直很安静,我也渐渐习惯了开灯睡觉,只要能睡踏实。这一天,我经过病历科,突然心生一念,请里边的同事帮我查一查护士长儿子的病历,可他们告诉我,护士长儿子的病历,在他尸首无端消失的那天,也莫名其妙失踪了。我不禁又有些紧张,又试探着问能不能翻一翻后来蹊跷死亡的女子的病历,这一次找着了,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女子名叫“小丽”,竟和我的名字一模一样,人们习惯喊“小丽、小丽……”,情急之下,我问其中一个老同志:“你知道护士长儿子原来女友的名字吗?”“好像就叫什么……小丽!”老同志回忆说。我心头一怔,难道是我们同名被冥冥中的鬼魂当成了同一人?我不敢再深想下去,赶忙离开了病历科。
这天也活该出事,回到寝室时,本来灯管还是好好的,可就要睡觉前,竟突然坏了,房间顿时暗了下来。慌乱之中,我忙去科室给阿梅家里打了个电话,我说我有种直觉,今晚可能会出事。阿梅在电话里安慰我说:“别东想西想,有些吓人的话都是闹着玩的,别自己吓着自己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些紧张,半夜时分,正睡得迷迷糊糊,恍惚间有影子推门进来,接着飘至床前,我又看到了那张狰狞惨白的面孔和一双骨瘦如柴毫无血色的手,那双手紧紧地箍着我的喉咙,让我憋闷出不了气……这时,门外突然射进来几道手电,接着几个人把那人影扭到一边,一双手把我搀扶起来,睁眼一看,竟是阿梅。
“你打来电话后,我终于不放心,就给保卫科打了电话……”
你当那凶手是谁?我们的护士长!后来医生的诊断报告说,她患了间隙性精神分裂症……
原来当年她儿子死后,她一直不准把尸首火化,后来停放在太平间都有异味了,医院才强行让殡仪馆拉去火化了。护士长一直不愿相信她儿子已死去这个现实,并由此把仇恨清算在儿子过去女朋友身上,凑巧的是后来住进那屋子的女人名字都叫“小丽”,听着别人“小丽、小丽”地喊,护士长就神经崩溃,不能自控,在毫无意识下,充当了“隐形”杀手!
这事尽管过去几年了,但有些情节我还是搞不懂,比如护士长的儿子是如何上吊自杀的?那失踪的病历是有人搞鬼吗?因为这些解不开的疑团,那间屋子闹鬼的传闻一直没有停止。好在之后不久,我就在外边租了房子,远离了那个是非之地。而那间病房,至今还一直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