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元年四月,起兵为父报仇,在徐州攻城略地的曹操听到了他陈留举兵以来最可怕的消息:兖州丢了。
四月是初夏的天气,阳光正好,蝴蝶和蜻蜓在青草地里飞,花开得一片一片。这样好的天气,这样好的风光,曹操却惊得差点没从马上掉下去。是张邈和陈宫开的城门迎吕布入主兖州。
这时候曹操已经打下琅邪和东海,在郯县以东击败刘备的军队,陶谦震恐,准备逃回老家丹阳——当然他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然而陈宫和张邈给了他这个机会。
他是倾巢而出,后方一失,几万大军顿成无本之木。这个消息把沉浸在大仇将报喜悦中的曹操惊得醒了过来,不能再打了,他两次伐徐,把徐州人得罪透了,再打下去,不仅他身死人手,就这几万大军,也逃不掉一个死字。他第一次伐徐的时候,还嘱咐过妻子,如他不能生还,可以去投奔张邈,如果真如此,岂不是羊入虎口?
“回军!”曹操说,别无选择。
这时候赶回去,不知道还能够挽回几分。曹操心里思量,他这时候还不知道陈宫和张邈为什么背叛他。
陈宫是兖州东郡人,初平二年,他做东郡太守的时候他就跟了他,屡有献策,初平三年,兖州刺史刘岱与黄巾军战,死于乱军,陈宫前往昌邑,游说别驾与治中,他得以入主兖州,对陈宫也以心腹视之。
张邈更是他年少时候的奔走之友,也是可托付妻子的生死之交。他当初连夜出洛阳,之所以在陈留起兵,就因为他是陈留太守。
初平元年,天下诸侯会盟,袁绍有骄矜之色,张邈以大义责备他,袁绍怀恨在心,数次要曹操杀他,曹操都不肯,反而劝说袁绍:“孟卓是自己人,即便有不对,也该宽容待之,天下未定,岂能自相残杀?”
如今真是自相残杀了——大约张邈是总怕自己有一天会听从袁绍的意思,所以索性先下手为强?
到底什么缘故被背叛,其实也没有必要再追究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兖州还有多少地方在自己手里。有荀彧、程昱守鄄城,鄄城应该是无需担忧,其他郡县,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曹操归心似箭,日夜行军,一路不断得到似是而非的消息。有说众郡县响应陈宫、张邈,俱已换了旗帜;有说吕布自领兖州牧,如今已经进驻濮阳城;有说豫州刺史郭贡趁火打劫,兵临城下,鄄城已失,荀彧、程昱俱为俘虏;也有说陈宫亲自带兵到东阿,他原是东郡人,自然一呼百应。
总是坏消息多,好消息少,听得人心难安。
紧赶慢赶,赶回兖州,才知道兖州五郡七十八县,只剩了鄄城、东阿、范县三县在手。就如他所料,荀彧守的鄄城,豫州郭贡大军压境是实,幸而有荀彧匹马退敌;程昱连夜赶回东阿安抚,途径范县,范县县令靳允的母亲、弟弟与妻儿俱被陈宫拿下,也是程昱说服他,守住范县未降。若非如此,他这次自徐州回来,就真的无家可归了。曹操握住程昱的手,感激不尽。
曹操是个非常乐观的人,既然事已如此,也不必怨天尤人,坐下来分析州郡形势,不由又笑:“吕布乍得一州之地,却不能占东平,截断亢父、泰山要道,凭地势之险拿下我,却反而回驻濮阳,可见无能。”
陈宫、张邈在兖州都经营日久,颇得人心,地盘稳固,既然吕布无能,自然先击吕布。
曹操自起兵以来,无论对上黄巾、袁术,还是徐州陶谦,无论兵多兵少,都胜多负少,所以曹操对自己的战斗能力是很有信心的。
是夜,曹操领军夜袭吕布驻扎在濮阳以西的一支军队,得手,就要撤退的时候,吕布赶来救援,这一仗,自夜间一直到太阳偏西,人困马乏,而相持不下。自此方直吕温侯并非浪得虚名。
一直到回到营中,曹操都略有后怕,毕竟以当前形势,若不能速战速决,吕布背靠兖州,无论粮草还是兵力,优势都只会越来越大。如果不是司马典韦异军突起,英勇无匹,恐怕他未必有命回来。
终究不甘心,再袭濮阳,又中反间计,几不能身免。
经此二役,便以曹操的积极进取,也再不敢再贪功冒进。双方对峙,足足由百余日,从夏入秋,其间发生蝗灾,百姓大饥,无法再支撑战争。到九月,吕布军中也粮尽,不得不引军离去。
十月,曹操到东阿。
原本自徐州回到兖州,看到还有三县完好,松一口气,以为凭此三县,足以东山再起,却不料吕布强悍,以他这时候的情况,不大胜就是败。一连串的失败,又粮草将尽,曹操实在焦虑。
忽下人来报,说邺城袁绍遣使来,曹操眼前一亮,连声道:“请进,快请进来!”
袁绍是他的盟友,利益一致。往深里说,他们还有年少时候的情分。之前袁绍与袁术战,他有助阵。他之前的东郡太守,也得自袁绍表荐,如今他落难,袁绍遣使来,是否为助他一臂之力呢?
袁绍派人来,确实是为助他一臂之力,只不过,他还有个建议,建议他把家眷送到邺城居住。
听起来像是为他好。袁绍经营河北,已经有一段时间,地方稳固,冀州治所邺城自然比他如今手下朝不保夕的几个县来得安稳。送家眷去邺城,能免去他后顾之忧,他们是通家之好,袁绍不会亏待他的妻子和儿女。
然而究其实,不过就是人质,曹操心里清楚得很,袁绍问他要人质,要有他的家眷在手,他才能够放心。他的父亲和弟弟都死在徐州,他如今已经没有别的亲人,最近的不过就是妻子与儿女。
袁绍知道他们的分量,知道他会为他们臣服。
人质是自古就有的事,历史上最有名的人质,莫过于秦始皇的父亲,留下“奇货可居”的佳话——在商人吕不韦的眼里,秦王的孙子,也不过就是个货,可以囤积,可以买卖。他的妻子和儿女落在袁绍手里,大约也就是个货吧,可以用来讨价还价,到价值用尽,杀掉也不会觉得可惜。
但是他……才经死别,又要生离吗?如果生离之后,还有死别呢?袁绍不愧是他的发小,深知他的软肋,一击即中。
如果不接受他的条件,如果,那么他就不会伸出援手。曹操手里只有三个县,要同时面对徐州与兖州的压力,一着不慎,万劫不复,到时候,莫说妻子儿女,就是身边这些谋士,臣属,将士也都保不住。
一向果决的曹操这回是真的犹豫了,要不要送人质呢?
“不送。”程昱说。
曹操犹疑地看住他。
“将军自认为,能做袁绍的下属么?”程昱这样问他:“袁绍有吞并天下的野心,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才智。以将军龙虎之威,假使袁绍能做高祖,将军能做韩信、彭越吗?”淮阴侯韩信为高祖东征西讨,功高盖世,最后死于吕后之手;梁王彭越被门客告发阴谋造反,国除,族灭。
可是不送人质,如何度过眼前难关?
程昱自然清楚曹操的顾虑,继续劝谏道:“如今兖州虽然残破,尤有三城在手,能战之士,不下万人。以将军神武,又有我、文若辅佐,齐心协力,虽有一时之难,终可成霸业,希望将军慎重考虑。”
他说得对,曹操想,是我想得浅了。
送妻子儿女去邺城,固然能换来一时援助,摆脱眼前困境,但是也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袁绍手上。除非他能狠心置妻儿不顾,否则会一直受制于人。袁绍会驱使他为他征战,如有功,以袁绍的心胸,必不能久容。
以韩信之能、彭越之勇,在高祖手下,且不过这样一个下场,难道他能有比他们更好的运气?
再想深一点,他把妻子儿女送去邺城,有见识的人知道是人质,但是在下面没有见识的士兵眼里,或以为他是将妻儿先行送走,以保证妻儿的安危。那意味着,他没有必胜的决心,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为他拼命?
甚至在三城百姓的眼里也是如此——如果他随时可能弃城而逃,他们为什么还要支持他?
如此,必一败涂地。
人总会站在战胜者的那一边。
是有他的妻儿在此,才能令这三城的人,相信他不会逃,不想逃,相信他会在这里,会打败那些背叛他的人。
这样,他的将士们才会愿意为他战斗,为脚下的土地战斗,为守护自己的家园战斗。
就如程昱所言,如今他们尤有信心,相信他有朝一日,能成就霸业,为什么他自己要失去信心,放弃这个可能,将成就霸业的机会让给袁绍呢?不过是一时之挫,高祖尚有白登之围。而来日方长。
他不能辜负他们,这些为他守城的百姓,跟着他拼命的将士;他不能辜负他们,这些把平定天下的希望放在他身上的谋臣良将;他更不能辜负他自己,他有这样的才能,有这样的抱负,就该有这样的将来。
曹操于是应说:“仲德说得对,请仲德为我回绝本初好意,我的妻儿,本来就当与我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