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国近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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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剿夷与抚夷(2)

义律共交出20280箱,共计200多万斤。这是一网打尽。这是林则徐的胜利,道光也高兴极了。他批林的奏折说:“卿之忠君爱国皎然于域中化外矣。”外国人尚不完全相信林则徐真要禁烟,他们想林则徐这一次发大财了。林则徐在虎门海滩挑了两个池子,“前设涵洞,后通水沟,先由沟道引水入池,撒盐其中,次投箱中烟土,再抛石灰煮之,烟灰汤沸,颗粒悉尽。其味之恶,鼻不可嗅,潮退,启放涵洞,随浪入海,然后刷涤池底,不留涓滴。共历二十三日,全数殆尽销毁,逐日皆有文武官员监视,外国人之来观者,详记其事,深赞钦差大臣之坦然无私。”

义律当时把上缴鸦片烟的经过详细报告英国政府以后,静待政府的训令。林则徐的大功告成,似乎可以收手了。朝廷调他去做两江总督,可是他不去。他说:“已到的鸦片,既已销毁,但是以后还可以来。”他要彻底禁止鸦片,方法就是要外商人人写下保证书,以后不做鸦片买卖;这个义律不答应,于是双方又起冲突了。林则徐自觉极有把握。他说,英国人的战斗力也不过如此,英国人“腿足缠束紧密,屈伸皆所不便”。虎门的炮台都重修过。虎门口,他又拿很大的铁链封锁起来。他又想外国人必须有茶叶、大黄。他禁止茶叶、大黄出口,就可以致外国人的死命。那年秋冬之间,广东水师与英国两只小兵船有好几次冲突。林则徐报告朝廷,中国大胜。因此,全国都是乐观的。

英国政府接到义律的信以后,就派全权代表懿律(Admiral George Elliot)率领海陆军队来华。这时,英国的外相是巴麦尊(Lord Palmerston),有名的好大喜功的帝国主义者。他不但索要鸦片赔款,军费赔款,并且要求一扫旧日所有的通商限制和邦交的不平等。懿律于道光二十年(1840)的夏天到广东洋面。倘若英国深知中国的国情,懿律应该在广州与林则徐决胜负,因为林则徐是主战派的领袖。但英国人的策略并不在此。懿律在广东,并不进攻,仅宣布封锁海口。中国人的解释是英国怕林则徐。封锁以后,懿律北上,派兵占领定海。定海并无军备,中国人觉得这是不武之胜。以后,义律和懿律就率主力舰队到大沽口。

定海失守的消息传到北京以后,清政府愤懑极了。道光下令调陕西、甘肃、云南、贵州、湖南、四川各省的兵到沿海各省,全国脚乱手忙。上面要调兵,下面就请饷。道光最怕花钱,于是对林则徐的信任就减少了。七月二十二日,他的上谕骂林则徐:“不但终无实际,反生出许多波澜,思之曷胜愤懑,看汝以何词对朕也。”

是时,在天津主持交涉的人是直隶总督琦善。他下了一番知己知彼的工夫。他派人到英国船上借交涉之名去调查英国军备,发现英国人的船坚炮利远在中国之上。他国的汽船,“无风无潮,顺水逆水,皆能飞渡。”他们的炮位之下,“设有石磨盘,中具机轴,只需移转磨盘,炮即随其所向”。回想中国的设备,他觉得可笑极了。山海关的炮,尚是“前明之物,勉强蒸洗备用”。所谓大海及长江天险已为外国人所据,“任军事者,率皆文臣,笔下虽佳,武备未谙”。所以,他决计“抚夷”。

英国外相致中国宰相书很使琦善觉得他的“抚夷”政策是很有希望的。那封书的前半都是批评林则徐的话,说他如何残暴武断,后半提出英国的要求。琦善拿中国人的眼光来判断那封信,觉得它是个状纸,林则徐待英国人太苛刻了,英国人不平,所以要皇帝替他们申冤。他就将计就计,告诉英国人:“上年钦差大臣林等查禁烟土,未能体仰大皇帝大公至正之意,以致受人欺蒙,措置失当。必当逐细查明,重治其罪。唯其事全在广东,此间无凭办理。贵统帅等应即返棹南还,听候钦差大臣驰往广东,秉公查办,定能代申冤抑。”至于赔款一层,中国多少会给一点,使英代表可以有面子回国。至于变更通商制度,他告诉英国人,事情解决以后,英国人可照旧通商,用不着变更通商制度。懿律和义律原不愿在北方打仗,就答应了琦善回到广州去交涉,并表示愿撤退在定海的军队。道光高兴极了,觉得琦善三寸之舌竟能说退英国的海陆军,远胜林则徐。于是,他下令让内地各省的军队概归原防,“以节糜费”,同时撤林则徐的职,让琦善去代替他。

琦善到广东以后,他发现自己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英国人坚持赔款和割香港或加通商口岸,琦善以为与其割地,不如加开通商口岸。但是,他怕朝廷不答应,所以只好慢慢讲价,拖延时日。英国人不耐烦,遂于十二月初开火了。大角、沙角失守以后,琦善于是和义律订立条约,赔款600万元,割香港与英国,以后给予英国平等待遇。道光不答应,骂琦善是执迷不悟,革职锁拿,家产查抄入官,同时调大兵赴粤剿办。英国政府也不满意义律,另派代表及军队来华。

从这时起,中英双方皆一意主战,彼此绝不交涉。英国的态度很简单:中国不答应她的要求,她就不停战。道光也很倔强:一军败了,再调一军。中国兵士有未出战而先逃的,也有战败而宁死不降不逃的。将帅有战前妄自夸大而临战即后退的,也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如关天培、裕谦、海龄诸人。军器不如人,自不待说;纪律不如人,精神不如人,亦不可讳言。有些人甘做汉奸,有些人为饥寒所迫,投入英军做苦力。

到道光二十二年(1842)夏天,英军快要攻南京的时候,清政府知道没有办法,不再抵抗,于是就接受英国要求,签订《南京条约》。

第四节民族丧失20年的光阴

鸦片战争失败的根本理由是中国落后。中国的军器和军队是中世纪式的军队,中国的政府是中世纪式的政府,中国的人民,连士大夫阶级在内,是中世纪式的人民。我们虽然拼命抵抗但终归失败,那是自然的,逃不脱的。从民族的历史看,鸦片战争的军事失败还不是民族的致命伤;失败以后还不明了失败的理由,然后去力图改革,那才是民族的致命伤。如果将同治、光绪年间的改革移到道光、咸丰年间,那么我们的近代化就要比日本早20年。远东的近代史就要完全改写。可惜,道光、咸丰年间的人没有领受军事失败的教训,战后与战前完全一样,麻木不仁,妄自尊大。直到咸丰末年,英法联军攻进了北京,然后有少数人觉悟了,才意识到非学西方不可。所以,我们说,中华民族丧失了20年的宝贵光阴。

为什么道光年间的中国人不在鸦片战争以后就开始维新改革呢?此中缘故虽极复杂,但是值得我们研究。

第一,中国人的守旧性太重。中国文化有了这几千年的历史,根深蒂固,要国人承认有改革的必要,是不容易的。

第二,中国文化是士大夫阶级的生命线。文化的摇动就是士大夫饭碗的摇动。我们一实行新政,科举出身的人就有失业的危险。难怪他们要反对。

第三,中国士大夫阶级(知识阶级和官僚阶级)最缺乏独立的大无畏的精神。无论在哪个时代,总有少数人看事较远较清,但是他们怕“清议”的指摘,只好默而不言。林则徐就是个好例子。

林则徐其实有两个:一个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林则徐,一个是真正的林则徐。前一个林则徐是主剿的,是百战百胜的。他所用的方法都是中国的古法。可惜奸臣琦善受了英国人的贿赂,把他驱逐了。英国人在林则徐被革职之前,不敢在广东交战,等林则徐被革职后,当然就开战。所以士大夫认为中国的失败不是因为中国的古法不行,是因为奸臣误国。当时的士大夫有这样的一种印象,也是很自然的——林则徐的奏章充满了自信,可惜自道光二十年(1840)夏天定海失守以后,林则徐就没有得着机会与英国比武,难怪中国人不服输。

真的林则徐慢慢地觉悟了的。他到广东以后,就知道中国的军器不如西方,所以他竭力买外国炮,买外国船,同时他派人翻译外国所办的刊物。他在广东所搜集的材料最后给了魏源。魏源后来把这些材料编入《海国图志》。这部书提倡“以夷制夷”,并且“以夷器制夷”。后来,日本人把这部书译成日文,促进了日本的维新。林则徐虽有这种觉悟,但他怕“清议”的指摘,不敢公开地提倡。清政府把他谪戍到伊犁。他在途中曾致书友人说:

“彼之大炮远及十里内外,若我炮不能及彼,彼炮先已及我,是器不良也。彼之放炮如内地之放排枪,连声不断。我放一炮后,须辗转移时,再放一炮,是技不熟也,求其良且熟焉,亦无他深巧耳。不此之务,即远调百万貔貅,恐只供临敌之一哄。况逆船朝南暮北,唯水师始能尾追,岸兵能顷刻移动否?盖内地将弁兵丁虽不乏久历戎行之人,而皆睹面接仗。似此之相距十里八里,彼此不见面而接仗者,未之前闻。徐尝谓剿匪八字要言,器良技熟,胆壮心齐是已。第一要大炮得用,今此一物置之不讲,真令岳、韩束手,奈何奈何!”

这是他的私人信件,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写的。他请他的朋友不要给别人看。换句话说,真的林则徐不要别人知道他的本来面目。难怪他后来虽然又做陕甘总督和云贵总督时,总不肯公开提倡改革。他让主持“清议”的士大夫睡在梦中,他让国家日趋衰弱,而不肯牺牲自己的名誉去与时人奋斗。

林文忠无疑是中国旧文化最好的产品。他尚以为自己的名誉比国事重要,别人就更不必说了。士大夫阶级既不服输,他们当然不主张改革。

主张“抚夷”的琦善、耆英诸人虽把中外强弱的悬殊看清楚了,而且公开地宣传了,但是士大夫阶级不信他们,而且他们无自信心,对民族亦无信心,只听其自然,不图振作,不图改革。我们不责备他们,因为他们是不足责的。

第五节不平等条约开始

道光二十二年(1842)八月二十九日在南京所订的《中英条约》不过是战后新邦交及新通商制度的大纲,次年的《虎门条约》才规定细则。战后的整个局面,我们应该把两个条约合并起来研究。

我们应该注意的有下列几点:

第一,赔款2100万两;

第二,割香港;

第三,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为通商口岸;

第四,海关收税标准详细载明于条约,非经两国同意不能修改,是即所谓协定关税;

第五,在中国的英国人只受英国法律和英国法庭的约束,是即所谓治外法权;

第六,中英官吏平等往来。

当时的人对这些条款最痛心的是五口通商。他们觉得外国人在广州一口通商的时候已经不易防范,现在有五口通商,那么外国人久可以横行天下,防不胜防。直到前清末年,文人忧国者莫不以五口通商为后来的祸根。五口之中,他们又以福州为最重要,上海则是中英双方所不重视的。割让土地当然是时人所反对的,也应该反对的。但是,香港在割让以前毫无商业的或国防的重要性,英国人初提香港的时候,北京的当权者还不知道香港在那里。时人是反对割地,不是反对割香港。

协定关税和治外法权是我们近些年所认为不平等条约的核心,可是当时的人却并不这样看治外法权,在道光时代的人的目光中,不过是“让夷人管夷人”。他们想那是最方便、最省事的办法。至于协定关税,他们觉得也是方便省事的办法。每种货物应该纳多少税都明白地载于条约,那就可以省去争执。负责交涉条约的人如伊里布、耆英、黄恩彤诸人知道战前广东地方官吏的苛捐杂税是引起战争原因之一,现在把收税标准明文规定岂不是一个釜底抽薪,一劳永逸的办法?而且,新的收税标准平均到5%,比旧日的自主关税还要略微高一点。负交涉责任者计算以后的海关收入比以前还要多,所以他们洋洋得意,以为他们的外交是成功的。其实,他们牺牲了国家的主权,贻害不少。总而言之,道光年间的中国人完全不懂国际公法和国际形势,所以他们争所不当争的,放弃所不应当放弃的。

我们与英国订了这种条约,实因为万不得已,如别的国家来要求同样的权利,我们又怎样对付呢?在鸦片战争的时候,国内分为两派:“剿夷”派和“抚夷”派。前者以林则徐为领袖,后者以琦善为领袖。战争失败以后,“抚夷”派当然得势了。这一派在朝廷中的代表是军机大臣穆彰阿,在地方的代表是伊里布和耆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