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温故(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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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特稿(4)

“为什么不?”我回答,“我认为,在战争中,一颗刺客的子弹和一个士兵的子弹没有什么区别,只会同样地爱国。不过西方的传统主张并不是这样的。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律是,敌我双方的小兵在相互厮杀时,双方的领导人不应被伤害。拿破仑让欧洲遍地流血好多年,自己却毫发未损。其实,如果给他一颗刺客的子弹的话,无数生命就可获救,许多苦难也可以避免。美国内战时,由于南方联盟军的罗伯特·李将军具有极高的军事指挥天分,使战争拖了漫长的四年。刺杀固然不好,但战争同样不好。”

因为我的言论入“刀斧手”的耳,我们又干了一次杯。林很久前就停喝了。将军只一眨眼,就把白兰地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而我一定是已经喝过头了,因为开口说话时,听自己声音都觉得遥远。我说:“问一下将军,他的手下是否使用消声器。”

“消声器,那是什么?”林问。

“是这样一种东西,”我用指头描画着说,“我来自印第安纳州南部的偷猎者家庭。我们知道怎样做一个装置,把它装在来复枪的枪身上。这样,当我们偷偷进入插有‘禁止打猎’牌子的树林里捕杀松鼠时,枪就不会发出声音。在美国,一些匪徒们还会把消声器装在左轮手枪上。告诉将军,如果他的人要把汪精卫干掉的话,他们应该使用消声器。”

这个话题让林有点费解。他费了一些功夫,才向将军解释清楚。最后他说:“将军问您可否做一个。”

“告诉他没问题。用曾将军从香港带来的工具和材料,我可以做个一流的东西出来。”

“将军问需要多长时间?”

“问他需要多快。”

“将军说,”林翻译道,“他离开的时间定在……”他打住了,然后接着说,“他想知道您可否两天内做好。”

“可以,”我说,“如果他有合适的枪。”我把我的枪拔出放到桌上。“这是我要的尺寸。我的枪是自动的。消声器在自动手枪上效果不是很好。我要一把扣扳机时弹仓会旋转的左轮手枪。”

在林解释时,“刀斧手”检查着我的枪。

“将军问消声器有多大的声音。”

我退出子弹匣和枪枪膛里的子弹,然后扳动扳机示范道:“不会比这更大声。”

“刀斧手”第一次开怀地笑了。已经了解中国的习俗,我再干了一杯后站了起来。将军送我到车旁,我们握手道别,车离开时将军鞠了个躬。

获蒋总司令接见

今天下午,在“刀斧手”缺席的情况下,曾将军带我去见了蒋总司令。会面是在昨天定下来的。林平时总是穿西服,这次接到了命令,必须改穿中山装。蒋总司令是不赞同手下穿西服的。林赶忙到裁缝那里做中山装,要求今天下午2点前交货。中午时,上装好了。下午2点时,裤子也好了。中山装的款式与一次大战时美国军官的制服一样,甚至连铜纽扣也一样,只是裤子是长裤,颜色变成了黑色或蓝黑色。

会面定在4点。3点时,我就把香港买的那套蓝色西装穿上了,里头是仅剩的一件上过浆的白衬衣,专门留着这种场合穿的。与在美国洗衣房里工作的广东人不一样的是,重庆本地人从来没听说过给衬衫上浆,也不会熨领口和袖口。

4点快到时,曾将军就到我这里了,然后,我的车便尾随他的车出发了。各部门的总部办公楼大都在市中心,但曾的车却朝城郊驶去。到市区边缘时,我们驶上一座小山,停在一幢两层的灰砖屋前,屋子外面围着高高的砖墙。我们到达时,房前的空地上已经停了几部车。曾将军把一个信封交给四个哨兵中的一个。后者阅毕,招呼我们进门。走上几步台阶,进入一个巨大的前庭。墙上有瞭望台,由持枪哨兵把守着。

房子本身大概有十个房间,很朴实。一个穿蓝布长衫的中国人一句话不说,接过我们的帽子和外套,把我们引进一个小房间。小房间里摆着一张空桌子和四张直背椅子,没有挡板的壁炉正烧着炭,这我在重庆还是第一次看到。房间的地上铺着本地产的廉价地毯,墙刷的是白色,窗上挂着廉价的遮光布。房间里没有鲜花,没有照片,也没有画。

蒋总司令众多秘书中的一位出来接待我们,他是个姓李的年轻人,用英文做了自我介绍。他穿的也是中式服饰。透过一扇敞开的对开门,我看到另有十来个身着中式服装的中国人在低声交谈。我们也是用耳语谈话。至于大家为什么都这样,我也不明所以。林因为要做翻译而非常紧张,他两手冒汗,不停在擦。我也被这种紧张的氛围感染,这种氛围直到另一个人的到来而被打破。来人身材高大魁梧,一身鲜蓝的制服上挂满了勋章。此人是法国驻华使馆的武官。法国人进门后,李先生就把我们引到另一个房间。在那儿给我们倒上茶,还给我们递上了必不可少的热毛巾。我尽最大的努力不停说话,希望不至于冷场。可是林和曾将军却一直紧张,一语不发。

最后,又来了一个中国人把门打开,鞠躬。林和曾将军示意我走在他们的前面。我们跟着那个中国人,经过一段走廊,进入一个大房间。房间的装饰同样非常简单:墙是光的,窗上挂着遮光帘。房间另一头有个敞开式的壁炉,炉边放一把有软垫的椅子,椅子前站着一个消瘦的男人。他身穿黄色卡其布军便服,脚上是双中式的布拖鞋。他没扎武装带,也没戴任何勋章、领章、肩章一类东西。

我停在门口,等待他的示意。他微微俯首致意,用右手朝沙发作个手势。大家都一言不发,也没有相互介绍。我在他的右边站了一会儿。他先示意我坐下,又让林和曾将军也坐下。入座后才发现,李先生和一个中国速记员也跟着进来了。速记员迅速坐下后,马上俯身在速记本上。我很吃惊,因为我以前还不知道,原来中国字也可以速记的。

我坐的位置离蒋总司令只有三英尺,因此可以很近距离观察他。他的头发两边剪得很短,头顶上的头发或许还不到半英寸。他灰白的唇髭修得很短。感觉上,我是和一个学者或是一个哲人,而不是和一个伟大的领袖在一起。

他说话时,直视我的双眼。林翻译道:“总司令问这是否是您第一次来中国?”

我告诉他是的,但是我阅读了大量有关中国的书。我的回答被翻译完后,他又盯着我的眼睛接着说话。

林翻译道:“蒋总司令说,他知道您已经有很多年了。”

我想,他一定是读了我写的《美国密室》的中文版本。我倒是没收到一分钱的中文本版税。不过,现在提这事,好像不合时宜。我对林说:“在美国,连学生都知道蒋总司令和蒋夫人。”当林翻译时,总司令乐滋滋地笑了。

中国官员和外国人初次见面时,总要先说一堆客套话。过去几次无不如此,我已经习以为常了。这次,在回答总司令的问寒问暖时,我告诉他,我渴望能跟人说说英语。他听到我的请求后,马上要求李先生给我找些既信得过,又会讲英语的中国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上去很真诚,并非表面客套。蒋总司令还说:“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不舒适,一定要来跟我说。”我觉得,他说这番话时,完全是真心实意的。

接着,他就问起了我的工作。在我回答时,他听得聚精会神,还不时打断我,提出一些很尖锐的问题。最后他看了看右手边小桌上的一张纸,我猜那大概是日程安排吧。随后,他便起身和我紧紧地握了握手道别,欠了欠身,淡淡地一笑。在门口,我仿效我的中国同伴,停步向他鞠躬。他还站在原地,瘦削而又孤单,至少我这么觉得。

仆人们帮我们穿上外套。门口的哨兵向我们敬礼。当我们离开时,看到又来了一小队士兵,我猜是换岗吧。

纳妾的企图以失败告终

这里有一个上海歌舞厅,它奇迹般地没有被轰炸破坏。它的经营者是一对有着八个子女的夫妇,自家的三个漂亮的女儿也在歌舞厅表演。这个歌舞厅和其它的不太一样。一般的歌舞厅大多有一个中式乐队,使用的乐器包括单弦儿、鼓和刺耳的唢呐。演出的中国女孩站在台上,在乐队的伴奏下,通过鼻子发音,声线又高又尖,没有任何面部表情或手势。如果顾客喜欢她,他们会暂停嗑瓜子而大叫:“要得嘛!”“好!好!”遇上心情好时,她就拿茶壶里的水漱漱口,一口吐在台上,再接着唱一段儿。

如果你给旁边的服务生十块钱,她就一定会为你再唱一曲。这钱同时把你介绍给了她的鸨母,如果你看上去还算有钱,她会请你去那女孩儿的房间喝茶。如果你真想和那女孩儿发生关系,你次晚再来。当那个女孩唱完了以后,舞台上会有人挂出数字牌子,这个牌子表示有多少人追求她,越多人追求,她的身价就越高。为了刺激你的欲望,这个程序可能会持续几天。最后,鸨母会同意一个价钱,让你把她带回家。

这个上海歌舞厅有些不同,长柄五弦琴的配乐,悠扬悦耳;女孩子们的演出,动作丰富。所以,整个表演很好看。

吴翻译、林翻译和我,在苦闷的工作之余,开始光顾这家歌舞厅。很多时候,我们会和爸爸、妈妈和他们的三个女儿(我们昵称她们为“三处女”)一起回家。他们住在河边一个建在岸边淤泥上、高于涨潮水位的竹楼里。

“三处女”不是供人一夜作乐的,要得到她们,就必须娶她们,或买下来作小妾。两者都需要供养她们衣食住行一辈子。吴在“三处女”面前为我大肆吹嘘:“他是个富有、善良的商人,他想买一个小妾。”三姐妹的年龄分别是十六、十八和十九岁,个个笑颜常开。其他的五个孩子都还小,他们透过墙的缝隙偷看,格格地笑。爸爸觉得有生意上门了,叫人去买一壶黄酒来。“处女们”只喝茶,因为是淑女,所以也不抽烟。稍有需要,她们就站起来为我们倒酒和点烟。一切都斯文到难以形容,话题也是一样:谈天谈地,就是不谈价钱。直到吴隐讳地问,他们才说让我下次来再谈。

我们下次又去了戏院,每人给了十块钱“上牌钱”。在冗长的仪式性洽谈后,爸爸终于说需要把四千块存到他的银行户口,以及三千块到他女儿的户口。

“告诉爸爸,”我对吴说,“我并不想买他们全家。”作为中国人的吴,不想得罪人,没有直译。所以,我们没有讲价就离开了。两周之后我们又回去了,时间令爸爸软化了一些,最新的价钱是三千块给他自己和两千块给他女儿,共降了两千块。因为见售出一个女儿有点戏了,妈妈便对我眉开眼笑,她问我看中哪一个。吴说:“最小的妹妹。”

我听懂了这句,忙说:“不,我要大姐。”妈妈称赞我有眼光,说最小的妹妹很反叛,但大姐的脾气很好,善良又听话。讲到这儿,“处女”老二和老三讪讪地离开了,剩下老大对我满面春风。我想,平时她逃不出妈妈的看管,但一旦成了外国人的小妾,就可以轻易地私会情人了。

五千块中国钱是大约二百金元。吴告诉他们,人家老外需要考虑考虑,因为这笔钱数目很大。末了,吴问:“怎么让老外确信大姐从来没有沾过男人呢?”

妈妈容光焕发地说,她可以保证女儿们都是处女——是从来不让她们离开自己视线范围的。虽然她信誓旦旦,我仍有些将信将疑。不过,还是问老大,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她使劲点头道:“愿意,愿意。”

我们准备走了,爸爸、妈妈和老大脸上流露出失望神色,他们和吴、林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讨论。

“他们同意把价钱再降一千块,”吴告诉我说,“统共只需四千块了。”

“告诉他们,”我用谈生意的口吻说,“老外需要考虑考虑。”再三地告别后,我们离开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又去戏院,想继续谈谈。三姐妹唱完歌后,妈妈接受了我十块钱的“上牌钱”,但没有邀我们一起回家。“三处女”好像已经从父母家搬出来了。我错过了机会。“三处女”被以四千块一人的优惠价,批发给了一个来这里展示驱逐机的美国飞行员。但是,她们给他带来了霉运,我们一帮人在一个掷骰子游戏里赢了他七万块。我因为后悔之前错过了机会,邀请他把老大以三千块的“折旧”价让给我。他同意了,让我给他三千块。我让他打张欠条,他就写道:“我欠你处女老大——价钱三千块,麦斯。”然后签名。

我们同意,如果他那晚上运气转好的话,他可以赎回这张欠条。俗话说得好:“借钱给人玩儿骰子,最后倒输要清仓。”他虽然没有清我们的仓,但也赢回了他那七万块的一半和那张欠条。

可能这样也好。如果我真把老大搞到手,就要永远供养她。除非我离开重庆,否则永远不能逃避这个责任。

(巩予炎 罗荔丹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