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凤和梁华望着玉秀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俩人长长地叹着气往回走去。
玉秀走了一会,心中胆战,像漂泊在茫茫的大海中迷失方向的一叶小舟,不知道往何处飘。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摆脱了周家,走得越远越好。按说,她能去的地方是回娘家,可是周家最有可能去找她的地方就是她的娘家。更何况,她真的跑回了娘家,她那赌钱成性的爹也不会放过她的,说不定还会把她送回周家,向周法坤讨好。她不能回家,只能按照红凤姐所说,碰碰运气,去大王集找红凤的表姐家。可是五十里地,对于她来说,何时才能走到!大王集在哪里,仅凭红凤所说,玉秀无法辨别方向,她觉得脚下不是路,而是荒芜的田野。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找到一条小路,顺着小路往前走,远处响起了五更更鼓的声音,她全身的内衣已经湿透了,站下来喘着气。又是一阵呕吐,他才想到自己已经怀上周法坤的邪种,她不愿意把这个孽种生下来,希望刚才跳墙的那一跌或者在路上的奔波和苦难,把肚子里这块肉弄掉下来。
天渐渐地亮了,眼前的村庄已经清晰可辨,有的茅草屋里升起冉冉吹烟。她累了,也饿了。想找点水喝,四处看了看,好像前面稀疏的树丛里有一个水塘,急忙上前看去,这里确实是一个水塘,塘里散布着白茫茫的芦苇。芦苇早已枯死,杆和叶已经枯黄,一阵冷风吹过,发出沙沙响声,再一看,塘里早已干涸了,水塘的地上裂了手指大的裂缝。玉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饥渴一起向她袭来,她到处望去,塘的北面有人在井边打水,她觉得口中像着了火似的,便向井边走走,那怕喝一口水,也能解解她的干渴。抬水的两个女人抬着木桶走了。玉秀快步来到井边,可是没有打水的吊桶,她站在井口向井里望去,井水很深,再一看,井边的小坑里还有打水的人泼出来的水,她顾不了这水能不能喝,于是双手捧着那一点点水,喝到嘴里已经漏光了,但她用舌头舔着手上的水,看着地上的那个小坑,她就趴到地上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不管怎么说,她觉得这点水救了她的命。她在地上坐了一会,觉得两条腿又肿又胀,从地上爬起来,两条腿像灌了沙子似的死死拖住她,挣扎了半天才爬起来,从水坑里抓起烂泥,在脸上抹了两把,又抓起烂泥往身上乱抹起来。
现在,玉秀觉得腹中饥饿难忍,可是,她到哪里弄吃的呢,她想到村子里讨点吃的东西,可这年头,谁家能有多余的饭。一眼望去,前面是荒芜的田野和茅草屋。往塘边走了一会,迎面碰上一个中年男子,身上背着粪箕,这男子见到玉秀,盯着她看了起来。玉秀急忙回过头,沿着原来的路往井边走去。那个男子突然喊道:“等等!”玉秀吃了一惊,不敢回头,装作没听到,加快脚步,想躲开这个男人,她害怕这个人动了她的心思。男子又喊道:“你是周家五太太吧!”玉秀一听,突然像掉了魂,没想到刚刚逃出虎口就被抓住了。说不定周家派来找她的人呢!她只觉得两条腿一阵发软,一不小心,跌倒在地。这时,男子已经到了她的身边,弯下腰,低声说:“你不要怕,我不是怀人,或许我还能帮助你。”玉秀不敢抬头,说:“你是什么人?你认错人了。”男子说:“你太像周法坤家的五太太了,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玉秀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太太。”玉秀爬起来,男人拦住她说:“嫂子,我是法中啊,虽然我穷,大哥不认我,可我见过你,我知道你年轻,你是不愿意嫁给大哥的,他是该千刀万剐啊!”
在一瞬间,玉秀大脑里走了一段神,那还是几年前的事,有一天中午,吃完饭,她刚到了院子里,就听门外吵吵闹闹的,玉秀上前一问,看门的人说有人闹着要进门,玉秀一看,是一个中年男子,不用问,这个人的相貌太像用法坤了,男子一看到玉秀,就说:“嫂子,我要见大哥。”玉秀觉得这个中年男子衣着破旧,满脸憔悴,她有点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周法坤的弟弟。男子说:“嫂子,我叫法中,真的是大哥的亲弟弟呀!我只要见大哥一面。”玉秀动了恻隐之心,而且在许多疑问的同时更加同情这男子了。对守门的人说:“让他进来!”看门的人看看五太太,说:“周队长会……”玉秀打断他们的话,说:“不关你们的事,老爷要怪就怪我。”玉秀把周法中带到周法坤跟前,周法坤大吃一惊,看看玉秀,又看看周法中,对玉秀说:“你回房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后来玉秀知道,周法中真的是周法坤一母所生的同胞弟弟。那天周法中是因为儿子生病,老婆又要生产,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才来找大哥借点钱,她当然不知道周法坤不但没借一文钱给弟弟,还把他骂了一顿,赶出家门。
这个神走得并不长,可是玉秀更加确定,这个中年男子就是周法坤的弟弟周法中。
周法中说:“嫂子,看你这样子,一定是趁大哥不在家跑出来的?”玉秀低着头,哑着声音说:“你把我带走吧,带回去交给周家,他们也许会赏你点钱的。”周法中说:“嫂子,你说什么哪?不要说我跟本不认他那个大哥,就算是他对我很好,我也不能干那种昧良心缺德的事呀!”玉秀抬起头,看着周法中,说:“我求你了,你就只当没看见我,放我一条生路吧!”周法中说:“嫂子,你知道这儿离天堂镇只有三、四里地,只要他们派人找你,这么近,你一定会被他们找到的。”玉秀吓得全身抖了起来,目光里仍然充满怀疑和恐惧。周法中说:“看你这样子,一定是半夜里逃出来的,我们小周庄你不能去,万一有人认识你,就麻烦了。你躲到沟塘的芦苇地里,我回家给弄点吃的东西,我家也没什么好的吃,早上的菜稀饭差不多也做好了,我给你端点来,吃点饭再商量怎么办吧!”玉秀感动得两眼含着泪说:“周先生,你是好人,你大哥怎么就不像你呢!”周法中说:“嫂子,这话太长了,来不及说,眼下你逃命要紧,我现在就给你拿吃的去。”周法中飞也似的奔走了。
周法中一走,玉秀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走了大半夜,居然跑到周法坤的老家来了。这些年,她虽然被关在那个见不得天日的院子时,可是周法坤在天堂镇是一霸,一定有不少人见过她,当然像周法中这样的好人还是有的,但是,一旦被人认出来了,很难说没有坏人,即使不告诉周法坤家,这个天大的奇闻也会在极短的时间里传到大太太那里,那她就是长上翅膀,也很难飞出周家的手掌。玉秀越想越害怕。她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大步地跑了起来。跑了一会,眼前是一个乱葬坟地,玉秀全身不寒而栗,突然,乱葬坟堆里钻出两条野狗,冲着她狂叫起来,吓得玉秀不知所措,倒退了好几步,小时候听大人说过,狗追你时,千万不能跑,你越跑,狗就会越追你,狗怕的是人蹲到地上。于是玉秀弯下腰,野狗也停住了,只是拉长了狰狞的狗脸,对着她狂叫。正巧地上有一根芦苇,她捡起芦苇,野狗吓得往回跑了。她不敢从乱葬坟地里走了,墓地旁边是一片树林,她决定先躲进树林里。忍着饥渴,靠在树干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她才出了树林,在田野里艰难地往前走,突然觉得脚下高低不平,蹲下来一摸,不觉心中一阵暗喜,原来脚下是山芋地!她还是前天吃的晚饭,早已饿得要晕过去了。她小的时候,家里也种过山芋,她跟着大人挖过山芋,于是蹲下来,用手摸到山芋秧,找到山芋梗子,双手抓住梗子用力一拔,真的拔出一个鸡蛋大的东西,她把这个东西用山芋叶子搓了搓,咬了一口,啊!甜甜的,既解渴又解饿。一连拔了几个,感觉从没吃过如此好吃的东西,身体也缓过来了一些。她坐在山芋地里,多么想痛痛快快的睡一觉啊!昨天一夜未眼,还紧张得到处逃命,白天躲在树林里一天,虽然睡了一觉,但还是十分疲惫,吃了两个生山芋,肚子里也算填了点东西,可是今天晚上她睡到哪里去呢?夜色笼罩着的村庄里跳动着稀稀拉拉微弱而昏黄的灯光。犬吠声一声接着一声,不知道什么鸟不停发出几声可怕而凄凉的哀鸣。玉秀全身打了个寒战,恐惧和胆怯包围着她。小时候听大人讲的那些鬼的故事,好像都在她眼前重现了。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自己逃出了那个深宅大院,觉得自己自由了,自己再也不会与那个魔鬼同床共枕了。她渐渐地摸进村庄,想找个可靠的地方,只要能躺下,她一定顾不了寒冷,躺下就会睡着的。玉秀像小偷似的进村庄,她惟一的希望就是能找到一家有麦穰的草堆,等到夜深人静时,扯下一些麦穰,铺在地上,身上盖些麦穰,睡一觉再逃命。可是跑了半天,没有见到一个像样的草堆。玉秀感到一阵头晕,脚下有点打飘,她努力平静一下自己,不让自己倒下来,冷不防出来一个人,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是哪个啊!”玉秀吓了一跳,陡然间所有的困倦疲劳、饥渴都荡然无存了,她不敢应答,从口音听得出,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急忙往村外跑去。女人一边喊,“站住”一边回过头大声叫道:“志成,快来!”玉秀一不小心跌倒在地,随着女人的喊声,一个男人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男人说:“俺妈,啥呀!”女人说:“志成,那里有一个人,像个贼!”男人说:“啥贼,咱穷成这样,有啥偷的。”玉秀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去。男子发现了人,快步跑上去,一把抓住玉秀,说:“啥人,干啥的?”玉秀吓得全身狂抖起来,早已魂不附体了。抖了一会,才哭着说:“大哥,我是讨饭的,不是小偷。”男子一听是女人的声音,说:“讨饭的!咋一个女人?”王秀哭着说:“我和娘走散了,迷了路,大哥,求求你,你看我什么也没有,我真的是穷得没办法了!”男子拉着玉秀回头对那个女人说:“俺妈,是个女人,讨饭的。”女人说:“女人,讨饭的?”说着走上前去,“天黑了,你一个女人往哪里去?要不到俺家去,好歹能有个地方。”玉秀说:“不了,谢谢大妈!”女人说:“你一定是个穷人吧,俺也是穷人家,虽然没出去讨饭,可也好不到哪里去,穷人才同情穷人啊!志成,把她带到家里去,挺可怜的。”玉秀听了这些话,有些受到感动,她确实又困又累,多么希望有个地方睡一觉,可是她怕极了,不知道这个女人说的是真是假,又担心万一被发现什么漏洞,他逃了那么远,受了那么多罪,不是白搭了吗!心里这么想,可她还是跟着他们往前走。到了门口,她感觉到是低矮的草房,门敞开着,屋里的油灯跳动了微弱的亮光。进了屋,女人端着油灯,仔细照了照玉秀的脸,说:“咋弄成这个样子,姑娘,你多大了?”玉秀借着灯光看这个女人,估计她在五十多岁的样子,穿一件补了许多补钉的大襟粗布上衣,那种头型说明后脑也有一个鬏。那个男人是她儿子,一个典型的农民粗壮汉子。女人说:“姑娘,看你这样子,不知道饿了多久了,俺家也没好吃的东西,还剩几个煮熟的山芋。俺给你弄点玉米糊,好歹填填肚子。”女人说着就往外走去,玉秀跟上去,拉着女人说:“大妈,不用了。”大妈摆摆手,进了又低又矮的灶屋,点着了火,在锅里添了点水,过了一会,她爬起来,放了点玉米面,玉米糊很快就做好了,大妈盛了一碗玉米糊,又端出煮熟了的山芋说:“闺女,吃吧,不管孬好,总是饿不死人啊!”玉秀心里一阵感动,站在大妈面前,深深地鞠了个躬,哽咽着说:“大妈,你真是个好人!救命恩人啊!”大妈拉着玉秀,说:“吃吧,姑娘,你多大了?”玉秀大口喝了两口玉米糊,说:“二十四了!”大妈又说:“有孩子了?”玉秀的脸一下子红了,摇摇头说:“没!我男人死了!”“噢,可怜啊!”大妈说,“闺女,今晚就跟俺睡吧,俺家就我志成娘儿俩。”
吃完了饭,来到堂屋,大妈把玉秀领房里说:“这是俺的床,将就着睡吧!”玉秀一看,床上铺着芦苇子,上面有一床破烂不堪的小被子,她心想,总比露宿在外强。玉秀虽然又困又累,但她却不敢立即上床,站在床边,大妈忽然说:“闺女,擦擦脸吧,看你脸上成啥样了!”玉秀说:“不用了,大妈,讨饭人哪来的讲究!”大妈说:“哎,我家穷啊,要不你嫁给俺儿子,做俺的儿媳多好!”玉秀吃了一惊,顿时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命苦啊!忽然想到,万一大妈逼她嫁给她儿子,或者说她的儿子把她拖上床,生米煮成熟饭了,那怎么办。不过天这么黑,她能去哪里,玉秀跟着大妈到了外间,大妈给她一条不知什么颜色的脏兮兮的破毛巾,擦了擦脸,大妈一看,说:“闺女,看你多俊,你男人怎么没福气啊!”
玉秀管不了没有窗子的土屋里的闷味,也管不了长期没洗的破被子的油腥味,和衣躺到床上,一上床,很快就睡着了,如同死了一般,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觉醒来,玉秀的精神恢复了大半,躺在她身边的大妈发出均匀而有节律的呼吸,这种声音只有熟睡了的人才特有的呼吸声。她真的羡慕大妈,家里穷得家徒四壁,却睡得那么香甜,而她在周家过着锦衣玉食、饭来张口的生活,却常常通宵不眠。玉秀来不及打开更多的想象,翻身坐了起来,听到对面房内男人那粗壮的鼾声,她轻手轻脚下了床,回头看看大妈,大妈仍然一动不动。屋内一片膝黑,玉秀凭着昨天晚那一点记忆,双手伸向前方,摸着黑往前走,估计到了外间,摸到芦苇编织的门,以及抵门的棍子,她轻轻移开木棍,拉开门,出了屋子,她什么也不去想,快步绕到屋后,警惕地回头看看,惟恐大妈追了出来,抬头看看天空,约莫已过四更,她必须在天亮之前离开这里,而且走得越远越好。看看天上的北斗星,判断着方向,放开腿向西走去。直到到处雄鸡争鸣,玉秀避开大路小路,在田野里漫无边际地走着,天亮时,太阳还没露出脸来,远远望去许多房子挤在一块,玉秀的心里显出几分兴奋,这一定是个小镇。她必须尽快当掉一些手饰,只有换到钱,她才能生存下去,继续往前走了一会,脚下的黄土路变得宽了起来,道路两旁房屋参差错落,有些像城镇的样子,又走了一会,街头出现卖烧饼和油条的摊点,买早点的人来来往往,迎面碰上一个中年妇女,玉秀施礼问好,得知这里是县城,估计这里离天堂镇已经远了。顿时觉得又饿又渴,一模裤带,才慌了手脚,不知什么时候红凤姐给她的那个布包丢了。她顾不了懊恼,幸好身上还有几个铜钱,将两枚铜板放到油黑的台子上,中年男人看看她说:“要什么?”玉秀说:“一碗热茶,剩下的都买烧饼油条。”看看满是油污的长凳子,便坐了下来,人们不时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低着头,大口地吃了起来,还没吃完便站起来,她便问身边的中年男人:“请问哪里有当铺?”中年男人说:“你是外地人吧,这一大早的,当铺咋开门!”玉秀抬起头,只见东方的太阳才如火球一样还没离开地面。火一般的红霞染红了东方无际。便向路人打听大王集,可是问了几个人,人家都说:“哪里有什么大王集?”这时玉秀才想起来,当时怎么没问红凤是什么地方的大王集。不知道何地的大王集,等于没了目标。她决定先当掉点手饰,换点钱,再想办法。
玉秀毫无目的地往前走,打听到这个叫泗水的县城地处鄂、豫、皖的交界处,这里人的口音杂乱,这让她心中减少了几分担心。太阳渐渐升起,玉秀找到了一家姓黄的当铺,自然大门紧闭。玉秀在大街上走了一会,找好一家客栈,准备当了钱住进客栈,好好睡一觉。直到太阳高挂东南天空,这家当铺终于开门了。她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柜台的窗口露出一个瘦脑袋,脸上架着一付黑框眼镜。玉秀走过去,说:“看看这个。”黑框眼镜后面那双小眼睛瞄了瞄她,拿起玉镯,仔细看了一会,把玉镯放了下来,摇摇头,说:“不值什么钱。”玉秀随手拿起玉镯,看了看,她虽然不识玉,可这枚玉镯是她嫁给周法坤之后,他一改过去各房女人轮流睡觉的习惯,专宠她一个多月后,那天晚上,周法坤睡过她之后,拿出一枚翠绿色的玉镯,说:“宝贝,你知道这个玩意儿值多钱吗,这是我请人从新疆和田带回来的上等和田玉,价值二百大洋!”玉秀看都没看,说:“你又来逗我,你舍得花那么多钱买这个破东西!”周法坤说:“天地良心啊,我骗你干嘛,你知道你是我睡过所有女人当中最让我消魂的女人,我就是花再多的钱,也是我心甘情愿的呀!”当然,玉秀相信,周法坤绝不会拿一个不值钱的东西来糊弄她的。周法坤没有必要骗她,再说了,二百大洋对于周法坤来说也算不了什么。这时,她从这个人的那双黑框眼镜的小眼睛里感觉到,是他在玩心眼,耍鬼计,于是玉秀说:“掌柜的,你看走眼了吧,再细看看!”黑框眼镜后面那双小眼睛眨了眨,说:“这东西是你自己的?”玉秀笑笑说:“那你说是哪来的?”小眼睛又说:“是男人送的?”玉秀说:“我的东西全都是好东西,没得假,你不识货。”说着,她拿起玉镯,转过身往外走。小眼睛忙叫道:“莫急嘛,等等!”其实小眼睛在她一进门时就已经发现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的非凡气质。玉秀站住了,却没有回头的意思,小眼睛把黑框眼镜伸到窗口,说:“你想要多钱?”玉秀把手里的玉镯晃了晃,说:“你开个价?”小眼睛想了想说:“我只是个伙计,要让我们掌柜的看看货。”玉秀说,“可以,让他来看吧!”小眼睛说:“掌柜的在楼上,你把东西给我送给她看。”玉秀摆摆手,说:“那就算了。”说完,玉秀毫不犹豫地迈开腿,往外走去,刚到门口,小眼睛追了出来,说:“姑娘好厉害呀!”玉秀说:“别给我玩心眼,我也是老江湖了,说吧,多少钱?”小眼睛伸出两个手指:“这个数,我已经是多给的了。”玉秀说:“二百大洋?”小眼睛说:“姑娘真会开玩笑。”玉秀说:“少八十大洋不当。”小眼睛说:“姑娘,你想砸我们的店啊!我再加十个。”玉秀说:“少六十咱就开路。”就这样,最终以五十块大洋成交了。有了钱,玉秀来到客栈,选了一间房,先洗了脸,便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傍晚,对小二说:“小二,给我弄两个好菜,两个白面馒头,一碗小米稀饭。”
吃完饭,小二来收拾碗筷时,玉秀从小二口中得知这个泗水县距离天堂镇不过五十里左右,心有余悸的玉秀担心周家会找到她,不敢在这里久留决定,明天一早继续往西走,对于她来说,走得越远越安全。
连日来的紧张和疲惫,从没有过好好的床让她睡过觉,现在一睡下了去,便如同死了似的,连梦都没做。不知什么时候,玉秀像是被什么声音吵醒,又好像是在做梦。当那奇怪的骚动声把她完全吵醒时,外面传进嘈杂的说话声,仅这声音,定让她感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大事。玉秀的心里好不紧张,急忙从床上坐起来,这时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玉秀披上衣服,慌慌张张出了门。奔下那狭窄的木楼梯,只见客栈的大门敞开着,外面一片火海。人们奔跑着,大叫着。出了大门,只见对面的房子火焰不断升腾,许多人不断向火焰升起的地方泼水,不知道这些水是从哪里弄来的。然而,尽管大盆小盆、大桶小桶不断泼出去水,然而,火焰不但不灭,火苗反而不断跳跃,好像泼上去的不是水,而是助燃的油。而且火焰
的舌头不断向四周舔去。围观的人群也越来越乱。玉秀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客栈里已空无一人,连店小二也不知去向。而那些看热闹的群众也纷纷不知向哪里跑去了。玉秀自然不敢久留,从不断伸出来的火苗里毫无目标地向外跑。一口气跑了多远,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直到天亮时,才知道自己逃得并不远。忽然想到自己的包袱没有带出来,那里面有她的全部家当,除了两件首饰,连昨天当了的手镯钱大部分也都放在包袱里。那是她今后生活的全部希望。没有钱,她怎么生存下去?于是,她不顾一切地往回赶,好不容易找到昨天那条街,然而,怎么也找不到原来客栈的影子。但从那一片烧的短壁残垣的废墟判断,那个小客栈已经变成昨天那场火的牺牲品了。
看看东方的太阳已经日上三竿,玉秀心急如焚,哪里还有心思吃早饭。突然觉得要想安全,不如把自己伪装起来,一个女人到处乱撞,实在太危险了,她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男人。
于是买了下等灰色粗布,找到一家缝衣店,谎称给自己男人做衣服,等了一天,做了一套粗布男人衣裤,又买一顶黑色的西瓜壳帽子,剪掉长发。陡然间,就变成了一个美貌英俊的少年男子。她的心情也随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好像那些苦难和烦恼都随着她换下的女人服装飘然而去了。
这时,玉秀觉得腹中空空,便在一家小饭店吃了早饭。也不去思索,毫无目的地向郊外走去。刚走到村头,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手里敲着锣,身边一个十来岁男孩双手着地,两腿直竖,倒立着走路。走了一会,又翻了几个跟斗。玉秀感到几分好奇,便住足观看。随着中年男子的叫声,有人向他的铜锣里扔铜钱。玉秀虽然是个女人,小时候却像男孩子似的,不仅会翻跟斗、双手倒立,而且还跟着村子里那个大胡子三爹学过耍拳。后来被她爹发现了,把她拉回家死打一顿,说女孩子不学好,再也不让她去学了。此刻,玉秀似乎有了冲动,找了个没有人的地方,练起功来。当她摆开架势时,全然是一个腿脚敏捷的英俊少年。很快就找回了当年的灵感。直到天快黑时,才返回街上,吃了晚饭,找了一家小客栈,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来到一个村庄,在村庄里找了一块空地,一边大声吆喝,一边翻起跟斗。先是孩子,接着就来了老人,玉秀面对人群,说:“各位大叔大婶,兄弟姐妹们,我父母双亡,家乡又遇灾荒,迫不得已出来逃难,混口饭吃,谢谢!”说着,便双手作揖,弯腰鞠躬。随后便开始倒立行走,翻起空心跟斗。可是,耍了半天,却没有人给一文钱。正在这时,一个中年男子过来了,身边跟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玉秀一看,居然是昨天那个耍武的中年男子。玉秀心中紧张起来,知道自己犯了江湖规矩,立即双手施礼,说:“大爷,晚生多有冒犯大爷,多请大爷谅解。”中年男子说:“让我见识见识,都有啥本领!”玉秀说:“晚生不敢,请大爷恕罪。”中年男子又说:“我刚才见你还有几分伸手,看来小的时候练习过,有点基础,你可愿意跟着我?”玉秀愣住了。她警惕地看着中年男子。这时,中年男子取出身边的那把长刀,在玉秀面前晃了晃,说:“小子,你会这个吗?”玉秀笑笑,既没说话,也没任何惊讶,目光只是盯着中年男子手里的长刀。其实,玉秀从小虽然学过踢、打、翻、空心跟斗,并没有玩过刀、剑。嫁给周法坤之后,周法坤有一把大刀,玉秀觉得好奇,曾经背着周法坤偷偷试过几回,觉得大刀很好玩,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中年男子说:“小子,你不会玩大刀,那你给我露几手武功看看,要是真的行,那你就跟着我,我保证你饿不着。”玉秀觉得现在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能有这样的机会,也是一件好事。可她又担心自己是女人的身份,万一暴露了,将会带来难以预料的烦恼。但是,眼下她别无其他选择,于是,向后退了几步,说:“那晚生就献丑了!”说着,把开架势,弯腰后退,踢脚弹跳,弓步似蛇绕,马步如猛虎。中年男子暗自赞叹,看着眼前这个个子不高的年轻人,虽然功夫不深,但也算有几分功底,只要稍加指点,便是一块好材料。随后,中年男子抽出大刀,舞了起来。玉秀看得眼花缭乱。中年男子耍过之后,玉秀说:“大爷,让我学学看!”中年男子说:“你试试看,若能挥几下,我便收你为徒。”玉秀拿过大刀,学着中年男子的路数,舞了起来。动作虽然有些笨拙,但看得出有一定基础的。他说:“不错,好,我决定收你为徒,你可愿意?”玉秀红着脸,就要下跪,中年男子一把拉住他说:“算了,只要你有这份心就行了。不过你得给我赚钱,我们要吃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