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5月下旬,我的肝病略有好转,决定重返兰州工作。临走那天,去顾伯伯那儿辞行。聊了一会儿,又谈到戒烟的话题。这回我用了“激将法”,跟他说:“你要是能戒烟的话,我就戒安眠药。”当时我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每天必须服用大剂量安眠药才能入睡。顾伯伯对此非常忧虑,常劝我一定得停药,至少要减少用量。他说:“你这么年轻就大把地吃安眠药,形成药物依赖,将来可怎么办呀?”所以我一说“戒安眠药”,他马上就听进去了。思索片刻之后,把手里正燃着的那支香烟往烟灰缸里一捻,说:“好吧,这是最后一支。”我非常惊讶,没想到他真的下决心戒烟,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回到兰州后,我在信中询问他的健康情况。他回信说:
“你关心我的健康,我似乎有责任说说最近的状况。‘低烧’又发现了几次,连续去检查几回,正在排除不确实的可能的病因,也许最后结论是暂时的生理混乱而非病变。我很有信心对付它,我还得工作下去。烟确实戒了,就从你动身那一天停止抽烟起,现在已经二十天了。这一回,大概不至于再犯了。因为,我的戒烟居然曾经鼓励你‘戒’安眠药,我继续抽下去实在也太难为情了。”
那段时间,我常和顾伯伯通信。我在信中告诉他,打算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致志地自学几年。为了给自己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我主动要求管理乐器仓库,这样就有了一个独立而安静的空间,可以当做书房。我把它戏称为“修道院”。
他在回信中说:
徐方同志,时间过得真快,咱们分别又将二十天了。听说你回兰州后,决心过“修道院”生活。我确实相信,你“修道”修这么一二年,二三年,你的面貌将完全变化。我希望我还有机会每次见到一个与上一次见面截然不同的好姑娘。
我十分高兴知道徐方同志的排练、练琴、英语,和兰大听课,真是生气蓬勃。我们老人羡慕这种黄金时代的生活,可是我们只能祝福黄金时代的人,我们自己究竟衰老了——虽然我现在也还不甘落后……
一天,接到母亲的信,我满心喜悦,可看到的竟是这样的内容:“告诉你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顾伯伯被诊断为晚期肺癌,医生已宣告无能为力……”这犹如五雷轰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接着倒在床上嚎啕大哭。上帝啊,你为什么这样不公平?伯伯这些年来历尽磨难、家破人亡。现在好容易有了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可以从事探索研究,把经过多年思考、日臻成熟的思想写出来,你却这样快就要夺去他的生命!
我恨不得插翅飞回北京去看他,可是……万般无奈,只好给他写信。以下是我写给他最后一封信的片断:
刚刚收到妈妈的信,获悉你病重的消息,真是悲痛万分!我实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我不能失掉你,你是我的启蒙老师。是你教给我怎样做一个高尚的人,纯洁的人,一个对人类有所贡献的人……
几年来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出现。东岳的月光下你告诉我要像小孩捡石子一样为自己收集知识财富,从那时起我才下了活一生学习一生的决心。你对我讲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要为自己寻找一个目标去奋斗,否则你的生活就没有中心。在这一点上你就是这样做的,你对我起了以身作则的作用……
听说你的孩子还是不肯来看你,我想你也不必过于为此伤心。我就是你的亲女儿。尽管不是亲生的,难道我还不能代替他们吗?
我知道泪水是救不了你的,只有用我今后的努力和实际行动来实现你在我身上寄托的希望,这样才是对你最大的安慰。
信寄出后,我每天怀着焦急的心情默默祈祷:“伯伯,你可一定要挺住啊!明年春天全国文艺调演,到那时就能见到你了。”
几天后,收到陈敏之伯伯代顾伯伯写的一封信,摘录如下:
顾伯伯看了你的信,感动得流泪了。我是噙着泪才读完你的信的。如果说人世间还有什么真正真挚的感情存在的话,那么,你对顾伯伯的感情就是属于这种感情。我相信,他将因为有你对他这种真挚的感情而感到安慰,感到满足。他一定会得到鼓励,获得勇气。
陈敏之于1974年11月23日代顾准致徐方信(一)
我到这里已经第二十天了,一直护理着他。他曾对我说过,他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一事无成。他还说,如果丧失了工作能力,活着就没有意义,因为人活着就是为了工作的。他并不怕死,怕的是不能重新获得工作能力。我曾对他说,你一生是倔脾气,对疾病也要倔到底,斗到底。如果生命的终结真的是无可避免的话,也要高高兴兴、快快活活,勇敢地迎接未来可能的一切。我还劝慰过他,即使活着能多看看这个世界也是好的。我们(包括我、你和所有关心他的人)大家都希望他能用他顽强的意志力量战胜病魔,重新获得健康。我和所有爱他和关心他的朋友(其中也有你妈妈)正在尽一切努力使他的生命能延续下去,而且恢复工作能力。
不要悲痛,悲痛救不了什么。我希望你鼓励自己,也鼓励顾伯伯。我相信你对他的鼓励,将会成为他的一种精神支柱,更有勇气从病魔手中夺回自己的生命。
陈敏之于1974年11月23日代顾准致徐方的信(二)
可是,传来的消息却越来越坏。几天后,我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顾伯伯于12月3日凌晨病故。
顾准伯伯就这样永远离我而去。对于母亲和我来说,失去了一位极其难得的良师益友,为此痛心不已……
自从认识顾伯伯到他去世一共五年。在这五年当中,我的很多进步都渗透着他的心血。1977年底,当我捧着“文革”后第一次恢复高考的录取通知书时,眼睛被泪水模糊了。我深知要是没有当年顾伯伯的引导,不可能取得这样好的成绩。遗憾的是,他却没有看到这一天。伯伯若地下有知,当含笑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