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张耀翔于1920年回国,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师范大学前身,以下简称“北高师”)任教,讲授普通心理、实验心理、儿童心理和教育心理等四门课,全部讲义纲要都由他自己编写。
外公提倡用科学实验的方法研究人的心理,到北高师任教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筹备建立心理实验室。他在教学楼上找到大小两个房间,把从美国带回的仪器及后来陆续添置的仪器摆放在小房间里,大房间用来做实验。这是中国最早的心理实验室之一。
外公不赞成学生在课堂上把主要精力用于做笔记。他指导学生阅读专业书籍、讨论问题、做实验,并撰写论文。教学之余,他大力宣传、介绍心理学这门新的学科,希望让人们知道这个学科不仅可以应用在教育上,还能应用在实业、商业、医学、法律、军事、艺术以及日常生活等方方面面,是一门很有实用价值的学科。
一位听过外公授课的老先生告诉我,外公讲课非常风趣、幽默,极富感染力。将古今中外各家学说融会贯通于自己的主张之中,既有科学性又有趣味性,大教室总是座无虚席。很多其他系的学生也赶来旁听,连门外都站满了人。
外公的名气很快传遍各校,第二学期就有三个学校邀他兼课。他辞去其中两个,只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讲授“儿童心理”,并在该校作了题为《心理测量》的报告。他把报告内容写成论文,发表在北高师办的《教育丛刊》第一卷上,被当时学界称为心理测验在中国的第一声。在他的提议下,北高师率先将心理测验列为入学考试科目之一。
正是因为到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兼课,使外公有缘结识了该校国文部女生程俊英。程出身书香门第,父亲程树德是我国著名法律史学家,20世纪初考取举人,由清廷公派赴日本法政大学留学,归国后任翰林院编修。辛亥革命后,程树德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教授。其代表作《九朝律考》被翻译成多国外文,是研究中国法律史不可或缺的重要文献。正是在这种家庭环境的熏陶下,程俊英少有大志,好读书,于1917年考取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跻身中国第一批女大学生。期间,她受到***、胡适、周作人、胡小石、刘师培、黄侃等先生的教诲,深受新思潮影响。胡适先生给这些女大学生讲授“中国哲学史”,讲义是用崭新的白话文写的;***先生讲“社会学”和“女权运动”两门课,使程俊英初步接触到马克思主义理论,了解世界劳动妇女争取自由平等的现状。在***先生的带领下,她积极投身五四运动,与该校庐隐、王世瑛、陈定秀等另外三位女性,并称为“五四四公子”。她还参加了***先生执导的话剧《孔雀东南飞》的演出,饰演剧中女主角刘兰芝。这是一部反抗封建礼教,争取婚姻自由的戏,剧中台词缠绵悱恻,许多观众看了都泪流不止。
一次,教务处邀请张耀翔作公开演讲,谈心理测量,让程俊英担任记录。会后,程将记录稿送交主讲人审阅。教授对这位相貌秀丽且超凡脱俗的女学生一见倾心,遂展开了猛烈的追求。最后,两位誓以尽瘁教育为终身职责的人终于走到一起,在知识界传为一时佳话。1923年2月12日,外公、外婆在北京报子街聚贤堂举办了婚礼。前来祝贺的有近千人,多为教育界人士和学生。不少学界名人也来参加,如***、胡适、石评梅、庐隐等,可谓盛况空前。
1921年,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举办暑期教育讲习会,外公负责“教育测验”和“教育统计”两门课的教学。讲习会结束前,学员们联名发起成立心理学组织,获得几位心理学教授的赞同,中华心理学会宣告成立。大家投票选举外公张耀翔为首任会长兼编辑股主任,陈鹤琴为总务股主任,陆志韦为研究股主任,廖世承为指导员,邰爽秋等为干事。这是中国第一个心理学会。
1922年,外公发起创办了我国第一份心理学专业杂志——《心理》,并担任主编。这是当时东方第一种心理学刊物,比日本创办同类期刊还早一年。《心理》杂志第一期出版不到一个月就再版了,当时科学刊物在极短时间内再版的殊不多见。外国许多图书馆和大学纷纷来函订购。次年,日本第一种心理学杂志也问世了,其中译有外公的文章。那时外婆程俊英即将从女高师毕业,她们这些参加《孔雀东南飞》演出的同学,用售票款做经费,集体赴日本参观。她在好几所大学的图书馆展示台上,都看到外公主编的《心理》杂志,感到无比自豪。
外公作为杂志主编,在选择文章时采取“认文不认人”的原则,虽名家所写但水平不够者不录,有独到见解则学生之稿亦登。当时学者,如梁启超、陆志韦、陈鹤琴、廖世承、谢循初、艾伟等都积极参加撰述,外公本人也先后在该杂志上发表了29篇论文。他在创刊号上发表的《中国学者心理学之研究》一文,将过去16种著名杂志中有关心理学的113篇论文编成索引,并摘要介绍,使研究心理学的人深感便利,开创了我国论文索引之先河。
《心理》杂志在当时备受读者欢迎,对心理学在我国广泛传播,起了重大作用。它的印刷费靠心理学会会员每人每年交两元会费来维持。会员虽每年都在增加,但分散在各地,会费不易收齐。外公全力支持《心理》杂志,印刷费用不足部分,由他自掏腰包补齐。不过,个人收入毕竟有限,而学校又年年闹欠薪,由于经费艰窘,这个刊物出了14期就停刊了。为了使更多的心理学爱好者读到有关论述,外公于1932年从该杂志中选出50篇论文,辑成《心理杂志选存》,分上、下两册由中华书局出版。
外公是我国第一个提倡新法考试者。所谓新法考试就是今天国内外广泛运用的判断正误法和选择答案法,这些方法在20世纪20年代初的中国,却几乎无人知晓。1922年,外公在《教育丛刊》上相继发表了关于新法考试的三篇文章,介绍各种新法考试的格式、编制方法、计分方法及实施规则。文中总结了旧法考试的诸多弊端,如旧法考试多以作文和问答为主,这种考试法对学生来说有三种痛苦:(1)预备功课时死记的痛苦;(2)临考时搜索枯肠,无病呻吟的痛苦;(3)考试后盘算自己的答案合不合乎教师的心意,疑惧自己能不能得到好分数的痛苦。新法考试能减去第一种痛苦的大半,完全免去第二、第三种痛苦。他介绍正误法时认为,答对者得分,答错者倒扣分。倒扣分使学生不能抱有侥幸心理,必须对问题有十分把握才答,对没有把握的可以不答。如果对这门课没有充分复习和准备,完全乱猜,则对、错相互抵消,仍得零分。而且,正误法和选择答案法,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可避免判分的不公平,也可以让学生自己判卷或交换判卷。(张耀翔:《新法考试》,《教育丛刊》第二卷一、二、三集,北京高师,1921年) 河南教育厅厅长李步青读了外公的文章,颇以为然,接连写来好几封信,详细询问具体操作方法。他在国内最先实施了新法考试,之后又详细告知外公新法考试在该省的实施情况。
外公也是我国最早搞民意调查的人。1922年,北高师为庆祝建校14周年举办成绩展,当天有一千多宾客前来参观,都是学界人士。为了解舆论动向,外公组织学生给每位来宾发一份问卷,上面有八个问题,请他们回答。事后共收到答卷931份。他根据调查结果,写了《民意测验》一文,刊登在《心理》杂志二卷一号上。这八个问题及调查结果如下:
(1)假如你有选举权,你将推举谁做下任大总统?答卷中孙中山以压倒优势取得最多票,而当权的黎元洪、段祺瑞都远不及他。不可一世的吴佩孚只得15票,曹锟8票,张作霖1票;
(2)你赞成女子参政吗?有786票答曰赞成,占84%;
(3)你最喜欢读的中国旧小说是哪一本?419人答最喜欢《红楼梦》,其次是《水浒》、《三国演义》;
(4)当今活着的中国人你最佩服哪一个?结果孙中山得票最多;
(5)你相信宗教有存在的必要吗?结果三分之二以上的人认为没有必要;
(6)中国有许多不良的风俗习惯,你觉得哪一样应当先改良?大部分答卷认为首先应当改良不合理的婚姻制度,其次是缠足与迷信;
(7)北京地方上急当设立的是什么?大量答卷认为,急当设立电车,其次为工厂、平民学校;
(8)北京地方上急当取缔的是什么?多数人认为北京地方急当取缔娼妓和欺压平民的警察。(张耀翔:《民意测验》,《心理》二卷一号,1923年2月)
这个民意测验的结果,反映了经过五四运动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状况,至今仍具有史料价值。其中“你选谁做大总统”一题,当时北方人民只知道黎元洪、段祺瑞、吴佩孚等人,对孙中山还不大了解,而调查结果却是孙中山先生得票最多。同事们都劝外公不要发表这项结果,免得触犯当局。但他认为民意是会受知识界意见影响的,那些尚未有见解的人或许能受到测验结果的启发,于是冒险在北京《晨报》上发表,谁得几票直接写明。不久之后,果然有身着军服的人来找他,质问这项民意调查的意图。多亏北高师校长陈宝泉先生出面说明,这纯属学术研究,才使外公免于囹圄。
1923年,北高师更名为北京师范大学,外公继续在校执教,同时兼任教育研究科(即研究生院)主任。他学贯中西,一向提倡“外国学问中国化” 的治学原则,尤其重视挖掘我国古代心理学思想宝库。在教书和写作中,常用中国古籍中的例子解释西方心理学的一些观点,非常生动,深入浅出。例如他在《情绪心理》一书中谈到“一见钟情”,举了《西厢记》中的例子:“张生一见崔莺莺,魂儿立刻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再如,写人在发怒的时候,生理会发生变化,声音会变粗,甚至能使敌人恐惧。举了《史记》中的例子:“项羽一怒,汉军皆披靡,人马俱惊。”在《论空间知觉》一文中,讲到俯瞰所产生的视错觉,举杜甫名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外公一生出版了四本心理学专著——《感觉心理》《情绪心理》(1947)、《心理学讲话》(1945)、《儿童之语言与思想》(1948),发表过100多篇论文。《心理学讲话》一书出版后,不到百天就再版了,半年后二版售罄,足见当时对心理学感兴趣的国人日益增多,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冷门学科。外公的文章涉及范围很广,有些内容颇为有趣,如《人生第一记忆》《商人心理浅测——北京商店招牌用字》《中国历代名人变态行为考》《论科举为智力测验》《中国人才产生地(清代进士之地理分布)》等。
外公对于了解国人识字多寡的问题颇为重视,1931年编制了我国第一个识字测验。他以当时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增订放大实用学生字典》为蓝本,采用随机抽样法,从该字典收入的13469个汉字当中,选取了100个字,每个字代表134个汉字。这样,少则5分钟,多则20分钟,便可测出被试者的识字量。测验的方法是:先将试题中的字依次写在一张纸上,然后问被试者:这个字怎么读?是什么意思?如果被试者答对读音,并能说出该字的一个解释,或把它同其他字连成一个词或一个句子,则该字就算作认识。外公用这个测验在北平八所学校(从幼儿园到高校研究生院)进行了测试,并将研究结果写成《识字试验》一文,发表在《心理》杂志上。据母亲生前回忆,当时上海一些大公司招聘人员面试时,就用外公编的识字测验了解应聘者的文化程度。著名心理学家艾伟在他的《汉字问题》一书中,这样评价外公的识字测验:“张氏对于识字量一问题力求解决,并广为宣传,在十数年前之中国,可谓科学界之先觉。”
关于中国心理学的发展途径,他在1941年撰写的《中国心理学的发展史略》一文中,提出了九条著名建议:“(1)发扬中国固有心理学,尤指处世心理学,期对世界斯学有所贡献;(2)恢复各大学原有心理系或教育心理系,并酌设心理学院及心理研究所,使斯学日益推广;(3)编纂中国心理学辞典,使学者便于自修;(4)奖励实验,并设心理仪器制作所,使各校易于备置;(5)每年公费留学招考中,应设心理学名额,使专治斯学者有深造之机会;(6)多介绍西洋心理学名著,使国内研究者常有新的参考资料;(7)多从事创作及专题研究,使斯学日益进步;(8)创办分科心理学杂志,例如社会心理学杂志、变态心理学杂志等等,使各处研究结果得随时作有系统的发表;(9)竭力提倡应用心理学,尤指工业心理、商业心理、医药心理、法律心理及艺术心理,以应各方之急需。”
他的精辟见解,至今仍具有现实意义。
1928年,北师大闹欠薪,外公与另外几位教授抗议无果,只得辞职。此时,上海大夏大学聘请他,于是举家南迁。次年,他应暨南大学约请,同时在暨大与大夏两所大学任教,并兼任暨大教务长。
外公全心致力于教学、研究工作,不参加任何党派,认为官场太肮脏。1934年,国民党上海市当局想拉他参政,官方派人前来游说,请他加入国民党,被他婉言谢绝。次年秋,暨大招生。在考场上,教务员发现有一个男的代替女生参加入学考试,外公立即让他离开考场。这时,暨大附中一个党棍突然拔出手枪,对着外公,坚持让代考者考下去。校长闻讯赶来处理此事。外公感觉在此事件中受到极大侮辱,愤然辞职。经校方再三挽留,他还是辞去了教务长一职,仅肯继续担任教授。后来许多学生在背后议论说:“张老师就是因为拒绝入国民党,才遭此厄运。他的骨头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