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掌上明珠2: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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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风敲竹(2)

中年僧人站在原地没动。

“小施主,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请佛容易、送佛难。”

“嗯?”

“下回小施主再想哄骗什么人,记得莫选在这种荒僻地方,或者不要落单,否则发生意外都没有人知道。”

中年僧人说着,露出一个不那么友善的笑容。

常年茹素的情况下,很难想象会有和尚长得这般孔武壮硕、虎背熊腰。而他此刻挽着袖子,露出胳膊上纠结的肌肉,手肘往上还有大片狰狞的刺青,衬着那颗点了戒疤的大光头,整个人煞气腾腾的。

沈明珠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小女只听过,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况且方才一众师父都看到您随着小女离开。”

中年僧人哈哈大笑:“小施主有慧根,也很机灵。”

沈明珠不说话,一双眼睛牢牢望住他。

“贫僧不为难小施主。但小施主故意诓骗在先,让贫僧很不高兴。要不这样,贫僧有几个问题,若小施主如实相告,贫僧自会离去。”

“……大师请问。”

“小施主是什么人?与小施主一起的那二位,又是什么人?”

沈明珠心里警惕起来,他问这个做什么?

“怎么不说话?”中年僧人轻笑,“贫僧的问题并不难回答吧。”

“小女只是不明白……小女不过替人带个口信儿,是善意呢,怎么就得罪大师了……”

仗着年纪小,就有撒娇装可怜的本钱。沈明珠抿嘴垂下头,一副被欺负的委委屈屈的小模样,仿佛随时会哇的一声哭出来。

“寺里面的小沙弥像小施主这么大的时候,都调皮顽劣得紧。”中年僧人忽而提起那群和尚娃,“但他们到了戒律院师父的手中,无不是战战兢兢、服服帖帖……刚好,贫僧就是吴兴寺新任的戒律院执事,专门对付那些爱捉弄人、或者说谎话的坏孩子。”

原来人家不是煮饭僧,而是寺里的新任执事。

“小施主,你是坏孩子吗?”中年僧人又问。

“我……”

话还没说完,沈明珠就感觉自己双脚离地了。

中年僧人只用两根手指,揪住她的脖领子,将她整个拎了起来。

这种架势,别说一个小孩,换成大人恐怕也要吓傻了。沈明珠却不哭不闹,连挣扎也无,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中年僧人,目光清澈,就像只天真无害的幼兽。

这样对峙片刻,中年僧人幽幽叹了口气:“小施主,你不记得贫僧了。”

他将她放回到地上。沈明珠赶紧跑到大树旁,戒备地看着他。

“贫僧若想伤害小施主,不会放小施主跑开。”

那刚才是做什么,吓唬她?

“……大师以前见过小女吗?”沈明珠疑问道。

二师父和三师父怎么还不出来?

中年僧人点点头:“见过。”

“什么时候?”再不出来她要先跑了。

“小施主四岁那年,周庄镇上。”

沈明珠先是一愣,随即睁大眼睛惊诧地看他。

“当年贫僧云游苦修,路过周庄,一度在沈家的大宅做客。”中年僧人道,“那时,小施主就像方才这般,借故哄贫僧到中院小径,然后另一名小施主躲在暗处,用石子投掷贫僧……”

“小施主,贫僧与你们已故的父亲,是多年至交。”

风姿楼的一楼大厅里,姑娘们正在排舞。但见绣幕雕轩,红飞翠围,急管繁弦中,各个朱颜绿鬓、貌比花娇。

最美的那位却坐在二楼的户牖前,勾翘着眼梢望向厅内,稍有不满意,他就会用手中的牙板敲击窗棂,楼下的姑娘们便重新来过。

“这个时辰,该是见到面了……”

沈琼站在窗扇背后,像个影子人一样,将身体藏起来见不得光。

“你很担心?”

“这话问的……难道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她背叛我们转而投奔那个和尚?还是担心,她会将风姿楼的底细泄露出去?”春三彤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牙板,“讲‘故事’讲了两个多月……沈先生,我还以为,你已经对自己的小徒弟很有信心了呢。”

“你也说才两个多月……”沈琼露出苦笑。哪怕是两年,他也没底气跟沈家长房的故人相比,倘若对方再亮出真实身份……

“一个吃斋念佛的大和尚,疯是疯了些,到底是出家人,还能拐带个小姑娘跑了不成?”春三彤这时又道。

状似安慰的话,却没有安慰到沈琼。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过来,春三彤撇嘴道:“好,就算和尚豁得出去,你觉得小丫头会跟他走吗?换句话说,她敢走吗?进风姿楼六个多月,见识过我们所有人的实力和手段,她会不会冒着再次被抓回来的风险,跟个仅有一面之缘还不一定有印象的陌生人私奔?”

沈明珠当初逃难来到嘉定,半路被他哥哥推下马车,先遇到的其实不是春三彤,而是嘉定城的另一大娼门、扶娑院里负责采买雏妓的冯虔婆。

那一日,春三彤和荀娘子外出游玩,巧然目睹了沈明珠被推下马车的经过,也看到路过的冯虔婆,将小姑娘从泥地里抱起来。

——可怜这孩子满心惊惧,又淋了雨,神志不清,听到春三彤和荀娘子打趣的对话,以为是她哥哥回头来找她,混淆了当日的经过。

冯虔婆那时候是去寺里添香油钱,不想在荒郊野岭捡到个小可怜儿,她欢天喜地地将小姑娘抱回楼里,打算当雏妓来培养。随后不久,春三彤收到上面的传书,辗转得知了小姑娘的身份,立即去扶娑院讨人。

同行是冤家,堂堂的春三少连门都没进去,被冯虔婆趾高气扬地堵在外面——人是扶娑院先领回来的,你说是你妹妹,干妹妹,还是情妹妹?什么?银子?别说双倍,再加双倍也不卖!这小娃娃可是美人胚子,年纪小,底子好,将来长大了,会颠倒众生的!

颠倒众生没看出来,颠沛流离倒是真的。逃难的这一路,饥一顿饱一顿,餐风宿露,担惊受怕,昔日养尊处优明珠玉露似的沈家千金,眼下形容枯槁得不像样子,活脱脱是个刚经历饥荒的小难民。

春三彤在扶娑院铩羽而归,不得已央求到赵世荇的老相好、荀娘子那里。荀娘子使了个损招,趁冯虔婆在梨园里看戏,让人用砖头砸破她的脑袋,将她扔进臭烘烘的茅坑。

冯虔婆这可遭了大罪,她哭爹喊娘好不容爬出来,又是一闷棍,被一脚踹回坑里,彻底来个狗吃屎。等她被人救上来,浑身臭气熏天,粪水糊脸,惨不忍睹——扶娑院这些年来糟蹋的闺女不少,这哑巴亏吃得大快人心。

冯虔婆至那病倒了,没精力去管旁的事儿。荀娘子趁机出面,将小姑娘买下来。

——也是赵世荇没那个命,手下人几乎将嘉定城翻过来找,最后如获至宝地找出一个假的“沈家嫡女”。

贺七坐在扶娑院外的茶寮里等着,两碗茶喝下肚,再抬起头,瞧见荀娘子抱着一个面黄肌瘦半昏迷状态的小丫头,从扶娑院大门里出来。

“这就是那个……颠倒众生?”

贺七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

荀娘子笑得花枝乱颤:“自那恶婆子出事,便没人管她了。这会儿子正发烧呢……你抱回去吧。告诉三少,他可欠我一个大人情!”

“省得,省得。”贺七点头哈腰地道。

沈明珠就这样被贺七抱回楼里交差,从一处娼门,进了另一处“娼门”。

风姿楼是嘉定城中名气响当当的勾栏院,也是北平亲军都尉府的秘密产业之一,楼里管事的、几大头牌,均是各个部出类拔萃的人物。但他们通不曾有抚育孩子的经验,像沈明珠这种半路拜师的小累赘,上面吩咐好好教,春三彤就使出百炼成钢的铁腕,一味打压折磨,强迫她低头。

自小在蜜罐里泡大的孩子,哪里受过这种罪?沈琼记得,蓬头垢面的沈明珠蜷缩在桌子底下,瘦瘦的,幼幼的,像只被遗弃的小奶猫,噙着眼泪,喃喃而无助地唤着“爹爹,娘亲……”

下一刻,她被春三彤毫不留情地拖出来——他将她扔到院中满是淤泥的池塘中央,勒令她自己往回爬。

天下着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得人睁不开眼睛。小姑娘在泥塘里声嘶力竭地哭喊,摔倒,爬起来,再摔倒,满身满脸都是淤泥。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不容易爬到岸边,体力不支地倒在雨中。然后她发起高烧,几日不退热,脖子和脸都是肿的,嘴角也起了泡。等她终于醒过来,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仿佛是烧糊涂了,她的眼底盛满了痛苦。她迷惘地看着床帐,竟像是在问:为什么,我还活着?

这么小的孩子动辄要死要活,当真可笑。可她恐惧这样活着。

后来,经过无数次的逃跑,捉回,惩罚;再逃跑,再捉回,再惩罚……床榻上瘦得只剩一把排骨的女孩儿,紧闭着双眼,药都喂不进去。眼看着放弃了求生的意志,就要废掉了,她却是那样艰难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迎风孑立。在她孱弱苍白的小身体里,仿佛透发出一股让人不容小觑的顽强力量。

沈琼忘不掉小姑娘那时的眼神,挣扎的,执拗的,宛若冬日子夜里凄寒的星光。在她的右眼角还有一粒小小泪痣,浅红色的,像飞溅的血珠儿,又像是凝结的泪滴,添了她不自觉的悲哀。

于是,她学会了寄人篱下,习惯了委曲求全。她从无所适从,到逆来顺受,逐渐被三个人调教成没知觉的木偶娃娃,任凭揉圆搓扁,不违背,不质疑,也再不反抗。

有一回,小姑娘便是听了贺七的话,拼命地打木人桩。

八岁的光景,冷冷地练,狠狠地练。

双手都是血,皮开肉绽,却像毫无痛感。

沈琼吓了一跳,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幼年时的上官翘。

但上官那时的表情鲜活而生动,眸子也亮得吓人,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渴望。这孩子却是冷的,满心满眼的冰寒难测,从头至尾的无动于衷。

她不再是那个纯真烂漫的天之骄女,她仿佛知道她被迫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了,而她必须苟延残喘地活着。在训练得浑身是伤爬不起来的时候,在她百般委屈咬着牙偷偷抹泪的时候,她也许会想起以前在周庄镇上、沈家大宅里的日子,那般无忧无虑,受尽娇宠。然而,一切就像楼前后院春末时盛开的荼靡花,等不到夏至,就都凋零了……

屋内有短暂的静默。

“当初她是怎么进的风姿楼,进了风姿楼以后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三少,你比谁都清楚……”沈琼背靠着墙壁,静静地开口道,“你说她不会逃、不敢逃……我倒觉得,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也会不顾一切地跟那和尚离开。”

牙牌在手里翻弄来、颠过去,春三彤面上含着麻木淡笑,须臾才道:“你这说的是她,还是你自己?”

沈琼愣愣地抬起头。

“或者,你根本是希望她逃?”

春三彤起身慢慢走到户牖旁,站在离沈琼很近的位置,眼睛却没有看他:“之前扬州府出事,你与钟离互换任务来嘉定,我本来不同意……因为你这人心软,而对方不仅是你的本家,还是个年仅八岁刚失了怙恃的小孤女,等你见到我们用种种手段训练她、摧磨她,能否受得了,我不知道。”

沈琼闻言垂下视线,有些讷讷。

“但后来你以教书先生的身份出面,她听着你的‘故事’,一日日的变化,我、花姨、阿七,都看在眼中。”春三彤挽着手臂,眼神与声线一样淡然,“两个多月……是你持之以恒地耐心讲述,换来了她心无旁骛地倾听,并逐渐放下那些困扰着她的怨恨与痛苦,有了一个孩子应该有的样子。”

沈琼没想到,素日里最觉得他浪费时间做无用功的人,会说出这些话,不禁喃喃道:“三少……”

春三彤扭头看了他一眼:“我承认,小丫头有现在的状态,你这个做先生的功不可没。可我也不得不提醒你,打从她踏进风姿楼的一刻,她就不再是孩子,而是像我们一样的战士……所谓严师出高徒,百炼则成钢,我们当初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正如上面明知道小丫头是半路受训、底子薄,仍让她参加这次的招募选拔一样,我们能做的,是尽可能让她准备好。而不是瞧她可怜,就对她纵容,然后看着她在强大的对手面前瑟瑟发抖,成为被大鱼吃掉的小鱼。”

春三彤说到此,眸色微微冷锐起来,望着地上的某一处,道,“所以你也不要抱有幻想——上面或许会看在和尚的份上,放她离开;抑或是和尚带着她远走高飞。当年的你没有逃掉,现在的她也一样。”

沈琼整个人狠狠一震,他下意识攥紧双手,脱口道:“我、我没有做任何违背上面命令的举动!”

“你目前是没有做,你心里却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假设将来有机会,也不排除你会做的可能。”

春三彤此刻冷静得过分的目光,使沈琼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慌乱感,仿佛对方能透过皮囊看到他的心。而他内心深处的那个沈琼,就是这样想的。

“将一切隐患扼杀于萌发,从来是你的做事风格……”沈琼低垂着头,好半晌,才抿嘴自嘲道,“那你要向上面告发我吗?或者将我调回去,另外换个人来嘉定……”

“你这是承认了?”

沘琼缓缓点头。

“很诚实啊,沈书记。”

“……但你没有证据。”沈琼梗着脖子道。

春三彤用牙牌轻轻敲击着掌心,一下一下,轻笑着道:“就算有证据,我也不会那么做……别误会,我不是包庇你,是因为你的恻隐之心,非但不会造成阻碍,反而是考验小丫头的试金石。”

沈琼闻言抬头看他:“三少,你就这么有信心?”

“她会一直乖乖待在风姿楼,拼了命训练,恨不能一日当十日用,积极准备着招募选拔,真是慑于我们的手段威胁?”春三彤似笑非笑地反问他,“这段时间你讲的故事,又是皇太孙,又是皇上,还有一大堆的朝廷命官……你说都是你的杜撰,她就信了?”

沈琼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三少……”

春三彤这时将半开的户牖合拢一些,身体略微前倾,逼近沈琼跟前:“这么多年,你可曾见过我做没把握的事?那么,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如此放心她独自与那和尚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