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掌上明珠2: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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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寄生草(1)

林中刮起了风,带起树梢摇曳沙沙的声响。

一袭浅粉裙衫的小姑娘与僧袍加身的魁梧和尚,静静相对,枯叶打着旋儿在两人身边飞舞,有淡淡的凉意在密林间弥漫开。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如果大师您真的是出家人的话。”

沈明珠盯住中年僧人。

她的眼神变了,冷然的,带着咄咄逼人的锋芒。

“阿弥陀佛。”中年僧人道了一声佛号,“贫僧所言,句句为真。”

“口说无凭。”

“不知小施主可否听先考提起过‘明我和尚’?”

犹如惊雷过耳,一霎时,沈明珠愕然张开嘴,不可置信地看他。

这时,就见中年僧人将左臂的袖子挽得更高些,露出整条肌肉贲张的臂膀,那上面布满了靛黑色的刺青。细细看去,是两只展翅翱翔的海东青——巨大的黑色羽翼开张,利爪狰狞,高昂着头颅,显出睥睨天下的昂扬霸气。

中年僧人又挽起右胳膊的袖子。沈明珠身体紧绷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紧紧盯着,却发现他胳膊肘往上全是焦黑纠结的肉瘤,竟没有一寸皮肤完好,凹凸不平,疤痕遍布。

“这、怎么……”

“是贫僧自己烧的。”

小姑娘用手掩住嘴,惊骇得后退了好几步。

明我和尚——除了“聚宝盆”以外,沈家长房最大的秘密。只有爹爹、她两个人知道,连娘亲和明琪都不得而知。

爹爹还在世的时候,每每抱她在膝上,总会用低沉动听的嗓音吟诗给她听。年纪尚幼的小姑娘,张手抓着男子的衣襟,依依呀呀地学着,竟也似模似样,记得七七八八。

后来她四岁那年的生辰,爹爹送给她一块挡灾辟邪的佛首玉牌,说是从一位年轻高僧那里求得。玉牌的背面用钟鼎文刻着八行诗,字很小、很密,用眼睛看不清楚。爹爹让她一手握着玉牌,另一只手摊开,用手指将那八行诗一笔一划地写在她柔软的掌心。

前四行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中年僧人徐徐念道。

后四行是: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沈明珠轻声回应道。

“善哉善哉!贫僧果真没有找错人,小施主便是沈家长房嫡女,元山居士的掌上明珠!”中年僧人喜出望外地道。

这时就见沈明珠俯身跪在地上,朝着中年僧人磕头而拜。

“小施主使不得!”

“这是爹爹以前交代的。”沈明珠恭顺地朝他叩首。

一而再,再而三。

没有丝毫马虎敷衍,一张小脸儿认真而端肃。

林间徐徐流动的风,拂得她的裙摆轻微曳动,四周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打从她三岁起,爹爹教她写字,开篇写的就是佛家《楞严经》。

如是我闻。

阳光溢满的窗前,男子的大手包着稚气女童的小手,握着毛笔,在宣纸上横竖撇那写得歪七扭八。

“珠珠,除了这,爹爹再教你几句:死是极大苦,谁能不畏之?轮回六道中,辗转为亲属……”

“珠珠,有一天如果爹爹不能像这样陪在你身边,你会想念爹爹吗?”

“想爹爹的时候,记得抬起头,漆黑夜空中最亮的一颗星,就是爹爹望着你的眼睛。”

“珠珠,我的女儿……”

沈明珠缓缓站起身。

“家父曾交代过,沈氏一族的兴衰存亡就系于这八行诗,叮嘱小女牢牢记在心里。将来的某一天,要循着这八行诗,去找一个人,找一处地方……”小姑娘童声稚嫩,却说得有板有眼,“家父还交代,如果是那个人先找来,就要出示佛首玉牌给对方看,并将玉牌交还给对方。”

她说着,仰起头来:“大师,您是来要玉牌的吗?”

小手放到衣襟的位置,那里,贴身挂着的佛首挂件被捂得温热。

这是她身上唯一的爹爹留给她的遗物,逃难到嘉定的这一路,再难、再苦,也没想过卖掉。而今,要物归原主了……

中年僧人蹲下身,与小姑娘的视线保持平直:“玉牌是贫僧当年送给元山居士的信物,元山居士之后转赠给了小施主,自是归小施主所有。”

沈明珠困惑地看他:“那大师此来……”

“贫僧此来,是接小施主走的。”

沈家长房出事的时候,明我和尚正在外云游。待他得知变故,急匆匆赶到周庄镇寻找沈氏小兄妹,沈家大宅早已被鸠占鹊巢。他又循迹追来了嘉定城,却获悉沈家的嫡子被云南沐王府接走,小嫡女则流落在外,不知所踪。

多年的游方苦修,明我和尚在江湖上很认识些人,几经查找,种种迹象表明沈家明珠被带去了京城。明我和尚赶紧奔赴应天府,谁知一切线索恰恰在他抵达之后,彻底断了。于是,他猜测沈家女儿要么仍在嘉定城,或是距离嘉定不远的什么地方,而他被有心人故意散播的假消息误导了;要么带走沈明珠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有能耐将她隐藏在京城天子脚下,让人查不出踪迹。

在京城盘桓数日,毫无头绪,明我和尚不得已返回到嘉定,重新查起。这次他动用了一些特殊手段,而后迅速锁定了嘉定城中最大的几家妓馆——其中就包括扶娑院、风姿楼。

拄着竹杖,一袭僧袍芒鞋的中年僧人,踏进了这些妓馆的大门。

和尚闯青楼,说起来也算奇事一桩。其他家还罢了,风姿楼是男倌女倌兼有,风情月意,声色犬马,是风靡半个江南的销金窟、温柔乡,突然进来个六根清净的僧人……

摇着扇子的花姆妈看着跟前这个面相尤带六分凶煞的秃和尚,面皮粗粝微黑,风霜满脸,脖颈、小臂上很多陈年旧疤。他身上这件僧袍已洗得发白,下摆处补丁摞补丁,脚上踩的芒鞋也磨得极薄,眼看就顶破了。

“若是来讨饭的,烦劳到后门去!”她一张浓妆艳抹的脸颊上,冷冷含笑,“若是来讨嫌的,风姿楼可不是谁都能撒野的地儿!但是,大师父若是来讨女人的……”她以手掩口,笑得花枝乱颤,“您啊,不如先还了俗再说!”

从周庄到嘉定,再到京城,再返回嘉定……半个多月,天晓得他怎么走完这一千多里路,最后不惜硬闯到青楼受辱……那时正在春三彤等人手里受折磨的沈明珠,不会知道曾有人这般不顾一切地找她。

几乎所有妓院都认定明我和尚是恶意捣乱,不是将他乱棍轰出去,就是出动一大帮莺莺燕燕的花娘,围着他嬉笑怒骂。明我和尚没办法,只好在这些妓院门外,挨家挨户地静坐。这事情当时在嘉定城内也引起不小的轰动。直到一日,风姿楼的头牌、春三彤,亲自出面约见他。

“小丫头的存在本身就是秘密,众人花那么大功夫将真假明珠掉包——真明珠留在嘉定,假明珠由赵世荇带去了京城。不知从哪冒出个疯和尚搅局,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万一惊动了赵世荇,可不是好玩儿的。”

吴兴寺文昌阁西侧的寮室里,花姆妈、贺七围坐在茶盘前说话。

“看眼下这情形,堂堂春三少好像没摆平人家,反倒是被人家摆平了……”贺七道。

巴巴地让他们领小丫头来庙里作训,又故意安排俩人见面——贺七幸灾乐祸地咧嘴,也有他春三少吃瘪的时候!

“三少也很难做。他不可能告诉和尚,他要找的人就在风姿楼;也不能告诉他不在,否则和尚会去其他地方继续找。”花姆妈道。

让一个人闭嘴最好的办法,是让他永远开不了口。

彼时,春三彤当真动了杀心。

然而行江湖日久,苦行僧什么阵仗没见过?他望着对面男子姣好眉宇间掩不住的戾气,轻轻摇头:“阿弥陀佛……年轻人,连你仼姚法师都要礼敬贫僧三分。”

只一句,惊得春三彤险些打翻手里的茶碗。

听到花姆妈讲述的贺七也震惊了:“和尚是自己人?!”

花姆妈摇头道:“这位大师父,是当今为数不多的、让姚公都为之忌惮的传奇人物。”

贺七哗然失色:“……怎么个传奇法?”

花姆妈抿抿嘴,思忖着道:“传奇到……据说这世间知道他身份来历的人,大部分都死了,只除了两个人。”

贺七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一个是姚公?”

“一个是咱们的小丫头。”

贺七嘴张大得能吞下颗鸭蛋。

“……花花啊,这难道就是上面挑中小丫头的原因?”贺七反应过来道,“但还有东宫……东宫又因为什么找她呢……”

“小施主,你现在确定了贫僧的身份,你愿意跟贫僧走吗?”明我和尚问。

沈明珠仰起小脸儿,她看着面前一脸横肉魁梧高大的僧人,似乎是想从这位爹爹的故人身上,找到曾经爹爹的影子。

“小施主愿意吗?”明我和尚又问。

“可是,小女已无亲人可投靠……”

明我和尚道:“怎么会呢?远的不说,松江府华亭县的沈家四房,也就是小施主的两位嫡亲叔叔,之前一直在找小施主。”

四房……

“大师,他们也知道小女在嘉定?”沈明珠问。

明我和尚摇头:“他们来过,可惜无功而返。”

沈明珠松了口气:“小女不相信他们,不相信任何一名沈家人。”

刚要出口的“还有被安置在云南府的明琪小施主……”,因着沈明珠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面前他蹲下还不到他头的小女孩儿,小小身躯,脊背笔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娇艳如朵小花的颜容还未绽放,却依稀有了冷漠锐利的棱角。

这是沈家最宝贝的女儿,曾经又娇又痴天真烂漫的女儿……

“那么,小施主愿不愿意跟着贫僧?”明我和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