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换完衣裳的怀真,与从前厅偷跑出来的怀璧,这时一道回来,远远地就瞧见亭子里的一对小儿女——檐下的藤蔓被风吹得一摇一摇,俩小人儿一个坐,一个站,坐的那个英姿秀朗,灼灼其华;站的那个娇俏动人,含苞待放。星月交辉,恰似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煞是养眼。
“多么漂亮的小家伙!哪儿来的?”
怀璧走进凉亭,一脸饶有兴味地道。
后进来的怀真杵了他一下。
张辅道:“是庄子上新来的侍婢,名叫珠儿。跟丢了管事,见我在这里练枪,偷偷溜过来,被我逮个正着。这是二总管、三总管。”
沈明珠上前给怀真和怀璧行屈膝礼,低眉垂眼的小模样儿,惹人怜爱。
怀真温和地摆手:“免了,免了。”
“小丫头,三道院可不是能随便乱闯的地方。今儿亏你遇见的是文弼公子……换成阿德大总管,非赶你出去不可!”怀璧吓唬道。
小姑娘咬着唇,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里闪现水光。
“呦喂,别哭诶!”怀璧挠头道,“我说笑的!”
怀真这时抬手不轻不重地在怀璧的后脑勺抽了一下,“是哪个管事领你进来的?分等级、分院子了吗?”他看着小姑娘道,“你家是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什么籍,今年多大年岁……”
不愧是掌管府中人事调配、采买与裁撤的二总管,怀真一张嘴,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审视与打量
眼见小姑娘讷讷呆呆,不敢吱声。怀璧幽幽地道:“能别像怀德一样管东管西的么?人家为了咱们添置这大把下人,劳师动众的,咱们笑纳不就好了。”
与怀璧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武痴对话,怀真就像秀才遇到兵,有理也不爱说。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把怀璧赶到旁边。
就在这时,亭外一道清亮的女音传来:
“让我好找,原来在这儿呢!”
胜娇容、胜管事,从石子径施施然走过来。
“给文弼公子见礼了。”
站在台阶下,她殷勤地朝亭内的张辅道了个万福。
“胜管事。”张辅颔首回礼。
“我说胜管事,你这都打哪买的丫鬟,够水灵的啊!”怀璧挤眉弄眼地揶揄。
胜娇容抿唇一笑:“怀璧三总管从前厅走得早,没瞧见小厮后的两批婢女,八九岁至十八九岁不等,桃红柳绿,各个不俗。”
怀璧笑呵呵:“是是,江都县哪个不知,李县令最好美人。”
选个婢女也跟青楼选花魁似的。
而最美的那个,就藏在千金山房的同春园。
心照不宣。
胜娇容这时朝沈明珠招了招手,小姑娘提着裙子低头走到她身边。
“珠儿丫头初来乍到,不谙庄子里的规矩,没冲撞到文弼公子吧?”胜娇容巧笑倩兮地道,“不过我原也要将她配到雪满斋,没想到主仆两个竟是先见到了,真真有缘的紧。”
她说罢,推了小姑娘一把。
胜娇容这是示意沈明珠去帮着拿那白杆枪。怀真见状,笑着一拦:“胜管事有心了。但文弼公子从不让人碰他的兵器,我们几个也不例外。”
沈明珠抬头瞥过去一眼。
胜娇容笑着道:“不是身边服侍的人,当真不了解主子的脾性。还望二总管和三总管,替我多多调教雪满斋的丫头、小厮们。”
怀璧咧嘴道:“教可不白教,往后我们要是把哪个领回了顺义镖局,胜管事别心疼。”
胜娇容掩唇笑不可支:“好好,不心疼,是千金山房的荣幸呢!”
“对了,还有件事——”她道,“文弼公子,方才卓小姐的家里来了人,说是京城府上有事,匆匆把卓小姐接走了。”
怀璧闻言诧异地与怀真对视一眼。
“卓侍郎啊……”怀璧摆个口型。
怀真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卓重锦走了,被她爹爹卓敬派来的几名家丁,连捆带绑地扛出了千金山房。随身行李都来不及收拾,更别说跟她的文弼哥哥道别。
——以往这种情况不少见。卓敬的性格耿直脾气火爆,炮仗筒一样,沾火就着。他老来得女,将卓重锦捧在手心里疼,不忍约束太紧,随着她的性子乱跑;但往往又后悔,派人将女儿捉回来。再放,再捉,再放……父女俩可谓一对活宝。
与此同时,沈明珠很顺利进了雪满斋。
两名随行人:贺七做了青莲居外院看门守夜的杂役,沈琼则成了锦衣堂两大苑囿的花匠。
——没落实嫌疑人身份之前,不能让怀疑对象靠近飞霭楼。那是布置给沈家四房认人的地方。也不能让他们离少年的雪满斋太远。因为要给对方现形的机会。
胜娇容在安排这俩人时,着实动了些脑筋。
这样一直忙忙碌碌,随后,知县、李善耆不知打哪听到消息,即将到来的远客,有一拨是东宫的人。这可激动坏了李知县,他恨不能连县衙都不去了,时时刻刻守在千金山房,亲自迎宾。庄子里也因此热火朝天地筹备起来。
就在阖庄翘首盼着“沈家贵女”到来之时——六月十三,最远的沈家四房先到了。
淡月将这消息带回雪满斋,花厅内,张辅和沈明珠正在下棋。
“白叁拾肆。”
“黑贰拾肆。”
“白肆拾柒。”
“黑……”
沈明珠双手托着腮,眉心拧成个“川”字。
“黑……”她犹豫不决。
在俩人的中间,隔着一张茶盘,不是棋盘。
上面也没有棋碗、棋子,仅摆着执壶、茶汤。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俩人此刻正在盲下,棋盘和棋局都在心里,每一步靠嘴来说——这既要求记住自己的路数,也要记住对方的。
棋有纵横十九路、三百六十一颗。如此庞大的数目,蕴藏变化无穷,在没有棋盘做参考的情况下,寻常人下着下着就懵了,根本记不清哪步是哪步。
茶盘一左一右的俩孩子——张辅的眼睛看不见,却是博弈高手。沈明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记忆力强悍。可惜小姑娘太嫩,棋艺不精,起码没有张辅精通,几盘杀下来,他盘盘让棋,她把把执先,一局都没赢过。
也别看张辅平时为人安静内敛,温温吞吞,他走起棋来可一点都不温吞。相反他的棋风很凌厉,偷营劫寨,攻城略地,毫不含糊。
沈明珠只感觉在对方来势汹汹的进攻中,一个不留神,自己就被杀得片甲不留。
“不下了,不下了……文弼公子,奴婢技不如人。”小姑娘可怜兮兮地垮着脸。
“这样的年岁,有这般棋力,实属不易。”很少遇到能盲下的对手,张辅此刻十足高兴,“珠儿,你在多大开蒙的?”
“三岁吧。”
“五年棋龄?”
沈明珠低头喝了口茶:“其实也就两年左右……”
“哪位棋师父这么厉害?”
简单的问语,换来的是长久的沉默。
好半晌,她道:“不是棋师父……是我爹爹。”
张辅的手中握着茶碗,香茗的热气徐徐拂散开。
“沈家大爷一定很为自己的女儿骄傲吧。”他轻声道。
沈明珠不由得一怔。
“……你知道我家?”
“我听过你的故事。”张辅道。
沈琼赴嘉定城给沈明珠讲“故事”的时候,来扬州府的钟离冶,也在给张辅讲“故事”。不同的是,前者讲的大多是朝局、掌故、秘辛,后者则是此次参加招募选拔的每一名候选人的生平。
算少年自己在内,一共有一十三名候选人。
便有一十二个故事。
最让他的动容的,是沈家长房这个年仅八岁的小孤女。
花厅里的户牖都敞开着,阳光下,有尘埃静静地飞舞缭绕。
沈明珠低头俯身靠近茶盘,抚摸着茶碗温润的细瓷。她记得,以往阖家上下,公认的是明琪最有出息——翩翩如玉少年郎,斯文尔雅,知书达理。连娘亲都时常笑言她这只小皮猴儿,枉生成了女儿家,反倒不如哥哥贴心懂事……
只有在她爹爹的眼中,他的小闺女再顽劣骄纵,也样样是最好的。
爹爹给她开蒙的那年,她才三岁多,心智甚慧,已能将《忘忧清乐集》《玄玄棋经》这类棋艺经典倒背如流,可惜字字句句没有半个词懂的。爹爹抱她在膝上,一边照着书,一边给她摆棋谱。结果一没留神,她从棋碗里抓了颗棋子,当糖吞了,当即噎得喘不过气来。
小孩子最脆弱,族里曾有个嫡出的女孩儿,与她差不多大,就因为噎了一颗软软的葡萄粒,憋得小脸发紫,没救过来,夭折了。
前车之鉴,她爹爹吓疯了,抱着她又是捶背又是抠喉咙……
沈明珠那时还小,她却记得那一瞬爹爹望住她,满是惊慌、悲怆到绝望的眼睛。
毫无保留的付出,掏心掏肺的疼爱,却是短暂的相处,长久的别离,一生无法释怀的痛与遗憾。她长到这么大,好像从没给爹娘省心过。沈明珠也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很多错事,这一世才会受到如此多的伤害。
纵有双亲,双亲缘浅;纵有兄弟,兄弟缘薄。
一只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
相对无言的静默,他扣着她的手,热度从他的掌心传到她的指尖。
下一刻,少年像是察觉到什么,将她的小手翻过来,指肚细细摩挲去——八岁的孩子,满手的老茧。
也是这时候,沈明珠看到了张辅的手——
她禁不住掩唇惊呼一声。
常年使用兵器,指节凸出,皮肤粗粝泛红,手掌宽大。上面还有很多清晰可见的疤痕。尤其右手食指的根部,暗褐色伤疤十分明显,凹陷了下去,就像一道深深的沟壑。
“你、这……”
“被你看到了啊……”少年有些腼腆地笑了,“当时它差一点断掉。”
居然还笑得出来!
沈明珠小手轻轻触上去,小心翼翼,她感觉自己的手指都开始疼了。
她忽然就想起沈琼给她讲的故事。
上官翘与王冒的故事。
沈琼说——
“辛苦,是成长的代价……”她喃喃的。
一片叶子这时从檐角飘落,落在窗根下的小水缸里,浮着打起旋儿。少年轻声重复道:“是啊,辛苦是成长的代价。”
沈明珠咬着唇:“可是我不明白……”
她的话只说一半,张辅却听懂了。
他垂下眼帘,很久,轻声道:“其实我也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遭受那么多的苦难,不明白自己的路为何比旁人的更艰辛,也不明白,为什么一辈子,却要吃两辈子的苦……
茶碗里的茶渐渐凉了,茶釉浮了一层又一层。
茶碗边,两个孩子交握在一起的手,久久都没有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