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秘密。
聪明人隐藏秘密,更聪明的人制造秘密。
有道是:福祸无门,惟人自取。
该来的躲不了。
前院闹得最高潮迭起的时候,防御部的一干文职纷纷跑过去“劝架”。二进院和三进院的几个办公厢房,几乎都空了,简直比逢年过节还轰动。
唯有一个人没凑这趣儿——
司徒嘉。
防御部的文职:正书记。供职九年。
这是个书香闸第出身的闺阁淑女,最是文静娴淑,端庄得体。此刻,她兀自埋首在堆积如山的案牍中,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但同僚们都出去了,屋内仅剩她一个独处,有些不合规矩。
但人家是大家闺秀嘛,素来喜静不喜闹。本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原则,安安分分地躲清静,也理应被体谅。
况且,司徒嘉对着满屋子无主的案牍,断不会去乱碰。
别看人都离开了,防御部的文职又哪个是白给的?什么物件摆在什么位置,哪一页公文叠摞的什么顺序,稍有异样,便能察觉出来。
司徒嘉志不在此。
直到同僚们三三两两地顺着穿廊往前走远了,司徒嘉放下手里的紫毫笔,站起身。
她走向挂着帷幔的北面墙。
办公用的东厢房,是单面开窗。窗扇斜对的北面墙,被两个博古架围拢着,留出空隙的墙砖整片向内凿空,形成一格一格的排布,全是内嵌的铜匦。乍一看,就像是药铺的密密匝匝的抽屉。
司徒嘉将帷幔整个拉开——
最上面的一横行,刻着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最右侧的一竖列,刻着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横行和竖列相比照,各取一字,匹配出六十个组,就是干支纪法。
这六十个铜匦里,大多装的是自燕王就藩北平以来,历年的起居注文书。交叉得出的干支是哪一年,对应的铜匦里就装着哪一年的起居注。
司徒嘉仰起头,找到“戊辰年”的铜匦。
在中间偏上的位置。
戊辰年——洪武二十一年。
也就是八年前……
“八年前,洪武二十一年,九月,朝廷对行移用的公文纸规格有所调整,咱们北平的内府,因此废掉了好多已造的花椒白面公文纸。司徒,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一大早到公署时,千日红刚点完卯,就拉着司徒嘉闲聊。
八年前,司徒嘉还是新人。
“我记得,三哥。”
“是啊,倒是我犯糊涂了,司徒你可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凡是你获知的,甭管过了多久,绝不会忘。在防御部是独一份呢……”千日红又是羡慕又是称赞。
千日红。
防御部的文职:正书记。仅次于吴茱萸的老人儿,资历排第三。
司徒嘉赧颜地道:“微末伎俩,哪比得上三哥一手出神入化的临摹功夫。那才是部里面的独一份。”
“这就表示,我们术业有专攻,各具所长,哈哈哈哈……”
千日红没心没肺地大笑。
“对了,我接着说……”他又道,“我为什么突然提起八年前的事儿呢,是昨晚上,细作部的郁正卫拿着一张右半纸,来盘问部里的一众正书记和候补副手。我是头几个进去的,看到右半纸,觉得很眼熟。随后想想,难怪了,右半纸不就是八年前那批废掉的公文纸的其中一张吗。”
千日红絮絮叨叨地说着,司徒嘉却陡然瞪大了眸子,一时间慌乱的成分更大于惊讶。
这种花容色变到失态的神情,在司徒嘉这种端庄女子可是少有。但千日红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注意到。
“三哥……你、你所言当真?”
好半晌,司徒嘉才冷静地问。
千日红挠了挠头,道:“虽说时隔八年,可我当真是记忆犹新。因为那时废掉的不仅是公文纸,纸张规格的调整,也导致了各大衙署的大批已写完的行移公文,一律因用纸不对被打回重写。一时间,官署的文书机构和几大部的负责人,手忙脚乱得很。而且……”
千日红不好意思地笑笑,“而且还有人忙里出错,将几张部里用的白笺和间色纸,混在了各府衙发出的行移公文里。”
当时可把千日红几个吓坏了,万幸隐者部的同僚发现得及时,急忙去驿站追。否则按照朝廷规定的“不如式者罪之”,连累了北平下设的诸司衙门,几大部的文职们都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那件事给千日红留下的印象之深刻,可想而知。尤其,后来为了防止再出纰漏,他们翻来覆去地验看、校对,眼睛都要看瞎了。因而对经手的公文纸,以及纸上的行文、标注,统统烂熟于心。甚至于,过去八年之久,再次看见,哪怕只见到一半,也能一眼认出来。
“可是昨晚上我也仔细看过……右半纸的纸张规格,与现今行文用纸的规格一致,并无出入。”司徒嘉道。
“司徒你蒙头了。当年废掉的公文纸,不仅有规格出错而弃之不用的,也有因为年份、标注、书写等出错的。就如郁正卫的那半张,在‘填书所行之事’上,有几个字的墨迹散掉了。”
司徒嘉宛若醍醐灌顶,一下就恍然了。
朝廷为了保证各府衙呈递文书的准确性和严肃性,明确要求应认真对待公文制发。无论是撰写,还是抄录,公文中凡出现误写、错写、字迹不清、涂改等,当责以重罚。也正是这些规定,使得篡改档案的难度加大,保证了存档文书的真实性。
如果用作公文行移,墨迹有模糊的,须得弃用。但用作书信往来,勾勾抹抹,无伤大雅。
司徒嘉那时正是看到右半纸是燕王殿下的私人信函,才忽略了朝廷公文的制发原则。
“三哥……你确定没认错?”
千日红很认真想了想,道:“不会错的。当年的其他负责人在场,也会认出来。”
“还有谁?”司徒嘉轻声问道。
“嗯……除了我,本部的还有卢督监。其他的,像是老古、老彭……早几年从留守调为驻外了。”千日红道。
司徒嘉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阴影。
又是卢银宝。
“三哥,你说的这些,跟郁正卫说了吗?”
“说了。”
千日红很老实地道。“那三哥跟卢督监说了吗?”
“这倒没有,还没来得及。昨晚卢督监是第一个接受盘问的,等我进去时他早已经离开了。然后,我在郁正卫跟前又一时嘴快……”千日红耷拉着脑袋,道,“说起来,当年我跟卢督监同为当事人,我认出右半纸,理应先跟卢督监商量商量……也不知道他看出右半纸没有,或者他跟郁正卫说没说……”
“而且我这心里也犯嘀咕。”千日红又小声道,“司徒你说,八年前本应被销毁的废弃公文纸,八年之后,突然出现……纸上的书写,还是殿下的亲笔,且盖着殿下的书简私印……”
千日红满脸困惑,他的眼睛快被问号塞满了。
司徒嘉看着面前长相有些阴柔的男子。
真是巧。
她的心里也犯嘀咕。
千日红认出了那张公文纸。司徒嘉则认出了纸上的印款。
公文纸是八年前的。印款却来自于六年前。
而千日红这种藏不住心事的话唠性子,不找别人说,偏偏将他知道的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这就好比拾遗补缺,司徒嘉正耿耿于怀她知道的,千日红又说了他知道的——八年前的公文纸,再加上六年前的印款,一个清晰的故事就此乍现真容。
更巧的是,八年前的当事人,留守的除了千日红,还剩一个卢银宝。六年前的当事人,除了司徒嘉,也只有一个卢银宝。
卢银宝……
阳光从窗纸筛进来,丝丝缕缕,可见灰尘缭绕漫飞。
司徒嘉站在北墙壁的前面。
想要查清楚当年的大概,或者说,查出与右半纸有关的人,端的是要看这些铜匦里的记录文书了。
司徒嘉抬胳膊比量了一下,太高了,没有木梯,够不到“戊辰年”的铜匦。
但她能够到“庚午年”的——六年前。
在正中间偏右的位置。
司徒嘉踮起脚,一只手摸了摸上面的小广锁,另一只手取出事先准备好的铜丝。她将铜丝顶端弯折,扭曲成弧度,慢慢地插进锁眼。
司徒嘉不常做这样的事,她的手却很稳,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片刻功夫。
咔嚓!
锁簧跳开了。
司徒嘉朝着周围看了看,然后她伸直了手臂,取下锁片,费劲儿地拉开匦屉。
沉甸甸的,里面叠放着大摞大摞的起居注。
六年前,司徒嘉跟卢银宝去城北军营那一日,是八月初九。
司徒嘉探手进去摸索着,找到八月的格子。其中,第九份……
楷书字体非常小,用细尖长毫的毛笔书写,密密麻麻,写满了整张纸的正背面。
像这种日常的起居注录,流水账一样,巨细靡遗,能写的,都会写下来。
司徒嘉眯着眼睛仔细找。
她找到其中关于北营的记录——
洪武二十三年,八月十二,午时一刻至未时之间。
北营大帐。
出现的相关人员和发生事件有:
卢银宝、司徒嘉,就北平城的仓廪重建一事,向燕王殿下禀告。
刻印大师傅,送印。
殿下试印。
卢银宝代为销毁试印纸。
……
这些都没有异常。
司徒嘉继续往后看。
一个名字跃入她的眼底。
司徒嘉蹙着眉,无声地念出来:“隐者部参事、赵如意……”
怎么还有他!?
久不上战场的士兵,早已遗忘了该如何使用武器。
司徒嘉此刻偷偷撬锁,然后以她丙等的权限,翻阅保密级别是乙等的起居注文书——尽管是文职,但撬锁这种手段,司徒嘉也是手到擒来的。可她的怦怦直跳,掌心也止不住潮汗,纸张都被手指头捏湿了。
草草看过一遍,她将纸页夹回到原位置,上下对齐颠了颠。她用微颤的手,将那份文书塞到铜匦的格子里;上了锁,把帷幔重新拉好。
做完这一切,司徒嘉转过身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前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就在司徒嘉坐回到座位上不多时,外面远远地响起脚步声,是看热闹的同僚们回来了。
司徒嘉垂眸翻开桌案上的文牍,又提笔在砚台里蘸墨,一下一下,兀自平复着情绪。
她完全没注意到,在南墙的窗根儿底下,一个猫着腰的小人儿,正蹑手蹑脚地转身离开。顺着右侧的穿廊,小人儿一溜烟儿跑出了防御部公署。
……
风中弥漫着春杜鹃的细芬。
一只蜜蜂嗅着花香,飞来。
嗡嗡嗡——
飞过对面街上的茶寮、街边的小摊,从炸圆子的油锅上方掠过,又过了街口的牌楼、婆娑垂柳……从防御部公署,一眨眼飞进了细作部的公署。
不比防御部那种五进的气派大院落,细作部的公署仅有三进。坐北朝南,方正格局,门口有照壁,院内是天井,重重朱门。又因坐落在东城门不远的位置,站在院落里仰头看,能瞧见北面那座巍峨朱色的关隘一角,以及城外绵延起伏的大雪山。
在中院的两侧还开辟着花圃,围出大大小小的藩篱。正值花期的是春杜鹃,一丛丛,一簇簇,丹红如霞,摇曳生姿。花圃的旁边搭着两道藤蔓架子,架子下有一张小石桌,桌上摆着盘棋。
有两人对坐在浓荫下。
“就你也敢称‘国手’。让你十目,你也下不过我。”
“十目?小丫头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不信咱试试。”
“试就试。怕你不成!”
一老一少,互相对视着,噼里啪啦,火药味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