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司马迁之志:《史记》之“继《春秋》”辨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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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继《春秋》”之一家言的宗旨(1)

司马迁著《史记》,意在成一家之言。《史记》既为“继《春秋》”而作,则司马迁借撰述史事所表达的一家言亦当为“继《春秋》”而发,当视为他“继《春秋》”的具体表现和思想成果。因此,其一家言的宗旨,根本上与他对《春秋》的理解紧密相关。鉴于当时《春秋》经传并行不分的一般学术环境,这首先需要澄清司马迁“继《春秋》”说中“《春秋》”的实际意指,在此基础上把握他对《春秋》的述作意图和性质的认识,进而领会他对“继《春秋》”之一家言的实质性定位。

然而,由于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明确提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作为其一家言的主旨,似与其“继《春秋》”说相歧,难免使其一家言旨趣呈现模糊不清之貌。但任何理性思维都有其内在的一致性,“一家之言”作为司马迁贯通《史记》的自家思想,也有其统一的宗旨、核心。“继《春秋》”与究天人、通古今两种说法只是貌似不可沟通,在本质上则是完全和谐、互通的。司马迁的一家言,既可说是“继《春秋》”之一家言,又可说是究天人、通古今之一家言。在他而言,“继《春秋》”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实非二事,而是一事两说。“继《春秋》”即意味着究天人、通古今,究天人、通古今则是对“继《春秋》”之著述任务的具体解说,二者从不同的角度确定司马迁一家言的核心,并共同指向一个现实的治政目标。

2.1司马迁对《春秋》的理解

《春秋》编年记事,本鲁史旧名。自战国时孟子云“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滕文公下》),指《春秋》体现圣人大义,[1]遂有孔子作《春秋》而明王道之说。今天看来,此说疑点颇多,[2]在《春秋》简略的大事记间找寻、领悟大义所在,也殊为不易。但任何观点,无论真伪、好坏,一旦被接受成为信念,就会产生现实影响。西汉人普遍笃信孔子手定《春秋》,寓大义微言,以当一王之法,故置《春秋》于五经之首,[3]以为圣典。孔子作《春秋》明王道,无论是否真有其事,就西汉人而言,都具有信念上的真实性。[4]司马迁对《春秋》的理解定位,无疑也是在这一信念背景下展开的。

《儒林列传》中,司马迁谓西狩见麟而孔子自以为道穷,“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辞微而指博”。这完全与时论相合,且在见解和语气上都有比较明显的公羊学色彩。[5]众所皆知,汉武独尊儒术,《春秋》三传中,唯《公羊传》立于学官,既有正统之尊,又最有可能为学者所熟悉,司马迁对这一官方学问也当有相当了解,他以公羊学口吻谈论孔子作《春秋》一事,实不为怪,不足证他特别倾心于公羊之学,官方意识形态对人的话语方式所产生的自觉或不自觉的影响,历来都不罕见,从情理上讲很自然,也常有防身之用,故仅凭《史记》中这类显而易见的说法,难以论定司马迁对公羊学的真实态度。当然,《史记》称引《公羊传》,常经传不别,多用“《春秋》”一词代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推崇《公羊传》而视其为《春秋》唯一嫡传,因为在《史记》中,他也曾不止一次径以《春秋》称《左传》。[6]事实上,尽管《公羊传》是当时解释孔子大义微言的唯一官方依据,可司马迁并未囿于此见,而明指《左传》得孔子真传、羽翼《春秋》: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

孔子作《春秋》,其刺讥褒讳挹损之义隐而不宣,口授弟子而已;左丘明以为,口耳相传之法,易失孔子真意,故撰《左氏》以明《春秋》之义。此谓左丘明亲得孔子《春秋》真传,特存其大义于《左传》。至此,司马迁主张《左传》实传《春秋》之意,已无可疑——这从章太炎《春秋左传读叙录》据上引文而有“左氏亲见,公、穀传闻”的优劣之评,亦可见一斑。《史记·儒林列传》记《春秋》之学,三传中独缺《左传》,与此不相矛盾。《儒林列传》自叹“广厉学官之路”起言,述当时教化不兴而文辞粲如的官方儒学状况,[7]并非为明儒林正宗而作;该传不提《左氏》,只载公、穀两家,当源自其时官方学术对《左氏》的冷淡态度,而与《左氏》是否传《春秋》的问题无关。可见,在司马迁的观念里,《春秋》之真传不止一家——据此看他以《春秋》统称《左氏》、《公羊》,即可了然。其实,学术正统之争,本难避免利益因素,而“古人于史实,不甚措意”,[8]“汉人于史事,尚未知覈实”,[9]《春秋》三传之互诋,意尤不在明“真”而在逐利;[10]三传争立学官,学者亦多以为“盖禄利之路然也”(《汉书·儒林传·赞》)。[11]司马迁谓公孙弘以《春秋》(即《公羊传》)起家而至取相封侯,[12]”则“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史记·儒林列传》),未尝不是有见于学术与利益之互为支援而语含讥讽;且司马氏世典天官,司马迁以家学立身,固不必依傍门户,而当时今古文经学之间也衅端未启,故司马迁据己之见,就事论事,侧《左传》于传经之列,应是常理。

孔子删略“史记旧闻”,简约以成《春秋》,其义则隐于记事之间。三传或口传或亲见,皆称发明圣人大义微言,虽各有侧重、互有差异,当时的学术地位也相去甚远,但无不据经言义,又都自有一个比较连续的传授系统,[13]后继有人,故均不失为对《春秋》有根据、有影响的解释。[14]在司马迁看来,孔子寓大义于《春秋》之事不假,故必有《春秋》大义存于本经的字里行间;既有经有义,论《春秋》就必及于其义。可《春秋》经文过于简略,其义过于隐微,难凭一己之力领悟、立论,且又众说纷纭,故其解说《春秋》,一如今日为学,不能不引经据典,借重诸家之言。

司马迁理解《春秋》,主要是理解《春秋》的本质和意图。这集中体现于《太史公自序》所述的他关于“孔子何为而作《春秋》”的解答里。在这一解说中,公羊学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正统地位显然是司马迁首先要考虑的。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此处通过壶遂之问引出问题。形式上似问答客难体,未必真有此问,亦未必真有此答,不过是借设壶遂之问而抒发己见。[15]司马迁答壶遂问,以“余闻董生曰”起言,易予人曾受教于董仲舒而先言师承、自明公羊立场的印象。但《汉书·儒林传》记司马迁从孔安国问故,却未载其受学董仲舒事,而司马迁对董仲舒的真实态度又如何呢?他未专门为董仲舒作传,仅列其入《儒林列传》,且在传中言“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并谓董仲舒因著《灾异之记》陷狱遇赦之后,“竟不敢复言灾异”,意皆不甚尊崇。[16]至于董氏春秋之学,《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曰:“上大夫董仲舒推《春秋》义,颇著文焉”,从语气上看,“‘颇’为稍略之词,是史公以仲舒述《春秋》于义未尽”;[17]从文章结构上看,这句话正稍后于“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两相对照,略显微意。[18]”正如有论者所言,“《史记》对董仲舒的评价事实上并不高”。[19]除此之外,司马迁师事董仲舒之说还有不少疑点,陈桐生论之甚详,[20]不赘。因此,上引文特言“闻董生曰”,当不出于自明门户之想,不过“以董生为公羊氏之学,当日立之学官,权势所归,据之以明诛乱贼之大义之尊严耳,非树帜于《公羊》之下,若董生之为博士也。亦非守一董生之学,亦步亦趋也”。[21]确切地说,“闻董生曰”与紧接其后引用的“子曰”类似,乃借重之言;司马迁假董氏春秋学之地位权势,表明自己对《春秋》的解说有正统依据,既为取信,恐也不免于避患之虑。

但事实上,司马迁对《春秋》的理解,确非公羊学一家所能独揽:

……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史记·太史公自序》)

此节仍是答壶遂“孔子何为而作《春秋》”之问,申明司马迁自己对《春秋》的理解。他的理解,可归结为“《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以为《春秋》根本上在于申明礼义;前面讲“君不君、臣不臣”等,不过是为此结论作铺垫。《春秋》既重礼义,《春秋》之义也当以礼义论,故司马迁以“不通礼义之旨”承“不通于《春秋》之义”言。礼义的本质在“分”,即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据此可进一步理解上引文中的一段话:

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

按《史记集解》引张晏说,此处指赵穿弑君而《春秋》书赵盾弑君一事,谓赵盾“其心实善”,[22]无弑君之意,却因不知君臣礼义所在而陷篡弑之名,可见《春秋》之重礼义,亦可见通于礼义之重要。《春秋》经文于此事不详,只云“宣公二年秋九月乙丑,晋赵盾弑其君夷皋”。关于此段经文之义,《左氏》、《穀梁》均有发明,《公羊》则未多加留意,唯董仲舒有所议论。《穀梁传》责赵盾以“志同”:“君弑,反不讨贼,则志同,志同则书重”,视其对君之心志同于亲弑之赵穿,[23]是不以为“其心实善”,与司马迁之说明显不同。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论及此事,有“赵盾贤而不遂于理”之语,意似“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但《玉杯》认为,赵盾虽有弑君之名,然《春秋》赦事诛意,为其志善而不予诛,至于《春秋》加赵盾弑君之名,说明其责贤者备,即所谓“恶薄而责之厚也”,目的在“矫枉世而直之”而已。概言之,董仲舒举赵盾事,固谓其心实善而行事不合于君臣之义,但特重其心志动机,旨在明“《春秋》之论事,莫重于志”(《春秋繁露·玉杯》)。这显然有别于司马迁据赵盾事而见《春秋》之重礼义的立意,二者是论同而旨异。就重礼义一端言,司马迁关于赵盾弑君一事的议论更似参诸《左传》。[24]《左传》指赵盾居卿位,“亡不越竟,反不讨贼”,该当弑君之名。按礼,越境则君臣之义绝,君臣之义既绝,则返国可以不必讨贼,[25]故《左传》又引孔子语,申明“越竟乃免”,言赵盾“为法受恶”。可见《左传》论赵盾事归本于礼义,与司马迁同旨。综言之,上引文中,司马迁暗指赵盾事而发的有关“《春秋》之义”的议论,不专主一家一传:礼义之旨,多同《左氏》;兼论心志,与董氏公羊学有相通之处;至于谓赵盾“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春秋》不赦其罪,则三传无明文,[26]董氏更言《春秋》贵志、“盾不宜诛”(《春秋繁露·玉杯》),故当主要是司马迁自己的理解。司马迁解说《春秋》,可谓融通诸家诸传,自成一家之见。不过,如前所言,他暗指赵盾事,只是作一例证铺垫,真正目的则在于确立其总结性的观点即“《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春秋》三传虽亦言礼,但皆未曾明确以“礼义”概括《春秋》之义;司马迁以礼解《春秋》,视礼义为《春秋》根本,为人所未发。[27]这一方面表明,司马迁以礼说《春秋》,突破三传界限,即使不免受三传启发,仍当认为是他对《春秋》的独家见地。另一方面更可见,司马迁所说的《春秋》,就是孔子所作之《春秋》,而非特指某家某传;他理解《春秋》之义,就是理解孔子寓于《春秋》的大义,而非遵循某传家法。《史记》常径以《春秋》称诸传,不过是以为传附于经,而将诸传所记之事、所明之义归于《春秋》名下,视为孔子之传。[28]由此可知,《自序》中,在与壶遂的往来问答之间,司马迁始终是以孔子之《春秋》言《春秋》:

《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