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景就是这般扯扯聊聊、平平淡淡、又沉沉重重地一日日过去,到了麦子扬花时,哥家就来了灾难。
哥的爹死了。
是在一夜。没有风,没有星月,极闷热。天地黑在混沌里。蚊子的叫声,嗡啦嗡啦震耳。在各自门口纳凉的张家沟人,骂着天不下雨,骂着地不起风,骂着蚊虫的尖刻,骂着跳蚤的歹毒。就这个时候,从村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自北向南渐渐地响来。
各门口的村人们都屏住呼吸。
哥的娘回家闩了大门,哥嫂按早先看过的线路,躲进了通往后山的胡同。
脚步声径直响到哥家门口停住了。
哥怕,心急跳。
嫂在哥怀里抖。
门被拍响了。
一听,哥嫂便知,只有自家的栗木板门,才会有那又薄又硬带着反弹的声音。接着,一阵沉寂,不见门开,就又有人叫,嗓音又粗又哑,像用手捂着的破锣声。
嫂从哥怀里挣出来:“像我爹。”
哥说:“找祸呀!别动。”
又叫。
嫂说确是她爹,就拉着哥朝屋外走去。这会儿,哥的娘已开了大门。来人像有几个,还抬着啥儿。门一开,没多言,就都潮涌进去,说快掌灯。快掌上油灯!点上灯,就都看清,哥的爹被亲家公抬了回来躺在一扇门板上,身体缩成一团,脸又干又黄,眼睛闭着。好多蚊子,叮在他的脸上不动。蚊子的肚子极大,在灯光下显出暗红棕亮的颜色。嫂的爹在蚊子背后扇了几下手,豆般的蚊子一动不动。它吃得太饱,飞不动啦。嫂的爹只好用衣袖去那张脸上拂一下,又拂一下,那蚊群才懒洋洋、慢腾腾地徐徐飞去。这时候,一家人方才看清,门板上的那张脸,几全都是死色,倘若不是蚊叮的红点,你就能决然论断说人已死了几天。
油灯是放在门板的角上。昏黄的光亮在屋里飘移不定。人影也随之晃晃。
哥怔着。
嫂亦怔着。
哥的娘也怔着。
没人给抬客们让座。
屋里静默悄息。当然,蚊飞的声音倒是很大,大得如山洪灌在耳里。这样过了一会儿,嫂的爹就找了凳子,放在各客的屁股下,自己坐在屋门的槛儿上,从腰间拔出烟袋,装燃,狠狠吸了一口,把烟袋递给了坐在条凳上的一个白发老汉。
“他的洋罪……受到头啦!”嫂的爹说。
没人吭。
“能早些离开那日本矿这是他的福。”嫂的爹又说,那日本矿压根不是人呆的地场,活重饭差,吃饭就如喂猪一般,且上矿、下矿和晚间都是用铁链系着,怕跑,说五十人一条铁链,一人动,五十人皆动,连尿都不便。他说哥的爹本来活儿还好,就是矿往山心挖一步,哥的爹就把汽车路往山心修一步,是日本的路工。然如何也不曾想到,有辆装满矿石的汽车停在路边,从中午到晚间一直没动,可到开车时,有个汽轮被人用刀割了。日本人疯极,找不到冤手,就把哥的爹拉出来拷打,在他身上抡脚动拳,还用了鞭子,末尾看死了,就拖出来扔到了金矿外的红崖下。红崖距李家沟村百步之遥。李家沟人,凡有亲戚在矿上做苦役,每日都要去那崖下瞧瞧,在死人堆里,找不到熟识的脸,就知道亲戚还活着。嫂的爹说,他今儿去矿上给日本人送菜,回来觉得右眼皮直跳,就顺脚拐到了红崖,就在一堆死人里找到了哥的爹。就请人抬了回来……
哥的爹就这么走了,到了人世的另一面。
哥脸上很木。
嫂依然怔着。
哥的娘流了泪。
嫂的爹说:“哭啥?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受洋罪啦……别的不说,先去给大伙烧口茶,抬了一路,饭都还没吃。”
哥的娘捂着嘴进了灶房。
哥跪在爹的身边。他整个人儿都僵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迟缓地掀起爹的衣襟看,爹的衣服已经被血水粘在肚上,掀动时,有嚓啦嚓啦分离的声音。那声响极吓人,就如刀割皮肉一般。哥手抖了。他从那掀起了一点,看见了爹满身都是青紫乌黑的颜色。
哥哭了,泪涟涟地流。
嫂见哥哭了,仿佛从呆中醒来似的,就忽然跪在公爹面前,咬哥的肩膀一抽一抽。
嫂的爹似乎很生气。
“说过不让哭啦都还哭啥儿?去帮着你婆婆给大伙弄碗饭……没见过你们这家人对客这么不热情!”
嫂一听就真的止了哭,默默进了灶房去。一会儿,先端来几碗开水,每个碗里居然还沉着一个荷包蛋,白亮亮,像一朵盛开的棉桃在碗里晃动。又一会,就端来了几碗玉蜀黍生儿糊涂汤,很稠,放有盐,还有青菜。各人碗里都青黄分明。死人在门板上不动。哥从床上揭来一个床单,把爹盖了。客人们就围在死人周围,饭吃得极香。屋里像流动着一条河。灯头儿被谁拨大了,亮了许多。各抬客都吃了一碗,说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汤饭了,就又都吃了一碗,直到灶房有铲锅的声响,才一个一个难舍地把碗撂下。这当儿,哥看见岳丈脸上吃出了汗水,就拿来一块布巾递过去。
嫂的爹擦着满脸光亮,道:“吃一堑,长一智。老人死了,你们两口儿就该看出来,日本人是惹不起的……可惹不起就得躲得起。把麦子一收,你们就立马躲起来,日本军等收麦罢准定要抓人抢麦子。”
哥的爹是当夜就请李家沟的抬客挖墓埋了的。埋在后梁的一块阳地。坟地风水不错。
埋完了爹,很有一段光景,哥家的日月里没有了先前对明对暗的光亮。哥嫂间也没了早先的夫妻情趣。日子混沌沉沉,日复一日无生机,家里总笼着一层雾茫茫的死光。
有时候,娘在大门口坐着,哥和嫂会在院里静坐到深夜,直到娘回都彼此不曾言语。只有直到躺在床上了,嫂给哥摇着蒲扇,才偶尔生出那么几句闲言。
“你不能老这么闷着。”嫂说,“人死了如何也不能活来。”
“我知道。”哥说,“可这日子没过头。”
嫂停摇了手里的扇子。
“我侍候你不好?”
“好……兵荒马乱,折磨死人!”
“听说黄河边上仗越打越凶。”
“在那儿也不至于活得这么窝憋。”
我说哥呀,你这话说得好。
嫂听了哥的话,一惊,把蒲扇放在床头。
“你可不要胡想,那是去打仗……”
哥把头梗起来。
“打仗咋样?我就真的怕了?”
嫂陌生地盯哥好一会。
“我觉得……我像有了。”
哥先愣,后就从床上弹坐起来。
“真有了,我就死守在你身边……”
麦熟了。
这是故事结尾的一个季节。我仍想把故事讲下去,然哥嫂就死在这个季节。哥嫂死得很是容易。在这段日子里,哥的爹死就死了,哥慢慢已将此淡忘。不是不孝,却是那年月死人太易。豫省饿死、冻死达百万之众,而兵灾又使张家沟、李家沟方圆数十里,死不过户,家家有人亡故,如何就能长期保住对死人的悲哀?何况,嫂真的怀上了,肚子一日一日隆起,这给哥家带来了新的生趣!
夏天,哥没让嫂提镰割麦。她弯腰不便。哥只让她和自己一道下地,要么守在田头树下歇着,过一阵去给哥提罐水喝;要么在地里捡捡遗落的麦穗。去年一春不雨,麦收三成为丰,正夏里田野一片空旷,寄望于秋。又孰知一夏未见滴水,秋苗几全枯尽,加之蝗虫横飞,天灾横流。今年兵灾虽重,然小麦倒确是收成不错,这就不免使乡人喜出望外,感到太阳突然大了许多,月光突然明了许多。
都知道,收过麦日本人可能要来抢粮抓工,于是,割麦是日夜不停。有的家,干脆白天歇镰,夜间开割。即便白天割麦,也都几家相连,在某个地方放个人哨,看见可疑就叫。事实上,几天间没生意外,收割都还顺利。哥家的麦收得极有秩序。半月来都是当天割,当天打,当天入袋,当天藏入房棚上。眨眼之间,麦天就要过去。所有麦田,都收割净尽,仅余山梁北面那块阴地。
吃过夜饭,村里忽然传来消息,说李家沟金矿日本人,已经开始“扫麦”,昨儿天在高家沟“扫”了一天,打过的麦被逼着交出来,装上大车运走了;没割的,就逼你割割打打,就着麦场装车拉走。还说,矿上的汽车这几日没拉金矿石,全都拉的是小麦。
这消息使得人心惶惶。
吃过夜饭,哥嫂本来想早歇,消息一来,就变了主意。
“连夜把北坡小麦割掉算啦,明儿一打,用驴车全部运到姨家。”哥说。
“运去你们就不要回来,躲躲兵灾。”娘说。
“我也去割吧。”嫂说。
娘说:“你歇着,身子要紧。”
嫂说:“我去给他做个伴儿。”
哥说:“想去就去。”
月亮极好,如明盘悬顶,山梁上水光融融,溜着凉爽微风。哥嫂并肩往梁上走,月光把他们的影儿淡淡投在一侧。割过的麦田,白花花的麦茬如水纹般在光中凝着。未割的田地,又多半有主儿在割,起伏的身影,如在水中摇桨般晃来晃去。哥嫂到田头时,很多家都已割倒一片。哥家北坡地本来不多,又有那么一个荒了的低凹,因此哥嫂不慌。他们不急不忙地来到田头,彼此提了个醒神,说不走近那低凹的荒地,就开镰割麦了。
哥割得不快。嫂在他身后说话,他不想割快。割倒的麦棵一蓬一蓬架在他们身后的麦茬上。山梁上很静,邻家割麦的声音隐隐传来,像树叶间的磨擦。麦田里的蟋蟀,时叫时歇,有时镰刀伸到蟋蟀的身上,它会突然跳起,落到哥的脸上,接着,又跳到嫂的脚面。麦田里,散发着晒了一天的热气。麦香在热气里浓腻腻地噎人。在这种风景里,头顶着明月繁星,闻着夜香,会感到心境格外空旷,会想起遥远之事,也会忘记眼前的事情。对哥嫂说来,这不是吉利。当然,他们不知道这不是吉利;不知道李家沟金矿上的日本人已经出动;更不知道日本人没有从原路进村,而是从金矿后山绕道而来,一下就堵了张家沟后梁的躲路。哥和嫂很亲昵,他们一个二十一岁,另一个芳年十八,成亲不足一年,没法不让他们亲昵。又是夜,又是叫人亲昵的风光,不消说是要亲昵。
嫂说:“你昨儿夜听见没?”
哥说:“啥儿?”
嫂说:“我肚里乱动。”
哥说:“真的呀!”
嫂说:“谁哄你。”
哥说:“我听听。”
丢下镰刀,哥就把耳朵贴在了嫂的肚上,嫂不动。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平静、光润且满溢快乐。然哥却很失望,他啥儿也不曾听见。
嫂说:“眼下不行,得夜深人静,我平躺在床上。”
哥说:“知道男娃女娃吗?”
嫂说:“男蹬女不蹬,女娃哪有那么大的劲儿。”
哥说:“生个男娃我侍候你坐月子。”
嫂说:“算了吧,昨儿夜我想让你亲我一下,你说一脸都是汗,有啥味儿……”
哥本来要弯腰割麦,可听了嫂这话,他就又复站起,在嫂的脸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这是哥嫂生命最后的吻,应该说,他们死也死在了甜蜜里。然后,哥抬起头,盯着嫂子那嫩红的脸。
“咋样?够了吧?”
嫂也一样盯着哥的脸,显得极为惊讶。
“咦呀,你长胡子啦,扎人……”
就这个时候,在哥嫂背后,突然爆响起了一个男人野荡的狂笑。那笑又粗糙,又生硬,如一条长满针刺的大棍,横过来砸向哥嫂的头。哥嫂一惊,回头就看见四五个日本人,也许是奸汉子,端着枪朝他们靠过来。他们是悄悄爬上山坡,听着话语溜来的,已经在哥嫂身边待了一阵儿。
哥嫂太忘乎所以了。甜蜜的生趣把他们引向了死亡。就这么冷丁儿,就这么简单,日本人就把他俩半围了。嫂子惊叫了一声,声音又凄惨、又尖利,像从噩梦中惊叫一般。这一声惊叫,把哥从呆中拉回。哥上前一步,扯起嫂的手就往前跑。
哥嫂的脑里,这一刻啥儿也没有。有了也许他们还会活着。
仅仅的,仅仅跑了三步,低凹地里就有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哥嫂就这样死了。
真的,就这样死了。
他们却是这样死的。这是历史,无可更改,并不是我硬要给你讲这样一个故事。
那一声炸响,把他们身后的日本人都震得呆着。一时间,山梁上静极,月光流动的声音清晰可辨。低凹地里,杂草弱麦被掀倒一片。哥嫂横躺在深草里,他们手拉着手。血在月光里,像浑浊的棕色的水,流到麦叶上,草棵上,又浸到肥沃的土里去……
六
……
故事完了。
也许你并不觉得新鲜。然我是觉得新鲜才讲。我说是有关抗日和我哥嫂的一段故事,也许你觉得与抗日无关。倘若这样,你就说是抗日时期有关我哥嫂的一段往事也成。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