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阎连科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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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从帕慕克到伊斯坦布尔和他的文学世界——在帕慕克先生作品讨论会上的发言

首先,让我感谢帕慕克先生和他这些作品的译者,是你们的劳动,让我有整整的十天时间,精神上像贵族一样富足而充裕。用整整的十天时间,看一个人的小说,这在我平生还是第一次。这十天时间,乃至后来的多少天里,我都沉浸在从帕慕克先生开始,到伊斯坦布尔,到他的这个文学世界,再回到帕慕克先生本人这个环形的精神轨道上,像一个闲暇无事的游者,在这个环形的轨道上,走来走去,漫步风光;站站停停,凝神注目。再或者,在这个轨道上,跟着故事的脚步,同人物一样急速地呼吸,疯狂地奔跑和不停顿地喘息。

我发现,今天坐在这儿的帕慕克先生,不光是一个了不得的作家,还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导游。他能够让我们沿着他预设的路线,走入他的故事,走入他的伊斯坦布尔,走入他的文学世界。而且他给我们的文学路线,是那样的神秘,那样的曲折,又是那样的有趣和充满着变幻莫测的险要。在《我的名字叫红》这部小说中,开篇的第一句话是:“如今我是一个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尽管我已经死了很久,心脏也早已停止了跳动,但除了那个卑鄙的凶手之外,没人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开篇这几句,神奇而又美妙,让我想到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那句让无数作家着迷的开头:“许多年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两部完全不同的小说,他们的开头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那就是这样神妙的开头,都像在游人如织的人群里,有无数导游举着他导游的旗帜,或黄或绿,大同小异,唯马尔克斯和帕慕克先生举起的导游旗帜,与众不同,闪着迷人的光彩。它不光是小说的神妙开头,而且还是整部小说叙述的基调。正因为有了“如今我是一个死人,是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这样的开篇,也才有了《我的名字叫红》这整部小说的故事。有了一只狗的叙述,一匹马的叙述,一枚金币的叙述,有了凶手、恋人和各色人物的出场和讲述。在小说中,聆听各种各样变化无穷的故事讲述,正是跟着帕慕克先生这位文学导游,到伊斯坦布尔的一次精神历险和游览,我们随着他紧张、颤栗;随着他放松、微笑;随着他凝神思考,又扼腕叹息。还有《白色城堡》这部引人入胜、拿起就再难放下的寓言式小说,它既是寓言的,又是历史的,更是神秘的。威尼斯的学者到了伊斯坦布尔,成了土耳其人的另一个霍加;而土耳其人霍加,则在故事的最后,到了威尼斯学者的故乡,去做了一个威尼斯人。这种交叉,这种更替,表面看是故事的线索,而实质上,是帕慕克先生作为伟大的文学导游,带领我们自觉、自愿地沿着他的路线,跟在他导游的旗下,去领略历史的伊斯坦布尔。在这领略中,我们感受着这座城市的历史气息,去观看和思考东西方文明这些交叉点上的灯塔和那塔下的暗影,去站在历史的伊斯坦布尔的城堡之中,追问我是谁?你是谁?你要做什么?我要做什么?你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这人类文明进程中最本质、最根本的命题。《新人生》则通过一本神秘之书的导引,再次寓言地把我们引入伊斯坦布尔这座文学迷宫般的城市里面,感受这座城市深藏的不可知的变数,神秘之书、庸常的生活、无数的意外、还有那不可捉摸的爱情和名为“新人生”的甜蜜奶糖,当这一切都过去之后,主人翁又重新怀念并发现了庸常中的平静,这就预示了现实与生活的某种本质。这一连串的人生起伏,是一个人精神无可避免的跌荡,也是作家让我们从物质到精神上的又一次对伊斯坦布尔的浏览、参与、并与之同呼同吸的生命融合。

帕慕克先生,之所以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导游,是因为他具有罕见的故事叙述和掌控能力。而这种叙述和掌控,最为突出的贡献,在我看来,是表现在他在每部小说中巧妙贯穿于故事之中的结构。这个在每部小说都完全不同的结构,和小说的故事水乳交融,不可分割,成了故事和人物的组成部分,也形成了土耳其那座历史悠久、文化繁复的伊斯坦布尔古城的城市结构,成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和小巷,古堡和高楼,天空和大海,人群的脚步和绵延的生命。

这种结构,是帕慕克先生每部小说的文学导游路线图。只有沿着这结构的路线,才能真正走进帕慕克先生的小说,真正走进伊斯坦布尔这座神秘的城市,才能走进这座城市的中心和心脏,才能感受到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生命的呼吸、血脉的跳动和阵痛的伤口。《雪》,是一部让我十分钟爱的小说,从对这部小说的一些介绍中,我们知道这部小说在土耳其备受争议,似乎还给帕慕克先生带来了很大的灾难,他甚至还受到一些生命的威胁。这些介绍的文字说,《雪》是一部政治小说。也许,它果真是一部政治小说,但我更愿意把它视为一部伟大的文化现实主义作品的典例。阅读这部小说时,扑面而来的那场大雪,存在于小说的每一章、每一页、每一段的字里行间,那场落在卡尔斯城及其周围的漫天大雪,作为故事的背景,以小说中巨大的意象与象征出现时,让我们感到了它在平静下的寒冷和无处不在的威胁。卡,无论是作为诗人出现在故事中,还是作为记者出现在卡尔斯的小城内,他的所到之处,都给读者带来了一种紧张和不安。他在卡尔斯城中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所见的每一个人,所处的每一场景,都让读者感到背后的陷阱、阴谋和死亡。政治不再是一少部分人为了掌控更多人的命运所进行的交易和斗争,而成为了卡尔斯城中的每一个宗教团体、权力行使者和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是每一个老百姓生活中的一个部分。从卡走进卡尔斯城开始,随着卡的脚步和眼睛,作为远在中国的读者,也开始渐次地感受到,那个小镇的不安和斗争。无论是巷子中的警察,还是舞台上的枪声,或是发生在某个角落的恐怖的谋杀,就连卡和伊珮珂邂逅相遇的爱情,都让我们在阅读中感受到如同无处不在的大雪一样的寒冷。缓缓落下的雪花是平静的,可卡尔斯却是不安的;那场大雪是洁白的,可城里无处不在的却是无法见人的阴谋;那场大雪虽然给我们带来了一丝寒冷,可更为寒冷的却是卡和伊珮珂的爱情和与无数卡尔斯小镇居民的命运;现实中的皑皑白雪是真实的,可舞台上杀人的枪声,却比现实中的雪更为现实和真实。政变、恐怖、阴谋、宗教冲突和团体斗争,这些错综复杂的政治现象,当它如一场雪样以其单纯、本来的面目出现时,它就是政治或政治的表象。可当许多因素的方方面面,互为因果,和以各种面目共同呈现时,它就不再是政治,而是一种文化,或政治文化。政治是少数人的,而文化是所有人的。当政治转化成某种特殊的文化,渗入到所有人的生活中去时,这是政治最为恐怖和黑暗的时期。当所有的百姓,都关心政治如关心柴米油盐一样,这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为危险的时刻。《雪》,告诉了我们这一点。卡尔斯小镇上发生的一切,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我并不把《雪》当成一部单纯的政治小说去看,它是一部复杂的文化现实主义的经典之作。同时,我也不会把卡尔斯小镇,当作一个小镇去看待,在我看来,它是伊斯坦布尔的浓缩;是土耳其这个历史悠久、文化积厚的国度中,所有城市的集合。甚或说,卡尔斯,就是伊斯坦布尔,就是土耳其,就是世界上那块令人痛心而又疾首的中东。

说句老实话,无论是《我的名字叫红》,或是《白色城堡》和《新人生》,甚或包括那部温情的、诗意的、带有自传色彩的,名字本身就叫《伊斯坦布尔》的作品,他们中间的哪一部,就其对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的塑造,或多或少,都是含蓄的,静止的,甚至是有些遥远的。但是当我读完了《雪》之后,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尽管《雪》中写的是偏远的卡尔斯小镇,但伊斯坦布尔这座神秘、悠久的城市,在《雪》中,在我的头脑中,却变成了明确的、立体的、亲近的、活动的,可呼可吸、可以感受其生命存在的城市。也许,这是我对《雪》的一种误读。可一部作品,对于不同民族、不同语言、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毫无疑问,是误读越多越好。不能给其读者提供“误读”的作品,显然算不得是一部伟大的作品。《雪》是可以给人提供许多“误读”的作品。因为《雪》的存在,伊斯坦布尔在我们面前,变得清晰起来,土耳其甚至整个中东,都因为《雪》这部小说,在我的头脑中变得立体而又鲜活。当然,帕慕克先生和他笔下的世界,也因此变得清晰起来,丰满起来,甚至清晰丰满到让我们可以看到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叫帕慕克的作家,面对他的民族之命运,紧锁的眉头和听到他焦虑而急促的呼吸的声音;让我们感到,与我们头顶的天空不一样的另一处世界,有不一样的白云,不一样的海风,不一样的那个世界的心脏的跳动。

从帕慕克先生开始,跟随着他如文学导游旗帜般的故事之笔,反复地走进那座叫伊斯坦布尔的城市,感知、感受那座城市和那一大片的国度,进而,我们由那座城市和国度,感知、感受今天这个世界,这个充满着宗教冲突和文化矛盾的文学世界,这正是帕慕克先生的小说,给我们带来的不一样的认识和思考。《雪》是这样,《我的名字叫红》是这样,《白色城堡》和《新人生》亦是这样。很少有作家的作品,能够和上述作品一样,每一部作品所呈现的世界,都让人们感到的不是细碎、繁琐和日常,而是充满着令人不安的宗教矛盾和文化冲突,充满着两座大山的移动和碰撞,充满着山脉与山脉相冲相撞时,挤出的焦虑和思考。这样说,当然不是说帕慕克先生所呈现的文学世界是抽象的、粗硬的,缺少细腻和文学上的那种诗意和柔美。而恰恰相反,这些小说的另一个不凡之处,正是它既包含着对我们这个世界的不安与思考,又充蕴着少见的细腻、柔情、诗意和幽默。《雪》中的卡是诗人,他写的那本诗集就叫《雪》,但在《雪》这部小说中,真正具备诗意、是一首大诗、长诗、经典之诗的,是故事中的漫天大雪。那场大雪是诗意的,细柔的,使《雪》这部小说真正具备了诗性和空灵。《伊斯坦布尔》与其说是一座城市的记忆,勿宁说是一座城市在历史长河中的一段成长记录,是我们这个世界在城市中的一段历史的唯美的叙述。徐徐道来的舒缓,质朴简洁的文字,渗透在记忆和日常中的宗教与文化的影响与摩擦,如“我发觉宗教的本质是内疚”。“在我进行首次斋戒之前,我对信仰的渴求即已变质,成为最好加以保密的耻辱”。“把羊肉分给穷人之后,我们自己则坐下来享受家庭盛宴,享受我们的宗教严禁的啤酒,享受从肉贩子那儿买来的肉”——如此等等,这样的细节,这样质朴而又饱含着宗教、文化的描述,在《伊斯坦布尔》中比比皆是;在“我”的成长中,无处不在。这些朴实而又不乏思考的叙述,正符合中国文化传统中说的“微言大义”“含而不露”,这也多少可以说明,为什么在帕慕克先生被译过来的许多作品中,唯《伊斯坦布尔》这部书,总是在书店畅销书排行榜上的某种原因。还有《我的名字叫红》中那些堪称范文的一些章节,如其中的《我是一个死人》《我是一条狗》《我是一枚金币》《我是一匹马》等等这样的章节,在这部小说中,如同镶嵌、镌刻在长卷中的幽默美文,按中国的说法是,“妙笔生花,神来文章”。正是因为充斥在帕慕克先生所有作品中的这些细腻、质朴和幽默,使这些作品所呈现的文学世界是宏大的,也是具体的;突显的,也是立体的;思考的,深邃的,也是柔美的,细微的。

这个文学的世界,是帕慕克先生的,也是我们的。是先生个人的,更是整个人类的。我们从帕慕克先生的笔端出发,走入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再从这个城市,走入作家为我们呈现的不一样的那个文学世界;再从那个世界,回到帕慕克先生面前。我想,我们最应该说的一句话是:感谢帕慕克先生,为我们描绘并塑造了这座既包含了他个人,又包含了整个世界的伊斯坦布尔。

伊斯坦布尔为拥有这样一位作家而骄傲;这位作家,为拥有伊斯坦布尔而荣幸。

2008年5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