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年夏天,多雨,东京城像煮在锅里的猪杂碎,到处都稀稀水水,日头一出来,满城街巷都是反照的光团儿。西城有条胡同叫豆芽胡同,其状也如豆芽一般,胡同口窄小得仅能走进一辆手推车,里边细长,深处稍稍一拐,展出一片地面,亮出一个阔大门楼,这就是豆芽街上的“豆”,户主是在书店街经营土杂货物的“恒大杂货店”的老板,姓程,人称程掌柜。程掌柜的儿子二十早过,定于初三婚娶寺后街一位女子,可因本月天气连阴,雨水勤注,豆芽街地势太低,积水多,阴气大,于喜不利,就把“好期”推后三天,改为初六。怕初六胡同路面不干,又专门推来一车沙土,在胡同口的豆芽尖上堆起一个小坝,以防主街上的雨水再往里灌。到了初五这天,街上还存着积水,胡同里却干了路面。
这当口,他来了。
“程掌柜。”
“有事?今天恒大货店不开业。”
“贺喜贺喜!我姓鲁名耀,明儿来给你老打打杂,做做下手咋样?”
程掌柜是个讲究人,看看他长袍上的一身脏污,说:“谢谢了,我人手齐全。”
“真的?”
“真的。”
站一会儿,他猛一转身,走了。
初五夜,程家好不热闹忙乎,一个豆芽胡同进进出出,塞满已来帮忙的喜知客。拉桌搬椅,砌灶蒸馍,动刀切菜,叮叮当当,吆七喝八,人手其实极缺。
他站在豆芽梢儿上,望着那一派景致,呆了大半天,摔出了一句话:
“奶奶的程掌柜,看你让不让老爷当知客!”
说毕骂完,就隐进树影里。
三更时分,知客散尽了。五更时分,程掌柜睡不着,起床推门一看,可了不得,长长的一条豆芽胡同,满是积水,腿膝盖儿深!在清清的月光下,明明亮亮,堆在门楼下的桌椅板凳,船样在水面游动。连夜蒸下的一簸箩白馍,泡在水里成了白浆。程掌柜心里忽悠一下,腿一软,差点倒下去。他哗哗趟着积水,到胡同口一看,那沙土小坝被人掘开了,满街雨水都灌进了胡同。日头一出,新媳妇的花轿就要抬过来,程掌柜急坏了。知客们都不在,只好找来铁锹,堵住坝口,亲自用桶往外倒水。哗啦——哗啦——没几下,已累得腰酸背疼,脚下又冷得寒战,便“娘”地叫一声,直起腰,道:“我得罪你们谁了呀!”
这当儿,从街头晃过来一个人,走路一摇一摇,在水色的月光里,像竖漂的一截黑木头。他摇到胡同口时站住了。
“程掌柜,一早就忙呀?”这人就是鲁耀。
掌柜叹了一口气:“人心都叫狗吃了。”
“看您老年纪这么大,怎能干了这活儿?”鲁耀说着,将长袍往腰间一挽,脱掉鞋子,跳进水里,操起水桶,哗哗就倒起水来。瘦身子一弯一直,一提一桶,比掌柜的手儿快了许多。
到天将亮时分,月落了,仅余几粒星星在城上空闪着,街面朦朦胧胧,国槐的影子都融进了黑色里。豆芽胡同的水也基本完了,鲁耀丢下水桶,扶腰站起来,朝身边的主人看了看,笑一下。
“不误你家娶媳妇吧,程掌柜?”
“我不亏待你。”程掌柜说着,回身在门楼下取来一兜蒸馍,递给他,“晾干就能吃。”
看那馍都是经过水泡的,鲁耀没有接。
“饭时我和知客们一道吃……”
掌柜说:“我家知客人够了。”
把眼吊起来,鲁耀将桶扔到墙根下。
“程掌柜,东京的红白事,还没有谁家不请我鲁耀去充知客的。”
程掌柜很坦然地笑一下。
“下次吧,我家二少明年娶。”
他转过半边身。
“那我就走了。”
“多谢你帮忙……”
走了半步,他停下来。
“真走了……”
掌柜朝豆芽胡同里转过身。
“不远送。”
再没说啥,他从程掌柜手里夺下那一兜水泡蒸馍,三脚两步就出了胡同口,朝着鼓楼大街走去。
东天已经透红,日头露出半张脸。东京城干干净净,树在红光里微微摇着,叶子嫩得滴水,房屋楼店都洗得了无纤尘。豆芽胡同口的两侧,大红“喜”字已经贴了出来,极为醒目招人。就这时候,忽然来了两个讨饭花子,一人手举托盘,上摆米糕、芝麻条、烧饼、油饼各一个,为四色礼品,一人手拿浏阳产的百响小鞭一挂,到胡同口“砰啪”一放,大声叫着“贺喜贺喜!”朝程家门楼去了。
东京的喜事有规矩,凡送礼的如若不以宾客相接,请上桌吃喝,就需加倍封礼相还。总管的案头放有一叠红纸,就是以备封礼之用。一般还礼都在五百制钱到一贯之间。自然“杆儿的”叫花子是不能请上桌的,既然他们托盘置礼送来,就得厚礼还去。
有个快腿知客回去报信,说叫花子贺礼来了。
总管问:“掌柜,还礼吧?”
“还。”
“多少?”
“八百。”
于是总管将八百制钱用红线穿了,红纸一裹,让快腿知客送了出去。
两个花儿接了八百钱,千恩万谢,一再祝福,出了豆芽胡同。
然而,这里前对贺喜的花儿方去,后对紧跟又来。一样的衣服破烂,一样的满脸脏污,一样的四色礼品,一样的浏阳小鞭,一样的拿去程家八百制钱。日未升三竿,程掌柜就接了这样九对贺礼叫花儿,赔去制钱七八贯。
正在应接不暇的当儿,胡同口突然接连鞭响,噼里啪啦,炸得豆芽胡同一抖一抖。总管以为是花轿来了,措手不及,忙派知客出去察看,谁知竟是二十多个讨饭花儿,全部手举托盘四礼,破衣烂衫,不等鞭炮烟雾散尽,就涌进胡同里,“贺喜!贺喜!”“掌柜的,下人给你送福来了!”“祝你家早得贵子啊!”叫叫嚷嚷,潮水一般卷到程家门楼下。
总管不敢接礼,接了就需二十贯钱送出,于是忙去问主家。
“咋办?”
“不理他们。”
“不便吧?”
“东京的叫花子百百千千,打发得起吗?”
如此,总管就把这帮贺人硬拒了,任他们在门楼下恭的贺的吵翻天,就是不派知客去收托盘上的礼。这样僵持了好一阵,叫花儿们看指望不大,就收起托盘,怏怏走了。
不久,新娘真的来了。一顶花轿被红绿绸布的缠花包裹着,八个轿夫都是民间汉子,身体结实,又懂轿行,一闪一闪,起起落落,缠花在轿上飘飘摇摇,远远望去,像是由南向北移动着的一棵开满花的树。两个响器班,分列花轿两侧,共吹着一曲《百鸟朝凤》,声音舒展昂扬,流水般在街道潺潺作响。看热闹的居民前拥后挤,鞭炮不间断地在人头顶炸响。快腿小二在拐弯处招风见了,忙回身到程家禀报。跟着总管和搀扶就从门楼出来,迎到胡同口上,将红地毯一节一节铺满豆芽胡同。
可事情万万也难以料到,当新娘子到胡同口下轿时,突然从对面人群中又闯出十余个讨饭花儿,都是三十几岁,结结实实,一个个头戴孝布,身穿麻衣,手持招魂幡,齐刷刷地跪在轿前,号啕大哭,声音嘶哑,破喉烂嗓,爹呀娘呀,妻的儿的,哭得惊天动地,真如丧了考妣一样。
事情来得突然,轿夫一见这些汉子孝子,搁下轿子就呆了。响器班一向还没遇见过“红白相撞”,一人止吹,全班就乱了调儿,稀稀拉拉,此起彼伏,慢慢两班响器都止了吹打。街面上除了十几架嗓门的狂哭,就再也没有别的动静。丁点儿也不悲哀,却十分热闹,围观的市民一下把花轿晾到一边,朝着孝子围过来。
新娘子下轿后,原本还有很多程序,可这会儿喜丧相遇,为了躲避,也顾不了许多,一出轿门,搀扶拉上就跑,慌不迭儿,嘴里叫着:“躲邪!躲邪!躲邪!”
新娘子知道自己出嫁遇上了白丧,一过程家门楼,起先还是哀哀地压着嗓子哭,和新郎拜天拜地时,听那门外孝子仍在嚎吼,越发觉得晦气,便索性哭出音来。娶妻嫁女,本来一桩喜事,没想到闹出一片哭声。掌柜急了,叫道:“我哪儿做了孽事啊!”抱头蹲在上房不动了。
总管急了,亲带几个知客出外搀孝相劝,不仅劝不动弹,那十几条汉子孝子反把脸转向豆芽胡同里的程家门楼,哭得更加厉害。没办法,只好回去减了婚娶的繁事,匆匆把新娘送进洞房。找到主人问:
“掌柜的,你得罪下了谁?”
掌柜说:“我得罪过谁?”
“那是几个恶作的叫花儿,像要叫你破财的。”
“豁上吧,每人给一千制钱去……”
一个知客送出去十几贯,一会儿又原封不动把钱拿回来。
“狗日的不要……就死哭,劝不动。”
这时候,一个常做知客的出来说:“这怕要由掌柜亲自出面请鲁耀先生调停哩。”
程掌柜听了,怔怔,坐在罗圈椅上木着脸,连吸十几袋水烟,让总管带着二十贯制钱出去了。
不一会儿,鲁耀来了,背着叉褡,后边跟着掌柜和总管。他到众孝子面前,从叉褡里取出钱来,朝每个孝子面前扔了一贯,说:“都他妈别哭了,程家总管有事,我接总管了,你们都是知客,快都进屋洗罢脸,端菜上桌,宾客都在等着呢。”
果然,十几条汉子,从头上扯下孝布,擦把脸,把孝布和麻衣往一堆儿卷了,笑嘻嘻跟着鲁耀进了豆芽胡同。
今日东京相国寺中藏的《相国寺竹枝词三十首》中有诗云:
上通抚道下通猴,
屁股常年一片油。
三十六行相国寺,
无人不拜鲁杠头。
这诗是我死后作的。记得在世时,并没有文人这般抬举我鲁耀。人的作为能入诗,能留后人,可想活着也算得有作有为了,不然谁肯枉费笔墨呢。自从在程掌柜家做了总管,我就不做知客了。城内的数百条街道胡同,没有谁家不知道“红白总管”鲁耀的。马道街、相国寺、龙亭、铁塔、禹王台、砚庆观……无论到东京的哪个地方,人们都熟识我,见面不是称我“鲁总管”,就是叫我“鲁先生”。做了总管,成了人物,就有了财存。有了财存,我就在现省府前街买了房子宅院,开了“明记杠局”,成为鲁杠头。从那时候起,我在东京就有了自己的营寨,开始了我鲁杠头辉辉煌煌的一辈子。
《如梦录》中的《形势纪第二》开头道:
东京地脉,原自西来,故惟西门直通,余四门皆屈曲旋绕,恐走泄旺气也。势如卧牛,故名曰卧牛城。城内周府前有兴龙桥,又有左右两龙须,东自锭匠胡同,往南至大店,过鼓楼而东,由鹁鸽市迤南,东至第四巷,南抵宋门大街止;又自鼓楼往东至五圣角,向南抵宋门大街止,谓之左龙须。西自武庙,往南,至钟楼。
我所置宅院就在卧牛城西南,离钟楼不远,地皮约有半亩余地,房是青砖青瓦,四合院子,院里有梧桐两棵,树皮四季都分外滑润,涂油似的。夏天树皮上生出很多苔丝,地上潮潮一股湿气,十分凉爽;冬天则温暖舒适,宜人可意。到第二年秋天,省府前街有家杠局,经营不善,生意被曹门大街一家杠局夺了,我出面请客,把这家杠局盘让过来,于是,旺火添柴,势头大振。
杠局,是专做抬死人生意的。
我的“明记杠局”临街是三间门面瓦屋,门头上的字号用金色漆了,棺材抬手没有固定身子,都是“莲花落”帮的徒弟们,有死人就抬,就吃喝。没死人就上街去唱去讨。这买卖别无所盼,就盼着东京多死人。多死人才会有兴隆好生意。然东京人并不为杠局多死,要赚钱就要把曹门大街的杠局也掀倒,让明记杠局在东京独家经营,独赚死人银两。
我原想和曹门街杠局好好斗上一番,不想那杠局竟那么稀软,像是纸扎的,经不起我鲁耀一脚踢,只一指碰碰就破倒了。
事情是在过年。大年三十那天,小二过来对我说,当家的,该请先生写对联了,杠局过的是头一个年,对联要吉利。我说,你去曹门大街看看,看他们局的大门上写的啥。小二跑步去了。
约有一碗饭工夫,小二回来递给我一张纸,上边请人抄了他们局门的对联:
天龙义气高百斗德必有邻
司马文章壮千秋群贤毕至
门额上写的是:
关雎志喜
我把那纸一团,扔了。
“字好吗?”
“请书院先生写的?”
“啥价?”
“一副对联就给了一千。”
“你去,到书店街联市上把写字最差的给我叫过来,一副对联给五贯。”
“掌柜……”
“去,在联市上唤唤,看热闹的越多越好。”
对联市是春节前自成的,每年都在鼓楼北的书店街,路边上摆下桌子,一个挨一个,桌上都放着笔墨纸砚。纸是割好的对联纸,宽宽窄窄的红条儿耷在桌角,砚台压着,在风中哗哗地动。每张桌前,站着一个先生,手插在长袍袖里,有人从前走过,就忙问:“写不写?”人说:“看看。”“来吧,不光字好,文也吉利!”“价呢?”“随你便。”这就成了。酬劳早已形成惯例死价,无论字好字坏,都要给上百个制钱。只有那些字迹确实不好的,才躲在联市的角落里,歪歪扭扭从老黄历上抄一副,红脸青筋地和小门穷户的主人吵吵争争。
我的小二到鼓楼下站住脚,面向联市大声唤:
“我家掌柜要写对联啦,哪位先生去?”
叫声不落,就有六七个先生提着毛笔抢过来。
“远不远?”
“不远,省府街。”
“这么远,价得高些。”
“一副对联五千制钱!”
“真的?五千!”
“真的,五千。”
“掌柜是谁?”
“鲁杠头。”
“走吧,我去!字是东京一流的,相国寺的门联就是我写的。”
有个先生扯住了我家小二的衣袖子。
小二道:“鲁掌柜说了,字写得好的不要,谁的字差谁就跟我去。”
人群哑了一会儿。
“傻子……”
“羊癫疯吧……”
这六七个先生离开我家小二,回了各自桌前。小二看没人应招,就到鼓楼下边,找到一个写字手抖的老汉。
“你去不去?”
“你闹啥耍儿?”老汉说。
我家小二取出五贯制钱往老汉桌上一摔:“你说去不去!”
老汉一怔,收起钱,就提笔和我家小二一道来了。后边跟了一旗子看热闹的人群。
拉过桌子,铺好红纸,小二把墨磨好。
老汉说:“鲁掌柜,我字真的写不好。”
“写吧,我就看上了你的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