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离开后,我在太空展馆里待了一阵子。说实话,我自己都为这些人的经历感动。我明白,说自己算是他们的继承者,是件很奇怪的事——毕竟从好多方面来看,我都是个与他们不同的异类——但无可否认,那些勇敢的开拓者和探索者可以算作我的先人,尽管是不怎么聪明的先人。我想,当人类漫步在自然历史博物馆时,也会对他们的祖先怀着同样的敬畏之情。他们是我的先驱,我谦逊而勇敢的祖先们。
他们理应被我吊唁铭记。
我们以飞速弹道发射的方式越过大西洋,来到欧洲继续进行推广宣传:马德里、奥斯陆、维也纳、布达佩斯、伊斯坦布尔、赫尔辛基、伦敦。我几乎没什么可以停下来休息的时间,好在我没有人类在疲倦时需要睡觉的坏习惯。在马不停蹄的日程里,我享受着这些美丽城市的声色风景,去了各种博物馆,欣赏了更多梵高的作品。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个人!我感到太空再次召唤我——那里有好多的未知等待探索——但在这里做一个人类文化的归档制图者似乎也是不错的差事。
不,这太荒谬了!我想只有那个冰冷却令人眼花缭乱的太阳系才能满足我。我很高兴知道自己的归属地。
伦敦之后,欧洲的旅途还剩下最后一站。柏林下着雨,豪华轿车载着我驶向城边一座形态复杂的演播室。我们最终抵达的地方非常巨大,像是封装了音响设备的飞机库。大银幕时代之后,这里就渐渐衰败了,对此我倒是没什么好抱怨的。下午的直播采访在德里克的笼子里进行。这个节目的形式不仅是目前为止最成功的,还因为趋之若鹜的观众赚了好大一笔。
就我所参与过的各种秀来说,这个节目确实非同一般。今晚的主持人叫德里克,是一头成年的雷克斯霸王龙。德里克和贝贝(他们之间竞争激烈)一样是激进遗传操作的产物。但和贝贝不同的是,它只混合了一点点人类基因。德里克现年五十岁,从事过各种不同的行业,包括音乐创作和食品鉴赏。
笼子非常大,足够装下德里克庞大的身躯。里面还放着一盏灯、一张咖啡桌、一台沙发,还能再容纳一两个嘉宾。德里克被铁链锁着,笼子外面的工作人员手里拿着麻醉枪和电棍。虽然迄今为止倒是没人被德里克生吞活剥,但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还是会让人有些不安。进入德里克的笼子就像做一个社交名人一样需要足够的勇气。它可一点儿都不温顺。
我向演播室的观众们打了招呼。进去时,身后铁门落锁的声响让我有些迟疑。我拉住德里克人类形态的手握了握,然后坐进沙发。
“德里克欢迎文森特。”德里克说道。它摇头晃脑地拉扯着铁链发出哗哗声。
这已经是德里克最接近说话的方式了。其实那不过是一声咆哮,一种对实际语言的拙劣模仿。德里克只知道一百六十个单词,能做一些相对简单的语句组合。有时候它的话很难听懂,但如果让它重复一遍,它又会变得非常暴躁(或者说更加暴躁)。当它说话的时候,笼子上方的屏幕会显示出那些词语,然后按顺序传送到我脚旁的显示屏上。
“谢谢你,德里克。能来到这里我很荣幸。”
“给德里克看照片。”
节目前我就被告知,这时应该展示一系列的照片和视频,并在适当的时候加以富有诗意的叙述讲解。弥马斯上的城墙——土星的光环像一把弯刀把它的天空一分为二;从阿玛尔忒娅上看到的木星;赫克托尔之尖把小行星分成了两瓣——就像两个世界;米兰达冰冷的蓝色山脊;天王星上汹涌的云状漂浮物穿过大气层缓缓落下;在特里同巨大的烟流中翩翩起舞。
德里克话不多,这一点儿不意外。它对风景或者科学不感兴趣。德里克只关心收视率,这直接关系到作为津贴的肉的多少。如果一年下来,收视率超过预期的话,德里克还能得到一次捕猎游戏的机会。
“正如我所说,”我继续旁白解说道,“这是一段了不起的旅程。”
“给德里克看更多照片。”
我只好继续——这并没有按照事先的脚本进行——不过我倒是挺乐意展示的。正常来说,像德里克这样老道的主持这时候应该阻止嘉宾没完没了地絮叨,而不是任其发挥。
“这样吧,我给你看看柯伊伯带的照片——相信我,去那里的路途非常遥远。在柯伊伯带几乎都看不到太阳……”
“给德里克看泰坦的照片。”
这,我想,是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不安。就德里克有限的词汇量来说,能让它学会“泰坦”这个词,应该费了不少工夫。
“泰坦的照片?”我问道。
“给德里克看泰坦的照片。给德里克看死人。”
“死人?”
提出这个要求让它兴奋起来。德里克摇晃着钻头似的脑袋,嘴里的口水垂下来像一条长绳,差点儿滴到我身上。我承认,我被它搞得有点儿狼狈。人类的思维我能理解,但像德里克这样的我却从未遇到过。神经生长因子给了它语言和社交模块,但这些模块就像浩瀚海洋里的岛屿,对这个爬行动物来说无比陌生。本能上,德里克想要吃掉所有能动的玩意儿。尽管我有强大的金属骨骼,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它挣脱束缚,那些刀枪棍棒对它毫无办法时,我会有怎样的下场。
“给德里克看死人。给德里克讲故事。”
我飞速地在存储里搜寻,找到一张飞船降落后的照片,能看出它的起落架略微有些倾斜。飞船停靠在泰坦冰冷的湖岸边,周围是荒凉的地峡,满地碎石。在永恒阴郁的天空下(从太空里很难看到泰坦的表面)这很容易被错认为是阿拉斯加或者西伯利亚某个凄凉孤独的哨岗。
“这就是我找到他们时的情形,”我解释道,“大概是他们出事三天后——他们进入大气层船体破裂的三天后。这挺悲剧的。损伤明明很小——很容易修复,如果他们有好点儿的工具并且有足够的氧气支撑他们在飞船外工作的话。当然,我知道肯定出事儿了——当我从地球接到信号并试图建立连接的时候。但没人知道他们到底降落在哪儿,或者他们到底是什么状况——比如飞船是不是完好。”我透过笼子的铁栅栏望向观众,“如果他们传输的信号能及时送达我这里,我或许还能为他们做点儿补救。也许他们就能重返太空,而不是死在泰坦上。”
“德里克带来另一位嘉宾。”
我环顾四周——脚本上也没有这一段。我的赞助商还承诺说我是这个能赚大把钱的采访的唯一嘉宾。
不应该有“另一位嘉宾”的。
我突然意识到,眼前这只雷克斯霸王龙并不是我今晚将面临的最大难题。
另一位嘉宾走到笼子前。我倒是一点儿也不意外看到她,另一个机器人。她——还真没别的词能形容——看起来非常漂亮。我立刻发现她把自己装扮成了1927年德国表现主义导演弗里茨·朗的电影《大都会》里女机器人的样子。
当然了,我应该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她是玛利亚,而细想一下,我们可是在巴贝尔斯贝格,那部电影的拍摄地。
玛利亚走进笼子里。
“德里克欢迎玛利亚。”
“谢谢你,德里克。”玛利亚在落座前说。
“我之前听说你正在返回地球的途中。”我说道,不想被她的突然出现搞得很被动。
“是的,”玛利亚优雅地转头面向我,“我昨晚进行了轨道穿梭——我的飞船现在就在我们上方。我很早就安排做好了这副身体。”
“挺不错。”
“很高兴你喜欢。”
我顿了一下,又问:“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来谈关于泰坦的事。来告诉大家真正发生了什么。这会让你困扰吗?”
“我为什么会困扰?”
我们的主持发出咆哮:“给德里克讲故事。”
这明显是对玛利亚说的。她点点头,伸手碰了碰脖子,就好像说话前清嗓子一样,“其实,这说来挺尴尬的。恐怕我的那些证据会直接推翻文森特说的。”
“你最好是真的有料。”我说道,这种情况下其实显得挺蠢。
“我当然有。我截获到的泰坦飞船上发出的求救信号比你说得要早,你明明有充足的时间作出反应。”
“瞎扯。”我从沙发里站起来,“我可没空听你在那儿胡编乱造。”
“待在笼子里。不要惹德里克生气。”
“那个信号根本就没能发送到地球上,连探索轨道上的飞船都没接收到。”玛利亚继续说,“所以你可以随意编造说你很晚才接收到信号。但是,从泰坦的确发射了一些数据包出来,我在太阳系里走到一半时就监测到了,虽然距离还是太遥远,无法直接探测到他们的位置。”
“但你没有证据证明。”
“我没别的证据,除了那个被储存在早被大家遗忘的、已发射升空五十年的科学测图卫星里的数据包。在我经过土星时,刚好查看了里面的存储记忆,希望借此扩充我的图片信息。就是那时候,我发现了泰坦信息的证据。”
“这简直瞎掰!我为什么要撒谎?”
“这就不是我能说的了。”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据我们所知,你的工作是勘测绘图,给未知物标记命名。或许你太沉迷其中,不愿去帮那些人?我看了贝贝对你的采访,你是怎么说来着?”她轻易地转换模仿起死去的演员加里·格兰特,“‘像强迫症一样’。这是你的原话吧?”
“真是够了。”
“坐下。不要惹德里克生气。德里克生气会杀人。”
“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玛利亚继续一脸平静地说着卑劣并让人暴怒的话,“或许你就是不愿看到那些可怜的人幸存下来?毕竟,从来没有人类到过泰坦那么远的地方。去探索开拓宇宙,成为一个英雄——全人类的使者——那是你的任务,不是他们的。你希望他们失败,你盼着他们死去。”
“这简直不可理喻!我会让我的赞助商跟你理论。”
“没必要。”玛利亚说,“我们在这儿说这些的时候,我的赞助商已经在和你的联系了。到时候在我们共同的太空事物代理之间会有一场公平公正的信息交换。我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为什么要隐瞒呢?我只是一台机器——一台太空探索器。一长串字母的缩写而已。”她停下来,然后又补充道,“顺便说,谢谢你关于我传送回的信息的评论。你现在愿意和我讨论一下你关于那些信息精确性的怀疑吗,正好趁着直播?”
我花了几秒思考。
“没什么好说的。”
“我就知道。”玛利亚说。
我想可以这么说,巴贝尔斯贝格的事态发展并不是我希望看到的。在德里克的笼子结束采访后——这个节目是全球直播,至少有上亿位潜在目击者——我被太空跨国机构的计算机控制员“拘留”。没了来时乘坐的豪华轿车,我被丢进一台货车厢里运走了。不久后,我被进行了电子捆绑固定,打包进集装箱,结束了最后的旅程。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一点儿等待我的将是何种命运的暗示。
作为一台机器,不能说我有犯罪能力,只能说我可能出现操作失误——可能有危害人类生命的行为,这引发了各种争议。但有一点很清楚,任何惩罚——如果这些争议能被证明危害到人类的话——都将由我的跨国赞助商承担。而这反过来也会影响参与其中的各国政府和企业机构。我不怀疑最好的律师们——最强大的法律体系专家们——已经对此案做了充分准备。我想最站得住脚的辩护就是:我的存在与否和在泰坦上发生的事故是没有必然关系的。不是我造成的飞船故障(没有人提到这一点),我也没有这个道德义务在事件发生时进行干预。至于我有没有时间去救他们其实并不是重点,并且在任何案件里仅凭来源有问题的数据包就提起诉讼,都颇具争议。
而说我对物质命名过于沉迷,或者对泰坦任务的失败感到高兴,更是荒谬至极。
不过,这一切都是空谈。我可能不会被定罪,但肯定会被认定为一台行为有失的机器。我的代理会很希望看到我消失,这一点他们倒是能做到。不过估计这会让他们陷入毁灭证据的更大难题中。
尽管如此,我已经是一个让他们尴尬的存在了。当货车把我运到目的地,打开集装箱时,我很惊讶自己还能重见天日,同时为能站在清澈的夜空下开心不已。不过稍微想想,不知这对我来说是仁慈还是残酷,毕竟我很清楚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这些星星了。
我认得这个地方。我的出生地——或者说“生产地”,如果你坚持这么说的话。这是离苏黎世不远的欧洲中央控制局安全化合物中心。
“不介意的话,能再给我点儿时间吗?”我问押送者。我转向西边,一道光迅速地越过低矮的屋顶冉冉升起。我看着这个新来者在静止的群星间穿梭游曳,就像梵高当年在圣雷米精神病院时一样,让这些星星的光芒吞噬自己。
文森特·梵高自愿为艺术献身,在这一点上我远不如他。
我收起思绪,说道:“她在那儿呢——可爱的玛利亚。我勇敢的涅墨西斯!我知道她很快就会重新出发,进行另一场宏伟的探险。”
一阵静默。一个押送者问:“你是不是……”
“嫉妒?”我帮他说出来,“不,一点儿都不。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
“那就是愤怒了。”
“为什么要愤怒?我和玛利亚之间有分歧,这不假。但即使是这样,比起和你们,我和她有更多的共同之处。不,我现在有充足的时间仔细思考这件事,我发现我一点儿都不嫉妒她。这种情绪从没有过!硬要说的话……应该是钦佩?是的——全心全意地。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如果有机会,我觉得我和她可以成为很好的合作伙伴。”
玛利亚全速前进,冲向云霄。我举起手欢喜地敬礼。祝她好运,祝她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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