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从那里开始,他们就要乘坐公司的飞船,去谷神星和灶神星,再从那里搭乘速度缓慢却永不止歇的工厂飞船。或许,此后他们就会从这里乘坐小型的采矿飞行器离开,将来再乘坐这些飞行器回来——正如公司让他们看的纪录片里演的那样。他,博比,会再次住进这样的宿舍,只不过房间大一点,屋里有更多的人,挨得更紧。而他的工作就是喂饱这些采矿区的男男女女,像技术员或者科学家那样。这种想法让博比感到自豪。
4
夏天,一队人来到会安,他们包下了老城郊区的一家旅馆。他们的首领是太空酋长国的公主,这个酋长国位于土星和木星间的小行星带。公主个子高挑,有一双动人的蓝色眼睛。她为自己和随从订购未来两年内要穿的上衣、裙子和套装。新和成与其他女孩从来没有这么忙过。
新和成渐渐习惯了看到那些太空人在老城区穿梭,在河边喝茶或者甘蔗汁。其中一个叫海里姆的男人引起了她的兴趣。他们偶尔会见面。他代表他的公主前来,监督服装制作。后来,新和成与朋友们一起坐在河边的时候,也能看到他。有一次,他露出微笑,要求和她们坐在一起。他拉过一张塑料椅子,坐在上面,小狗立刻和他亲热起来。海里姆笑容亲切,带着沉静自信的味道,却毫不张扬。他的眼睛天生颇有魅力,但是吸引她、让她心跳加速的却是他的拇指,那是一根金色的假指。
这个指头不属于他,而是附在他身上的数字智能,和他共用一个身体。不久以后,她带他回了家宅,把他领到自己的房间里。他们做爱的时候,她引导着他的手。假指上传来的温暖让她又惊讶又兴奋,让她觉得好像有一个外星人进入了体内。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海里姆来监管服装制作。稍后,新和成坐在河边时他就会出现。他会拖过一把塑料椅子,坐下来。小狗会跑来,舔他的手,却不舔他的拇指。有时候——只有很少的几次,海里姆眼中的神色毫无征兆地变了。当他再开口时,发出了数字智能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怪异而陌生,但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喝完甘蔗汁后,他们就会去她家。她住在这栋房子的二楼,房子里还住着她的父母,两个兄弟,几个姑姑,姑姑们的丈夫和孩子,还有她的祖母。每次海里姆过来,祖母都坚持要见他。他们见面的时候,祖母就会深深地盯着他的眼睛,直到数字智能出来为止。然后,他们就用一种新和成听不懂的语言交谈。接下来,新和成和海里姆就会去新和成的房间,关上门。
她喜欢那些炎热潮湿的夜晚。风扇在她的房间里懒洋洋地转动着。他们做爱的时候,汗水把她的头发粘在前额上。海里姆身体精瘦,肌肉发达,在意想不到的位置有几个伤疤。“你做了什么?”她有一次这样问他。他耸了耸肩,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们大部分时候说小行星洋泾浜语。“你结婚了吗?”她这样问的时候,他就会再耸耸肩,笑一笑,说:“没。”这或许意味着他没有,或许只是一种逃避。
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她。不过,让她感到安慰的是,他也没有说过他不爱。
有一天,她去上班的时候,发现没有新的订单了。她后来经过公主的宾馆时,看到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只有两个法国游客在登记入住。男的块头很大,留着长长的发绺,女的纤细苗条,穿着不合身的裙子。新和成在河边等待着,像往常一样,即使知道他不会再来了——他不在那里了。
5
博比有亲戚住在巴黎,他有时会在周末会去拜访他们。他们住在郊区一栋拥挤的公寓里,到那里要转两次火车。他的姑姑用越南话和他交谈,可是他的堂兄弟却生在法国,态度轻蔑。在他们面前,他觉得很尴尬。他的姑姑做了烧酿鱿鱼筒、竹笋炒鸡肉、辣酱以及泰式糯米饭。谈到他们那些去了太空城、谷神星、通云城与月球港的亲戚时,博比的姑姑担心他在太空中照顾不好自己。“你该找个妻子,要不找个丈夫也行——”她边说边着从侧面看着他。博比只能尴尬地笑着。
另外一些周末,他和西沃恩一起度过。他们沿着塞纳河散步,在她的室友外出时,就回到她的住处。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坐在卢森堡公园的长椅上。西沃恩的头枕着博比·阮的膝盖,吟诵着芭蕉翻译的柯勒律治的《古舟子咏》,用小行星洋泾浜语吟唱着“blong olfala man blong solwota”[7]。或者,要么她朗诵着提罗什的《神的残余》,要么读着《圣经》,或者是奥格考的游记。下雨的时候,他们就会在咖啡馆或者镶着黑色橡木条的酒吧里坐着,隔着一杯热饮看着彼此,杯中冒出的蒸汽在他们之间氤氲开来。
这段感情慢慢凋零。随着这一年渐近尾声,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直到两相分离。西沃恩准备去北美,为那里一家给地球谋利的智库打工。那片土地上仍使用旧式货币,人们生活富足,在辽阔的大陆上过着安宁的日子。博比的课程也无可避免地走向结束,他就要毕业,然后——
6
新和成欲哭无泪。新的任务来了,然后又是一个,然后又是一个。她赚到的钱大都交给了家人,自己留下的一点而则攒了起来。她一点点攒着钱,因为她想要实现那个梦想,想要买票到星星之间去。这是一个孩子的梦。她小时坐在祖母膝上时就听过那些故事了。她把小行星带按字面意思想象成一条腰带,谷神星是上面的搭扣,更小的行星则是点缀其上的宝石。她把火星想象成明艳闪耀的红色织锦,月亮是最轻薄的丝质睡袍,木星则是亮橙色的丑角戏装。
这个愿望在她的心中涌动。这不是为了海里姆,她并不想去太空城找他。他走了,他所象征的东西也烟消云散了。她的愿望是为了她自己,她要坚持这个梦想。在会安城满月的时候,在灯笼的光在水面上舞动、空气中飘来煎大蒜的气味的时候,她这样想着。
她工作,攒钱。她手上的茧子变得更硬,她几乎不再坐在河边喝着甘蔗汁休息了。晚上,她躺在床上,小狗趴在她脚边。她打开自己的网络结点,浏览其中的图片:月球地下城,忙碌的工人蜂拥穿过隧道,永远都在运行的巨大的洗衣房,像河内或者胡志明市那么大的水培花园,休闲区域坐着男男女女的长沙发,人们沉醉在愉悦之中,荷花形的机器在他们中间转动不止,水在玻璃管道中汩汩流动,如烟尘般散开。她睡着的时候,这些图片仍旧随机在她眼底不断播放、变换着。
7
博比回到了越南。他也弄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他经由近地轨道从巴黎来到河内,又搭乘慢速飞船从河内飞到岘港。当他在岘港着陆的时候,已经有点儿麻木了。接着,他登上了去会安的公交车,车的右侧是大海。祖国的气味淹没了他,沁透了他。气味的分子逗弄着嗅觉受体细胞,信号传入了神经元,在博比的大脑这一量子网络中嘶嘶作响。
领导们通情达理,准许他离开一段时间,但是他们都知道,他的时间有限。太空城里紧缺厨师,厨师培训项目又价格不菲。博比不在意,他感激领导们的慷慨。
他回到家,刚好赶上葬礼。
8
当他走过河边的时候,新和成正坐在那儿,喝着甘蔗汁。新和成瞥了他一眼,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熟人,但想不起来是怎么认识的了。她问:“你是博比,博比·阮吗?”
博比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来自他们班没人看过的某本书,或某部电影,他喜欢同学们这么叫他。他转过头,端详着她,眼里露出和她一样的迷惑神色。“我是新和成啊。”她说。
逝去的岁月涌回到他的视线之内。他俩好像瞬间站到聚光灯下,都染上了琥珀色。“新和成,是你吗?”他问。接着,他羞涩地说了声“你好”。
她笑了起来,他微笑着。他没有开口询问,就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他硕大的身躯塞在一把小小的塑料椅子里,显得有些可笑。“好久不见。”
她忍俊不禁,又笑了起来。他困惑地微笑着,很快像被传染了一般,和她一起大笑起来。冷不丁,两人一起滚落地上,卖甘蔗汁的小贩惊讶地看着他们,小狗绕着圈子跑,兴奋地吠叫着。
“你妈妈的事,我很难过。”过了一会儿,新和成说。
“谢谢。”
他买了一杯甘蔗汁,给新和成讲解糖的性质,H?O所能创造的奇迹,热能或者动能怎样能把一种物质变成另一种。他的手指很温暖。他微微散发着柠檬草和香草荚的气味。
不久以后,人们陆续熄掉了灯笼,夜晚沉入了黑暗之中。
他们坐在那儿,没有说话,一起望着星星。这些星星看起来很近,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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