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最新的成果整理成文,但那已不是学术论文了。它被第一时间刊载在世界各大报纸的头版,题目是《来自大西洋底的呼唤:你是谁?》。
文章刊出后,冷清的海面顿时热闹起来。来自世界各地的数十支海洋考察队蜂拥而至,随之而来的是媒体记者、工程师、大企业的代表,甚至还有海军的舰队。
几个高大的海洋超深钻平台在这里下了锚,钻头被送进地壳深处,试图绘制地底生命的轮廓;反潜侦察机在它们上空巡航,投下声呐浮标,搜索海底的可疑声响。
在更远些的地方,甚至还开来了八个航母战斗群,来自中、美、法、俄四国,此外还有若干核潜艇。它们一面彼此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一面整齐划一地对“海洋之喉”的方向保持着高度戒备。
我从没料到各国的重视程度会达到如此这般。但后来的事态证明,这种重视极有远见。
我还记得在半个月前的紧急会议上,国家主席曾有过一段这样的讲话:
“我们来到了一个特殊的历史时刻。与另一种智慧生命的接触,既没有先例可循,也没有经验可鉴,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他说,“我们的愿望是美好的。既然两种生命已经在地球上和平共处了数亿年,我们有理由期待,这种和平将继续下去……然而,世事无常,我们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6
在那场紧急会议上,首先发言的是中科院院长秦海舟:
“各位,想必大家已经对目前的情况有所了解,但按照议程,我还是简单地回顾一下。”
“在过去一个月中,联合科考卓有成效。来自各国的考察队已经定位了三十六个海底熔岩裂隙,陆教授发现的‘海洋之喉’只是其中的一个。它们分布在北大西洋中央的海底扩张带与板块边缘的消减带上,面积达数百平方公里,都处于高度活跃状态……”
那次紧急会议上,与会者有政府高官、科学家和工程师、军官,都是电视上见过的面孔,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人。
“……然而,对于我们的呼唤,它们一直保持沉默,我们因而无从判断它的意图。显然,它们已经得知了我们的存在,而且有能力对我们施加影响。因此,在第六十三次国务院特别状态委员会第二次扩大会议上,经过民主投票,委员会决定实施‘共工计划’。下面请钟将军介绍计划的落实情况。”
军方代表站起身来,展开一份文件念道:“各位首长、各位同志,‘共工计划’是我军首次针对另一个文明制定的作战计划。此前我们已完成了前瞻性研究,初步指出了假想敌可能的攻击模式与相应的防御手段,简述如下:
一、次声波攻击。《海洋之歌》可能并不动听,它其实是断肠曲,若海底的涡胞群集束向我军舰艇发射次声波,可能造成我方有生力量的伤亡;
二、地震与火山攻击。此攻击方式对舰艇威胁有限,但对于沿岸的居民是灭顶之灾;
三、泡沫化攻击。这是对我军舰艇威胁最大的攻击方式,高温的岩浆将令海水气化沸腾,变为泡沫,导致海水密度下降,舰艇浮力降低,以致沉没。在座的陆教授就差点丧生在这种攻击中。
对于这三种攻击方式,目前我们并不了解其原理,无法预警,只能进行被动防御。因此,我们必须提出先发制人的战略,称为‘共工计划’!陆教授,我想冒昧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我吃了一惊,“不敢,您请说。”
“如果将‘涡胞’与海水隔绝,是否可以杀死那种熔岩生命?”
我想了想,说:“我只能说这是目前最有效的方法。毕竟,任何生命都有新陈代谢,而海水与熔岩的温差是这种代谢过程的动力。隔绝海水,可以有效地消除温差。”
“谢谢您,这正是我们计划的理论依据。”军方代表说,“目前,我军六艘095型攻击核潜艇已经抵达目标海区,每艘都携带有二十四枚特制的深水核鱼雷,每个弹头的当量为两百万吨TNT。一旦打击指令发出,这些鱼雷就都将射向裂谷侧壁的某些特定位置,核爆炸会将岩壁击垮,引发海底山崩,巨量碎石和沉积物将把熔岩生命彻底埋葬!该计划的名字为‘共工’,也正是取自水神共工怒触不周之山的传说。”
“谢谢钟将军的介绍。”主席扫视全场,“如果没有别的问题,下面我们就进入第二部分,对该计划的执行细节进行审议。”
审议与我的专业无关,冗长而乏味。我看着白瓷杯中翻滚的茶叶,思绪渐渐飞到了别的地方。
诚然,“共工计划”是一个可怕的举动。那种生命早已得知了我们的存在,却没有进行任何攻击,哪怕对我这样的入侵者,也只是暂时用气泡雾扣在海底,似乎并没有恶意。可我也不能说它对人类绝对安全,谁知道那些活跃的熔岩在“想”什么?它可以轻易地掀起巨浪,撕碎船只,把海岸边的城市抹平。
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那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却在此前的研究中被忽视了。
我回想起与熔岩生命的对话。“一个真实的故事”,气泡状的行星,四散纷飞的碎片,宇宙的焰火,还有那段音乐……我无比清晰地记得,那正是小时候母亲在“架子鼓”上与我一起敲打的音乐!
陪伴我童年的旋律,为什么会在那熔岩翻腾的裂缝中奏响?
难道那就是《海洋之歌》,我母亲罹难前向海底播放的音乐?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我——
那个“架子鼓”,恐怕不是用来哄孩子的!
会议结束后,我立刻赶回家乡。家乡已经面目全非,我小时候住的老楼已经拆除,母亲的手稿、乐谱早已随之而去,连那只“架子鼓”也不知所踪,据说搬家时被卖掉了。
我发了疯似的找邻居、问亲戚、寻亲戚的亲戚,最后才在一个老收藏家手中找到当年的“架子鼓”。他被一个可恶的中介骗了,以为那些黑石头是陨石,高价买来,鉴定后才大呼上当。见到我后,他立刻大倒苦水,“这世道,人的良心都喂了狗,可咱不能再坑您不是?说实话,真不能按陨石的价卖您,这最多也就……”
“不,就按这个价。这真是陨石,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会唱歌的陨石。”我掏出一张支票,在“1”后面写了七个“0”,一把拍在桌上,“全买了!”
收藏家用看疯子的眼神送我离开。
我带着两百多斤的石头回到北京,然后打电话给我的高中同学王梓榆,他当时正在谷歌公司任职,总说自己是什么码农,但我知道,他在人工智能与机器学习方面的造诣相当深。
“神经网络算法?哈哈,你这个大科学家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他说。
“别寒碜我了,你小子应该听说过海底熔岩生命吧?”
“那可不,头条新闻啊,如雷贯耳!”
“废话少说,有正事问你。以你来看,那种涡胞有没有可能对外来信息,比如音乐,产生某种记忆和反应?”
“当然有,哦,不过,那得形成网络,数量得相当庞大才行。”
“有多大?”
“几十亿的量级吧。十年前苹果公司有个软件叫Siri,会在与用户的对话过程中不断学习……嗨,那其实就是‘鹦鹉学舌’啦,其核心与神经网络算法很类似。我去年搭的一个神经网络更进一步,设置了十亿个节点后,它居然可以写出一篇像模像样的影评来!这已经是很成熟的技术了,就是训练太麻烦……”
“训练?”
“对啊,神经网络算法是一种模拟大脑的方式,本质上是一种多层次的节点网络,就像神经元,我得不断地给它灌输信息,强化学习,才能产生有效的记忆。”
我挂断电话,心里一片透亮。谜团终于揭开,一切都串起来了!
在刚刚发现锰结核的奥秘时,我曾考虑过它是生命的可能性,但思虑却被三个问题打断——它会繁殖吗?会遗传吗?它会对我们的呼唤作出反应吗?这三个问题仿佛三条沟壑,隔绝了生命与非生命物质。但如今,这三条沟壑已经被填平,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它有反应,它会遗传,它会繁衍。
而且,是用一种惊天动地的方式繁衍!
7
在与王梓榆通话两天后,也就是两周前,我再一次来到北大西洋,来到那片我母亲葬身的海域。
大海异常平静,波澜不惊,是凝滞而沉重的铅色。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天空覆满浓厚的黑云,唯一的亮色是海天交接处一线狭窄的阳光,犹如一根即将绷断的亮弦。云层之上,暴风雨正在酝酿,而在大海之下,更可怕的力量正在聚集着。
“我是陆哲,有紧急情况要见钟将军。”在“共工计划”指挥部,我对秘书说。
几分钟后,钟将军急匆匆地从指挥前线赶了回来。
“陆教授,有什么新进展吗?”
“对,有重大突破。”我说,“我找到了与熔岩生命体沟通的方式——《海洋之歌》。”
“《海洋之歌》?那是什么?”
“是我母亲留下的一份乐谱,一份用六倍比音阶写成的乐谱。钟将军,您还记得我最初发现的那个以‘六’为倍数的等比数列吗?这里面蕴含着那种熔岩生命的意识和语言!熔岩涡胞的特点,决定了它只能接受六倍频的音乐,《海洋之歌》便是用这种特殊频率写成的。”
“这太玄乎了。有做过实验吗?”
“有,但不是我做的。”
“是谁?”
“我的母亲。二十年前,她就对熔岩生命体弹奏了这份乐谱,她的声音至今还被它们记着。钟将军,您听过我在海底遇险时的那段录音吧?”
钟将军沉默了片刻,说:“你打算和它沟通?”
“我们别无选择。”
“好吧,陆教授,你可以尝试,不过恐怕时间不多了。”钟将军说,“各国已经达成共识,决定立刻执行‘共工计划’!”
“什么?前天卢部长不是说,绝不——”
“情况变了,陆教授。你看这张假彩色图,看这里,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钟将军伸手一指。
“是……台风?”我仔细看着。
“不,这是旋涡,直径数百公里的旋涡。”钟将军说,“墨西哥湾突发十级大地震,波及整个加勒比海。在震源附近的海底,遥感卫星发现一条八十多公里长的裂缝,深度不详,可能一直通往地幔。巨量海水正灌入裂缝中,每秒钟灌入的水相当于长江一个月的径流量。”
“天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八小时前。”
“还有其他的裂缝吗?”
“有,类似的裂缝还有六条,环绕北大西洋散布,最大的一条位于设得兰群岛以西,长达两百公里,有意思的是,它们都是在同一时刻突然产生的。详细的分析报告还没出来,不过随便想想都知道,这肯定和熔岩生命体有关。”
顿时,我的眼前掠过一幕幕画面。那气泡组成的晶莹剔透的行星、突然坍塌的海底、陷入熔岩火海中的地狱般的世界、四散纷飞的流星……
“钟将军,那确实有关。”我说,“您知道它这是在做什么吗?”
“向人类示威?”
“不,钟将军,它在加注起飞燃料。”
8
当时,我对熔岩生命此举的动机,已经明白了八九分。
繁衍、扩张、远航……那是生命永恒的主题。
我想起了1957年的一次地下核试验。它由美国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主导,代号“帕斯卡A”。在那次实验中,一块钢制井盖——至今仍是人造物飞行速度纪录的保持者——被焊死在深达一百五十米的实验井口,好像战舰巨炮口上盖着一个饮料瓶盖。核弹起爆,“炮膛”中几十吨泥土刹那蒸发,一道火柱冲天而起,井盖在万分之一秒内被加速到二百零六马赫[6],相当于第三宇宙速度的四倍。
显然,熔岩生命已经掌握了这个诀窍,只不过它的“燃料”是水蒸气。
在那时,每秒钟都有巨量海水被灌入炽热的熔岩,沸腾为超高压蒸汽,积聚在地幔中,将地球化为一门正在逐步蓄能的宇宙大炮!
大炮开火时,整片板块将被撕碎,天崩地裂,地表将回到创世之初的熔岩火海状态!但“寄主”的死亡换来的是新生命的诞生。无数种子将被抛出地球,飞出太阳系,飞向熔岩生命的下一个“寄主”,下一个家园。
这时,我才终于确信“共工计划”的必要性,也正是在这时,我才知道,这个计划其实于事无补。
和预想的不同,熔岩生命的主体应当包括地下更深的结构。环绕大西洋沿岸,它突然打开了六个“加注口”,横跨数千千米,每秒数亿吨的海水被吞入其中,由此来看,它的须根已经在地球内部蔓延到了相当的深度和广度——后来的发现也证实了这一点。它的主体面积相当于北美大陆,分布在地下八十千米的软流层中,体内的一条超临界水通道甚至延伸到地下一百六十千米,远远超过莫霍不连续面,好像一条探入地底深处的气根,为它的主体补给着水分。对此,“共工计划”无异于隔靴搔痒。
唯一的希望,大概就是与“它”沟通了吧。
所有的攻击核潜艇已经就位,根据“共工计划”,核鱼雷的引爆时间定于当天晚上二十一点整,在此之前,我还有五小时的时间。
那是我永生难忘的一个晚上。回到考察船上时,天空已经没有一点亮色。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达尔文号”悬挂在龙门绞车上,状态良好,在探照灯的光晕中微微摇晃。
充电,加液压油,调整重心,气罐加压,系统自检——这一套工序耗费了我整整两小时。在深潜器里安置“架子鼓”又花了一小时。
当厚重的舱门关闭时,我最后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那里没有星星,只有滚滚乌云,电闪雷鸣。
“妈妈,我回来了。”
砰的一声,深潜器溅落入水,再次向海洋深渊进发。
我又有了那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不是在向海底坠落,而是在无边的虚空中飞行,正跨越阳世与阴间的藩篱,飞向一个远在天边的世界。海水中无数微粒在舷窗外掠过,宛如在弹指之间飞掠的万点繁星。
很快,我就再次来到海底裂谷的上方,眼前的景象已经与上次来时大为不同:海底一片赤红,气泡翻滚,熔岩涡胞的范围已经扩大了数十倍,整个海底看上去就像一片烟雾蒸腾的大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