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那不可思议的生命,我拿出乐谱,扬起木槌,奏起了《海洋之歌》。
在乐声中,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妈妈带着牙牙学语的我,在狭窄的陋室中敲打着自编的歌;幼儿园里只剩下了我一个,眼巴巴地望着大门,等着妈妈做完实验来接我;父亲有时会与妈妈争吵一些大人的事情,每次父亲都怒气冲冲摔门而走,妈妈却神色平静,那些污言秽语于她就好像荷叶上滚落的水滴;最后是我在考察船上度过的六岁生日,早上睡醒后,本来期待着妈妈会与我一起吹灭生日蛋糕的蜡烛,却发现她抛弃了我,下海考察,一去不归……
在那最后的时刻,母亲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竭力回忆着,但实在想不起来。
一曲终了,我放下木槌。
数据转换需要一些时间。转换完成后,声呐会将我演奏的乐曲放大,然后用最强功率扫向海底的熔岩涡胞群。
突然,深潜器剧烈震动起来。只见海底熔岩涡胞群光芒大盛,并开始飞速运动,仿佛一群突然接到号令的士兵在快速有序地奔向各自的阵位,形成一层层嵌套的六边形结构,宛如向日葵的花盘,繁花次第绽放,复杂的图案出现又消失,令人眼花缭乱!接着,以熔岩涡胞群为中心,直通地幔的裂纹出现了,它们在漆黑的海底蔓延,好像包裹着火焰的黑色蛋壳正在裂开,又像是黑夜中的红色闪电。它们从我脚下发出,急速扩展到了目不可见的远方。后来我才知道,仅仅几秒之内,它们在海底蔓延了将近四百公里。
而在它们之下,是一个半径四百公里、充满了超高压蒸汽的“巨蛋”。
有东西要破壳而出了!
转瞬之间,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强光铺天盖地地袭来!在那一刹那,只有万分之一秒的瞬间,我瞥见了“超级巨蛋”的内部,一个充满了炽热熔岩、超临界水和超高压蒸汽的空间,那是地球巨炮的炮膛,白炽的光芒在其中闪耀,好像火箭发动机燃烧室中的火焰。海底地壳破裂了。激射而出的蒸汽裹挟着强光,瞬间吞没了我!
一股巨力把我压倒在座位上,加速度瞬间超过人体承受的极限。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而当我醒来时,看到的是噩梦般的景象——
我正在一口深井中坠落着。
那是由浓云和海水组成的深井,井壁是灰白色,有着令人迷乱的复杂纹理,旋涡在其中翻滚,仿佛四周被围上了一圈尼亚加拉大瀑布。
旋涡不断向上方涌动,泛起水花和泡沫。其中有个小黑点,好像被河水裹挟的沙砾般,在那瀑布前飘飞,若隐若现。待它飘近了,我才惊恐地发现,那竟然是一艘航母!在这气吞山河的水墙面前,人类最大的战舰看起来也宛如尘埃。
很快,水墙慢慢改变了颜色,由灰白、乳白而至轻纱般的白色。水流在蒸发,一层层水膜在剥离、破碎,最后变得竟然有些透明了,好像清晨的薄雾。透过它,我看到了一道朦胧的光弧,弧线低平,泛着蔚蓝的光芒。
那是地平线!
我没有坠落。恰恰相反,我在飞速上升!
在刚才的爆发中,巨量海水被喷射到了太空,总重超过十万亿吨,相当于整个黑海的水量。由于海水喷发的速度比我上升的速度要快,相对来看,就产生了我正在坠落的错觉。此时,海水已经因为真空而蒸发大半,但仍有一部分凝成了冰晶云,宛如一场稀薄的冰雪风暴。这是超过第二宇宙速度的风暴,我被裹挟其中,好像狂风中的蒲公英。
而在我的周围,还有无数的“蒲公英”。那是熔岩生命的种子。它们的速度已经远远超过第二宇宙速度,有的甚至将飞出太阳系,正带着熔岩生命体的遗传信息,向着宇宙深空中的下一个家园飞去!
几十秒后,围绕我的海水终于彻底蒸发。没有了遮挡,蔚蓝的地球与壮丽的星空一览无余,仿佛一首凝固的诗。转瞬之间,潜艇竟然变成了飞船,这真是超乎我想象,所幸两者还是有不少共同之处——气密性都很好,温控也凑合,所以当时我还可以在太空坚持两三天。我并不期待有救援,可是非常幸运,俄罗斯的反导雷达捕捉到了深潜器,一天后,一艘“联盟”飞船将我送回了地球。
但地球上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置身太空时我俯瞰北大西洋,很快看到了可怕的东西——大西洋中有一个白色圆圈正在扩散,直径达到数千公里,那是巨浪,数百米高的巨浪。首先是板块塌陷引发的超强地震波,然后是这圈巨浪,它们将抹平沿海的一切城市,杀死几亿人!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会是《海洋之歌》导致的吗?我想并不是,早在我下潜之前,涡胞们已经开始向地底灌注海水,说明它们早已酝酿了这次大喷发,我的行动就好像蚍蜉撼树,对它们根本没有影响。
但我当时还没明白,“海洋之歌”究竟是什么?
在那寒冷的太空中,我又想起了我的母亲。
9
我获救后,在医院住了两星期。出院时,世界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坏的变化是到处一片狼藉,难民无家可归;好的变化是各国在海底生命的研究上投入了很大力量,真相渐渐被还原了。在一个调查组的努力之下,当年的一些通信记录被搜寻出来,加上我母亲的同事和当年参与考察的队员的回忆,终于复原了我母亲下潜时的部分对话。
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我从睡梦中惊醒。舷窗外,浪花发出低吟,灰蒙蒙的天空让人打不起精神来。对床是空的,妈妈不见了。她昨晚还答应过要给我过生日的。我不高兴地披上衣服,磕磕碰碰地穿过灰色的走廊,到妈妈最常去的舱房找她。
在那里,我看到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只蛋糕,蛋糕上点着蜡烛。在跳跃的火光中,整个舱房难得地染上了一层暖意。
妈妈不在这儿。我只听到了一个声音——从桌上的通话器里传出的声音:
“……哲哲,你终于来了!”
通话器里的声音很模糊,我听出那是妈妈,但就是赌气不认。
“你是……谁呀?”我故意问。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妈妈呀……”
“不对,你骗人!我走了!”
“怎么了,哲哲?别走,你不想见妈妈么……”
“你才不是妈妈,她的声音才不是这样呢!”
“噢,那是因为妈妈现在在海底啊,声呐信号不好,声音传到船上就走样了……哲哲,对不起,妈妈又下海考察了,等我回来后我们再过生日,好不好?”
“不好!不好!你不能这样,说话不算数!”我一着急,眼泪就涌了上来。
“别哭,别哭,今天可是你的六岁生日,哲哲,从今天起,你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从现在开始你就不是小孩子啦,你要做个男子汉,男子汉可是不能哭的……好啦,是妈妈的不对,妈妈回去再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呜……不好,我现在……”
“你已经六岁了,长大了,妈妈就不给你讲童话了,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人类出现之前,有一些石头飞越了茫茫宇宙,不知飞了多少万亿年,才终于遇上了一颗蔚蓝的行星。在冲进大气层时燃烧的酷热中,它们苏醒了、复活了,流星般扎进大海,慢慢沉到了幽深的海底,落进了温暖的火山裂缝中。它们只是一些石头,没有智慧,但有朝一日智慧终会被唤醒,好像等待着王子的睡美人。它们日复一日地鼓动海水,聒噪着、吵闹着,好像一群不开化的原始人。如此过了数十亿年,直到有一天,一个普通的人类听到了它们的呼唤,而她的手里,有开启智慧之门的钥匙……”
“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我忘记了哭,问道。
“不知道呢,哲哲,等妈妈回来再告诉你,好吗?”
“好,你要快点回来啊!”
“很快的,哲哲,别再哭了哦!”
(静电杂音)
与科考船的通信到此为止。深潜器出事非常突然,瞬间就被爆发的熔岩吞没,没留下黑匣子里更多的信息,实在万分遗憾。所幸还有另一份记录,它来自主控室的自动录音,是我母亲在前一天晚上,在我入睡着后与考察队成员的对话:
“……孩子已经安顿好了,明天,我还是亲自下去吧。”
“老师,这没必要吧?您完全可以把这里交给我的。”
“不行,我还是放心不下。现在这件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在弄明白那是什么之前,我们必须严格保密。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下去?……何况,万一这次成功了呢?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非常疯狂的可能性,而且不同于以前了,这一次我有八成的把握!那可是与一种新生命形态首次沟通的时刻,是科学革命的时刻,甚至是文明史转折的时刻。我可不愿意错过见证它的机会。”
“老师,您觉得您说的《海洋之歌》能奏效吗?”
“我不知道,但之前的那套基于基本数学的语言体系不是失败了吗?音乐是另一种跨越种族的语言,用它来进行接触,也是很自然的想法。”
“嗯,听说那首怪异的曲子是您创作的?”
“是的,纯音乐,用了六倍率音阶,与涡胞的共振达到最强。人听起来的确挺奇异的……但涡胞们或许不这么觉得。”
“为什么不加入一点特殊信息呢?比如质数序列、基因序列,或者某颗恒星的坐标,就像1974年阿雷西博望远镜所做的那样?”
“没必要。我想,音乐本身就足以表达我们想说的一切了……生命轮回的神圣,感悟到死亡的震撼,对未知的恐惧与渴望,是宇宙间所有生命通用的语言。而将这些融为一炉的音乐,不仅可以让熔岩生命从蒙昧中觉醒,更可以与之分享生命所共有的这些感情,那是打开智慧之门的钥匙……它让我想到了克拉克笔下的黑石。它不会言语,不刻文字,但它是超越我们理解力的不可思议的存在,将为一个蒙昧的种族点亮黎明之光。《海洋之歌》的每一个音符也将像那棱角分明的石板一般屹立于熔岩生命的意识中,赋予它们智慧。”
“明白了。刚刚得到遥感数据,海底地质稳定,温度正常,声信号正常,磁场偏离低于十万分之五,在许可范围。老师,明天的下潜怎么安排?”
“潜到极限深度,并停留两小时。我们得有充足的时间去见证奇迹。”
在那之后的事情,大家想必都知道了。仅有的两个知情者一去不回,那个秘密本该继续隐藏在海底,但因为命运的巧合,我再次发现了它。
这就是海洋之歌的故事:熔岩中的涡胞生命,宇宙中飘飞的生命种子,惊天动地的大喷发。我们拓展了生命的定义,也重新找到了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
而这一切,都开始于我母亲决定冒险下潜的那个时刻——在那时,舷窗外无数微粒正飞掠而过,仿佛一闪即逝的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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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
文/焦策
1
第51天,北坡第一台阶营地,海拔7007米
火升起来了,昏暗的帐篷里逐渐变亮,让这个不足十平方米的小空间略微有了些生机。
我把一口铁锅架在火上,小心翼翼地沿着锅边贴满生肉干,然后抱了一捧雪扔在锅里,铁锅立刻发出“嗞嗞”的响声。
火堆旁坐着我的队长柴虎,此时他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本子上写字。由于这里海拔高、气压低,他的笔无论怎么写都不出水。无奈之下,他只好用嘴含住笔管,然后轻轻往里吹气,这样才能写出字来。他的头随着手的位置而移动,那样子就好像一部老式的打字机。
“你的样子很奇怪。”我说。
“是吗?”柴虎瞥了我一眼,把笔管吐出来。一不小心,口水滴到本子上,他连忙难为情地擦掉。
“你的身体机能怎么样?”他一边拭着嘴角,一边问。
“还算良好。”我晃了晃金属的双臂,火光让它镀上一层橘色的光泽。
“检查一下你的机械部分。”他随手从身后拎出工具箱,冷冷地说,“明天要走一整天,你可别拖我的后腿。”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一颗人类的心脏正在金属的胸腔内有力地跳动着。
“非人体组织86%。”我自言自语着,同时接过了柴虎递过来的工具箱。
火燃得更旺了。而此时在帐篷外面,风正卷着雪粒呼呼地刮着,黑漆漆的冰原一眼望不到边际,这顶小帐篷紧紧地扎根在冰原上,犹如一粒橘红色的纽扣。
2
从1号营地出来,已经是上午10点,但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头顶的黑灰色云层又密又厚,那是由无数直径小于两毫米的碎石和矿物质粒子与冰晶混合而成的颗粒。在“大爆发”时期被火山喷发出来,一直悬浮在空中。
按照以往的情形,在这里能够直接看到珠穆朗玛峰的峰顶,还有从北坡爬上去的路径。只是现在这些景物全看不见了,云层齐刷刷地把峰顶剪掉,整个珠穆朗玛峰就像是一位没有头颅的帝王。
“你在看什么?”柴虎正在将帐篷收起来。
“云层很厚。”我仰望着云层,说道。
他放下手中的活儿,直起腰,把护目镜推了上去。
“薄的地方有半里厚,有的地方能达到两公里。”
“真是遮天蔽日啊……”
“哼。”柴虎轻嗤一声,说,“四百二十座活火山,十三个月不间断喷发,大量的尘埃聚集到对流层。阳光遮蔽、高空风减弱、地转偏向力作用……幸亏我没活在那个年代。”
“现在也不好过啊。”我说。
柴虎默不作声,帐篷已经收好,我们开始向登顶前最后一处营地进发。这时的风力更强了,空气中的雪粒被风吹起,只要一呼吸就会引起剧烈的咳嗽,于是柴虎用衣领裹住口鼻,借助冰爪和雪杖艰难地在风雪中前行。
我踩着齐膝深的雪,紧跟在柴虎身后。放眼望去,所有通往峰顶的路径都隐没在风雪中,只有一条黑褐色的山脊,直直地插入黑云深处,看不到尽头。
3
第52天,珠穆朗玛登顶营地,海拔8018米
今天的状况有些糟糕。我们先是在北坳的断崖边丢失了炊具,后来柴虎又在7800米处扭伤了手臂,最后一副雪杖也断掉了,而且他开始间歇性地哮喘,这是高原反应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