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这几天,我的病房里时常有两位客人到访。
一位必然是毕乃千同学。虽然我一再强调我只是撞到脑袋,基本功能尚好,可他仍像《武林外传》里的祝无双一样,把“放着我来”挂嘴边,所有大小事务恨不得替我一一代劳。
另一位想不到竟是夏亦扬。他一来,往对面床上一坐,要么看书要么读报,貌似专心致志,根本不和我说话。冲他那股认真劲儿,我也不敢主动找话聊。
有次,我见他看的书像本报告,凑过去细瞧全是乱七八糟的各种符号,我问他是不是在忙工作。他点头,我好奇地又问为什么不回实验室。结果他郑重其事地给我来一句,换个环境,有助于思考。
好嘛,你跟尊活佛一样坐旁边,既放松又工作了。我反而基本功能全失,只会躺床上挺尸。
今天好不容易两位常客都没来光顾,严茂小朋友又亲临寒舍,趴床头跟我吹牛:哪家孩子又缺了两个门牙,哪家孩子午睡又尿了床,哪家孩子他妈长得跟朵花一样漂亮……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从床头柜上一堆各式品种的苹果里挑出一个最大最红的,准备给他表演我最近几天苦练而成的一刀不断削苹果绝技。突发奇想,我举起苹果神秘兮兮地对他说:
“严小茂,如果我能一刀不断削下来整个苹果皮,你就可以许一个愿望,像许生日愿望一样,保准能实现。你要不要试一试,灵验得很。”
他皱起眉头,不太相信的样子,“真的吗?”
“当然。”我笃定点头,气沉丹田摆好架势,“我准备好咯,你要不要许愿?”
他不再犹豫,屏住呼吸,没说话直用劲儿点头,眼睛瞪得像俩铜铃似的牢牢锁住我手里的苹果。
瞧他满脸期待,我也拿出百分百战斗力,全神贯注在每一个细微动作上,生怕失手扫了他的兴。
好在我多日勤练,手上功夫正热,无往不利。我把富士苹果皮一圈圈堆在柜面上形成“富士山”,大功告成时,严小茂雀跃兴奋地又蹦又跳,还鼓掌吆喝,都乐坏了。
我假模假式地擦擦手,掸掸袖口浮土,得意笑道:“快许愿吧。”
他立刻双手合十抵在胸口,紧闭双眼,虔诚万分一字一句地说:
“我今年的生日愿望是希望能坐一回公交车,可是爸爸送了我一个爱胖的,我一点也不喜欢。现在我只好再许一次,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想坐一回公交车。”
“等等。”该不会听错了吧,我难以置信地问,“你确定是爱胖的,不是IPad?”
“嗯。”他点头。
“你确定你想坐的是满大街跑的公交车,上车买票,到站下车那种?”
“嗯。”他接着点头。
真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呀!他的思维是我们这种“打个车肉疼,吃块肉心疼”的穷苦人家小孩永远无法理解。
“严小茂,你叫我声‘苹果仙子’,我带你坐公交车,帮你实现愿望好不好?”
“好。”这次他没有半分犹豫,清脆嘹亮地喊道,“苹果仙子。”
我也清脆高高答应一声,手脚麻利换起衣服。连住院几天,我都快憋坏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出去透透风。
帮人实现愿望果然是天上神明的专利,一般人干不了。
严小茂明明只许愿坐一次公交车,谁知他坐完普通的,又要坐双层的。坐完双层的,又要坐加长的。还好他只会从外形区分公交车,要是他知道公交车还分不同路数,我不得陪他耗死在上头。
花光我身上所有的零钱之后,我们终于把自己成功地领到一个荒凉的不知名地带。极目之内,一条马路,一个站牌,几栋旧时单元楼,再找不出别的建筑物。
手里只剩下一张红票子,好不容易等来唯一一路公交车,我们刚上去又被司机轰下来,说自动投币,不设找补。
拉他坐马路牙子上,我蹲一边挠头顿足,竟然有人丢了两块钱在我们面前。你这不用一颗善心侮辱我嘛,咱还没到这份上呢。捡起钱,我掏出红票子一并递上,真心诚意地对好心人说:
“你能再换九十八块零钱给我吗?”
结果他像撞了鬼似的弹开老远,又麻利地伸手抽回自己的两元钱,大步流星跑了。
我目瞪口呆僵在原地。活到这么大,第一次遇到百元大钞被人见人嫌的状况,真是丰富了我的人生阅历啊!
天色渐晚,掏出手机我只能寻求救助。可新手机配新卡,里面没有存一个号码,而且我现在死活想不起任何一个熟人的电话。问严小茂吧,他依旧沉浸在把公交车坐过瘾的无限幸福感之中,美得冒了泡,一问三不知。估计打听他爹是谁,他都能说没见过。
正犯愁呢,手机通灵般响了。我没来由地肯定,一定是夏亦扬。
果然,接通电话,那头迅疾传来他的声音,
“吴念陈,严茂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看不到彼此,我却能清楚听出他言语里的焦虑之情,亟不可待地像是能从听筒里伸出只手掐住我脖子问我人到底在哪儿。不敢怠慢,我忙报上站牌名,保证原地不动等他来,才心有余悸地挂断电话。
静等夏亦扬来的这段时间里,我经历了人生中最错综复杂的思想斗争。一方面,我想他越快来越好,尽兴后的严小茂嚷嚷声不断,又喊累又喊饿,怨声载道的样子仿佛已经完全忘记我是成就他伟大理想的“苹果仙子”。另一方面,再不敏感,我也嗅出夏亦扬对无故失踪的严小茂担忧到暴躁的失控味道,究其始作俑者不是我吴念陈,还会是谁。
他来了,我该怎么办,继续道歉认错?这招我练过啊,和他相处这段时间,我没干别的,全用来反复自省,抱憾罪孽深重了。
但这次似乎不太一样,我无论如何都倒腾不出诚恳谢罪的标准规格,只心里害怕地要命,害怕他来,害怕看他生我气的表情,甚至害怕他就此把我列为拒绝往来户,形同陌路。
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好像翻山越岭觅到蒙尘的记忆深处,那个漆黑夜晚我也如此这般无助。好久远的过去,我以为不再记得,掸去尘埃,竟和此刻情绪交融,愈发刺痛。我紧咬牙,拼命甩头,没有什么会挥之不去,只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抹灭……
“舅舅!”
我癫狂地甩头自虐进行正酣,严小茂高亢的童声急插入耳,于是我脑袋顺着他声音的方向一甩而去,以极不自然以及完全不符合人体工学原理的抽筋状态定格,唯有一双尚能转动的眼睛追踪到一幅感人至深的温馨场景。
严小茂小短腿跑得飞快,四肢大张跳进夏亦扬的怀里,那小脸在夏亦扬的劲窝一阵乱蹭,嘴里还不停嘟囔着什么。最后干脆伸出俩发糕似的小胖手托在夏亦扬的腮边,小嘴跟蜜蜂采蜜似的毫不客气地啄起他的脸颊。
太温情的一幕,我不忍打扰,扭正脖子悄声走近他们,不知是该热泪充盈感动于舅甥重逢后的喜悦,还是道声抱歉灰溜溜地转身离开,自清门户。
抬头之际恰巧迎上夏亦扬投来的目光,与其说如以往那般看不出端倪,倒不如说像清清淡淡的随意一瞥,看见什么又看不见什么,无关紧要罢了。
从小到大,习惯被人忽视,我早已学会不去在乎,直到面对眼前这个人,顷刻土崩瓦解。我不明白,他笑我,气我,恼我,可以应对自如。为什么他眼底无波,倒令我有点心灰意冷,说不出地失落怅然。
平时挺能白活的一张嘴,启齿几次无话可说,脑中即便充斥各种歉意说辞,却字字生刺,无法一吐为快。
严小茂从夏亦扬怀里支起头,揉着半睁不闭的眼睛,低喃:“舅舅,回家吧,我困了。”
他微笑点头说好,转身离去。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严小茂忽然对我喊道:“姐姐,快走啊,天都快黑了。”
天籁般的童音如向我抛来的救命稻草,哪来得及踌躇,我深忧夏亦扬会即可否决,任我自生自灭一样,忙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回程的车内,我和严小茂坐在后座,他一上来就脑袋枕上我的大腿呼呼大睡。我内心忐忑,滋味难抒,扭脸对向车窗,留恋急速滑退的跃动夜景。从灯火稀疏到满城辉煌,从车少人寡到喧哗热闹,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已经坐到离城中遥远的郊区,本就满溢的歉意,又被随之而生的后怕烧滚,炙热灼心。
可我偏就提不起丝毫勇气说一句话,任凭愧疚愈发浓烈。一路上,我明明有很多次跟他说抱歉的机会,可我现在却只能沮丧不已地看着他把早已熟睡的严小茂抱进房间。
偌大的客厅里,我坐在单人沙发上对着严小茂紧闭的房间门发呆,严济楚翘着二郎腿品着咖啡看书,还问我要不要来一杯。
他不惊不扰的态度,我很难不怀疑是不是他在咖啡里下剧毒。虽然怕被我识破,却表演淡定过了度。事后我才知道,他在手术台上待了一天,没等为找不到儿子着急呢,儿子已经安然无恙地被夏亦扬送回来了。
“严大夫,今天的事儿对不起,是我做事不稳妥。”我收回视线,郑重地站起来,向严大夫深鞠了一躬,真心实意地表达歉意。
“你先坐下。”他放下咖啡,挥手示意,轻问,“那小子骂你了?”
我摇摇头,他要真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我也许能舒坦点,不至于这会儿低落地想逃之夭夭。
“严茂和他很亲,也是他在国外这几年唯一挂记的人。你无缘无故带走严茂,他肯定会非常生气,你能明白吗?”
“明白。”怎么能不明白呢,他的冷淡漠视都快把我憋疯了。
“那你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了吧。”严济楚肯定的语气不像要给我任何提点,他端起咖啡走进了另一个房间,轻带房门。
细微地撞击声如鼓锤落定,敲进我心里。该说的话早已于脑中反复草稿数遍,提起勇气我来到严小茂的房门口,手指在即将触碰到门那一霎那又被我死死攥紧。
夏亦扬这个人,我实在摸不透。若即若离地对我好,似友非友地帮助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一蹙眉一眨眼,我都绞尽脑汁想读懂他的情绪,被他左右,进而沦陷了自己的情绪。好比此刻,我优柔不前,惶恐极了他冷漠的眼神,怕又被彻底打败。
这不是我吴念陈做事风格,我向来勇往直前,无畏无惧。握紧的拳头凌空一挥,我用尽底气冲门口大喊:
“夏老师,对不起,你别不理我。”
糟了,我没打算说后半句话的,太没羞没臊了。不等里面的人先有动静,我脚底板抹油,夺门而出,边跑边自我催眠,有钱人家的门板都是隔音的,他也许根本没听见。
私自离院后的第二天,主治医生给我做了细致的全身检查,终于大笔一挥准我出院。
按姚粲的话说,出院是大事儿,就好比凤凰涅槃,重获新生。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大盆艾叶水,像个神婆一样,嘴里叨叨着什么急急如律令,用手指往我身上弹她所谓的去晦气神水。要不是院方不同意,她说一定得摆个火盆在门口让我跳一跳。
闻风而来的还有毕乃千,直接推着辆超市的购物车进了我的病房,里面从日化用品到零食水果,再到营养保健品样样俱全。手笔大不说,人还特谦虚,非说不知道我需要什么,只能随便准备一点。姚粲调侃他为什么不去陪他从水里捞起来的“真爱”。他嘿嘿笑直看我,那眼神好像我才是他的救命恩人一样。
两个人各自摆开阵仗,给我好一顿折腾,哪像出院呢,简直是出狱啊!
这边神仙水泼着,祈祷千万别把我一身的衰运带回宿舍。那边保健品伺候着,叮嘱我补脑吃红的,补身体吃绿的,补充营养吃五颜六色的。
姚粲对我讲上句,毕乃千准能张口对我来下句。他们一唱一和,准确无误,又说着八竿子打不到的两个话题。我站中间愣一个字没插进去,只好对着门口探进来瞧热闹的几颗人头干巴巴乐呵。
哟,还有熟人!
我向门口悬着小脑袋,笑眯眯的严小茂招手,“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出院呐。”他高兴地走进来,双手提了个和他五短身材极不协调的大口袋。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重东西,拖得他肩膀前坠,走路一踮一踮,好像伛偻的小老头。
“严小茂,你手里拿到什么?”姚粲将最后一滴神水弹到我脸上,宣布她客串神婆的工作告一段落,好奇地问。
她来探病严小茂打过几次照面。她说严小茂傻乖傻乖的,是天使面孔小傻帽的心。而她最大的恶趣味就是把严小茂逗得又哭又笑,还威胁他,告状不是男子汉。
“我不告诉你。“严小茂一撅嘴,拽到家地扭开头。见我也好奇心十足地张望他手里的口袋,他邀功似的大摊开袋口,眉飞色舞地对我说,
“姐姐你看,你最喜欢吃的苹果,我送给你。每一个都是我自己挑的哦。”
怎么回事?一个二个都认为我喜欢吃苹果。如果按“每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的标准来衡量,我最近吃的苹果,都够医生们穿越到春秋战国了。
抖动眉筋,我指着一旁的购物车,勉强笑道:“谢谢你,先放进去吧。”
“不。”他即刻摇头,像护食的小鸡一样把苹果又捧回怀里,“我帮你拿着。”
“你不嫌重啊?”
“一点儿也不重。”他肯定地说。
姚粲作势伸手去抢,贼笑道:“你该不会舍不得吧?”
“讨厌!”严小茂一扭身子把苹果护地更紧,昂起小脸,气鼓鼓地说,“我知道你也是我舅舅的学生。你再欺负我,我就告诉舅舅,让他罚你站。”
姚粲依旧不肯罢手,“不是说好,谁告状谁不是男子汉嘛。”
“你只说过不能告诉爸爸,没说不能告诉舅舅。”严小茂理直气壮地回答。
难得吃小屁孩的瘪,姚粲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毕乃千又凑过来,俯身看向严小茂,“小朋友,你舅舅是谁啊?”
他这一问倒提醒我了,虽然他和经常带着严小茂来的夏亦扬频繁出入我的病房,但却除了初次偶遇后再没打过照面。真邪门!
“你又是谁?”严小茂警惕性奇高,反问道。
“我是吴念陈的朋友。”
“那有什么了不起,”严小茂眼角飞扬,不屑一顾地说,“我舅舅是姐姐的男朋友。”
此话一出,有如平地滚雷,震惊四座。
才澄清过的问题,你怎么又旧事重提。我嚷嚷着误会误会,试图唤醒被八卦大神俯身,两眼冒光,欲刨根问底的姚粲。一时疏忽,毕乃千已经抓狂地满地打转,嘴里“怎么办怎么办”说个不停,一定脚又满脸憋闷的看向严小茂,
“这话谁说的?”
“我说的呀。”严小茂大概觉得我们三个人夸张的反应比看动画片还有趣,眉眼弯弯道。
“孩子,你知道‘男朋友’是什么意思吗?”我问。
他重重点头,振振有词地说:“我不知道。但是一定比朋友厉害,因为它多了一个字。”
说完,他嘴里反复念叨这两个词儿,掰起指头来回数过好几遍,愈发笃定,看我们的眼神里俨然像有个治学严谨的科学家住在里面。
经他渲染,病房内学术气氛浓重。仨正牌大学生对视数秒,顿觉相形见绌,很有默契地选择佯装无事,各自调头,没活儿找活儿干瞎忙起来。
“舅舅,你来啦。”
片刻,严小茂快乐的童声再次聚拢我们的注意力,他望向门口来人,迫不及待地说道:“舅舅,刚才我在和姐姐他们说男……”
大事不妙!姚粲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毕乃千忙招手问好岔开话题。我见驻足门边的夏亦扬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顺着严小茂被堵住的最后个字,张口即道:
“难得我出一次院,必须好好庆祝。”
绝佳的临场应变,上哪儿找去呀。显然姚粲他们是无法理解的,她一根指头戳上我的脑门,痛心疾首煞费工夫的“祛霉”法事被我一张乌鸦嘴毁了。毕乃千也不停埋怨我说话不吉利,没轻没重。
可他们在我耳边的聒噪言语完全没有落进我的心神里。我望着对面只数小时未见的夏亦扬,一种莫名的情绪流淌出来,充盈了我好像等待许久又期盼许久的落落心房。
他挺直而站,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头发比我们初次见面那时长了一些,隐约遮挡住他细长的双目。我印象中他的那副无框眼镜似乎很久没有带过了,锐利的目光直透入心般令人悸动。微抿的唇角,擒着若有似无的浅浅笑意,像施了魔法一样,引得我也忍不住跟着咧嘴傻笑。他扫过一眼病房,温柔问我:
“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了,可以走了吗?”
我有点难以相信,瞬间感动决堤,哽咽道:“夏老师,你是来接我的吗?”
他含笑点头走近我,探下身子,俊逸的脸放大至我眼前,亦真亦假地说:“如果你要掉眼泪,我就马上改变主意。”
不说还好,他一说,我鼻子窜起的股股酸涩入侵眼眶,随之泛出的潮润就要凝聚成珠顺流落下的关键时刻,姚粲一巴掌拍到我后脑勺上,乐呵呵地呱唧道:
“她高兴还来不及呢,不会哭。夏老师,都收拾好了,人你直接领走吧。”
她又冲我使个暧昧不明的眼色,撵人似的拉着好像急跳脚一说话立马被她硬堵回去的毕乃千率先出了门。
严小茂也拉起我的手,催促我快点走。我眼睛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离不开夏亦扬的漂亮眉目,毫无自觉地跟上他们脚步。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医院坐进夏亦扬的车里。只觉得等我回过神来,严小茂一张小嘴已吧嗒吧嗒讲了不少话,间或有夏亦扬的随声附和,和两人共同的笑声。我想了又想,愣是没回忆起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不能再这样恍惚下去,我努力定神欲加入其中,严小茂拿出个苹果,高高捧至我眼前,满是期待地说:
“苹果仙子,请你再帮我实现一个愿望吧?”
原来他一直坚持自己拎一口袋苹果,决不借他人之手帮忙,全在这儿等我呢。
吸取上次的教训,我可不能再随便装神仙还愿了。偷瞄前面专心开车的夏亦扬,他似乎并没有要阻止我们,我才接过苹果,谨慎开口:
“你先说说想许什么愿吧。”
“我,我想再见妈妈一面。”严小茂说地异常小心又语速飞快,像是极其害怕我会随时用拒绝打断他。见我面露疑惑,平时爱冒点傻气儿的他突然敏感地解释道,
“爸爸说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没办法来看我。我想,姐姐你是苹果仙子,你一定可以带我去找妈妈。”
严小茂呀,严小茂,我倒真希望能变成苹果仙子实现你的愿望。可纵使我法力无边,能上天入地,那个住在遥远地方,你留恋依依的妈妈也不可能长久陪伴在你身旁呀。
“严小茂,你说我是不是很有魔力?很厉害?”
俯身与他平视,我有模有样的认真态度引得他重重点头。他眼中笃定我是拥有神奇力量的苹果仙子,那我便编织一个迷幻的梦,让他甜蜜安睡。
“我妈妈也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再回来,可我从来没有用自己的魔力去找过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眉间打结很是不解,又重重摇了摇头。
“因为没有妈妈的小孩都拥有一种比魔法更神奇的力量,能让周围爱你的人,比如爸爸,比如舅舅,感到幸福快乐。而赐予我们神奇力量的人是我们远方的妈妈,如果我们只一心寻找妈妈,妈妈就会收回这种神奇的力量,让爱你的人变得不快乐。严小茂,你愿意吗?”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说得慢而坚定。哪怕它的确是虚无缥缈的谎言,也给了我成长的信仰。我没想过有天会讲给另一个孩子听,他坐在我面前努力地想去相信,却又被幼小但绝不柔弱的情感执拗地牵绊不前。
“夏亦扬。”我轻声喊道。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全名,没有过多的想法。单纯希望和他一样,站在成人的角度,共同帮助一个那么可爱的小孩。
他轻嗯一声,降低车速把轿车安全地停在路边后,才转身回头,向我们投来要专注聆听的目光,璀璨的眸光映入我的眼睛像是充满鼓励。于是,我大胆地问:
“身为严小茂的舅舅,你觉得幸福快乐吗?”
“当然。”他毫无停顿地回答,对严小茂露出温暖如旭的浓浓笑容,郑重中带点讨好的口吻恳请道,“严茂小朋友,你愿意让舅舅一直都幸福快乐下去吗?”
“好!”
仿佛下定巨大的决心,严小茂严肃地像个成熟的大人,原本通透清脆的童音里压出了几分厚度。
“既然这样,”夏亦扬忽而拉起我的手,又拉起严小茂的手,“我们共同对苹果仙子发誓,要让我们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幸福快乐一辈子,好不好?”
“好!”严小茂随即高声附和。
不好吧。那我得再吃多少苹果才可以感动玉皇大帝,让我飞升入天,位列仙班呐!
严小茂是孩子,神情虔诚我能理解。可夏老师你为什么也神采熠熠,好像我必定能佛光普度保你誓言不悔的样子的呢?戏演至此,你的配合度未免也太高了吧!
抵挡不住两个人对我的千般期待和万般信任,硬起头皮我请菩萨上身,用一颗慈悲大爱之心,总算圆满完成他们的许愿大计。
不知道,天庭之上“苹果仙子”这个仙号到底算不算正式编制……
我随口而说出院要好好庆祝,结果夏亦扬真当回事,直接把我载到严小茂家,软性威逼我必须老老实实吃一顿由严济楚大医生亲自操刀的丰盛晚宴。
我不是不信任严大夫的厨艺,我是一想到他拿手术刀划拉人类脑袋的一双手操起锅瓢碗筷,与柴米油盐为伍,就实在提不起胃口。
再往前刨旧怨,口误得罪他的事儿至今历历在目。真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我刚从他供职的医院全身而退,又连个弯都不转,进了他的家。
站在他家门口,我那种欲逃之而后快的忐忑心情,全都写照在被他打开的门前,我死活迈不动半步的两条腿上。好在他一拉开门,严小茂一蹦三高地跳进他怀里,又拿出那日无故失踪后遇到夏亦扬的架势,像个树袋熊一样抓着他爹又亲又啃。
“爸爸,我现在是和卡卡龙一样有超能力的人,我还发了誓,你一定会永远永远永远幸福的。”
纵使严济楚对人脑结构一清二楚,他也不可能弄明白严小茂前言不搭后语一番话的因果关系。特别是严小茂回过头冲我和夏亦扬一眨眼,你知我知的不言而喻更让他有些不明所以。
不过聪明人果真不一样,他很快判断不管我们三人之间有什么猫腻都不重要,总之对他全无不利。他紧抱着严小茂,招呼我们进屋,独家传递给我一个温和友善的笑容,顿时我就觉得他像不远万里而来的白求恩大夫一样,有颗无私大公到无国界无疆域的心,所有顾虑烟消云散。
饭桌前,我由衷感叹严大夫有双“开得了脑壳,入得了厨房”的巧手,满桌子的菜,道道色香味俱佳,令人爱不释“口”。
碗里的菜可口,共餐的人“可口”,连严小茂又开始唠叨他幼儿园里那些屁孩子的事儿,听起来也没那么无趣无味了。偶尔,我开玩笑插上两句话,准能把他逗得捧腹大笑,引得夏亦扬和严济楚两个正常成熟男性也莞尔相陪,就餐气氛融洽温馨极了。
一顿身心俱悦的晚餐用完,夏亦扬带着严小茂打起电脑游戏,我高举双手主动揽下洗碗的活儿。大概当医生的都有洁癖,严济楚一直站在厨房门口监工,时不时地指挥我该把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固定的位置,要丝毫不差,要井井有序。
我和老爸在家做饭,从来饭前一片整齐,饭后一片狼藉,谁都不愿洗碗只能猜拳定生死。小时候,一般由我决定猜什么拳,老爸决定输赢奖惩。可后来我发现,但凡他赢,都是输家洗碗,哪天他输了,洗碗的又变成了赢家,合着不论输赢,洗碗的终归总是我。
后来我学聪明了,猜什么拳无所谓,他一定要先定好到底哪方洗碗。结果姜还是老的辣,每次他都能找到各款花样百出的理由把洗碗的苦差又推回到我身上。
我记得我听过最烂的一次理由是他看星座运势,说他当日健康指数只有10%,要避免一切可能造成身体伤害的活动。失手打破碗,割伤指头破伤风怎么办?
想到这里我不禁失笑,倏尔身后响起严济楚的声音,
“吴念陈,我想你应该知道严茂的妈妈已经过世了。”
通过严小茂的言语,我猜到七八分,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严济楚要对我提这件事。回过头,我疑惑不解地看向他。
他神色无异,慢踱至我身边,露出如长辈般温雅笑容,“想不想了解一些关于亦扬的事。”
说不想是骗人的,夏亦扬对于我是个神秘的存在,一会儿是监考老师,一会儿是实验室精英,一会儿又是酒吧老板。身份错综复杂,堪比潜伏暗算东风雨。
学不来矜持内敛,我仍尽量克制迫切之情,用力地点了点头。
严济楚轻靠在流理台边目视前方,仿佛跌入往昔旧时,沉思锁上眉头,他细细说道:
“亦扬的姐姐亦琳,也就是严茂的妈妈大亦扬五岁。他们父母工作繁忙,对孩子疏于关爱,从小到大一直是由亦琳照顾亦扬,所以两姐弟的感情格外好。
亦扬平时是个沉默寡言,品性温和的人,读初中的时候却因为一次和同学打架差点被学校劝退。因为那个同学在他面前随口开了句亦琳的玩笑,这向来是亦扬最不能接受和容忍的事。他狠狠地揍了那人一顿,还对他说:你说我没关系,说我父母没关系,只要你敢说到我姐,我绝不会放过你。
我记得我们结婚那天,还在读大学的亦扬还特意找我进行了一场男人间的对话。他很慎重地我说:我把我最亲最爱的人交给你,不是因为我信任你,只是因为她选择了你。如果你一旦辜负了她的选择,我们之间也根本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当时我听完,就给了这个嚣张的小子一拳头,他擦掉嘴角的血并没有回手,只是说:为了我姐这拳挨得值,但请不要给我反击你的机会。”
说到这儿,严济楚顿了顿转头看我,唇角微扬带起的笑抹过一丝玩味,“没想到他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吧?”
我满脑子都是夏亦扬文质彬彬的书卷模样,实在无法刻画他抡拳头揍人的形象,不禁反问:“他真的会打架?”
严济楚轻笑出声,无奈地摇摇头,“其实不太在行。听亦琳说初中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的同学被他打得很惨,他也鼻青脸肿了好几天。”
长“哦”一声,我深表理解,总不能要求现实中的帅哥个个都跟偶像剧里的男主角一样,拳打五湖四海,脚踢四面八方吧。真想看看鼻青脸肿的夏亦扬究竟是何副尊容啊。
我的思绪飘到客厅里夏亦扬那张英俊的脸庞上腹诽地为它涂抹上色,无意间望见严济楚收敛笑意,浮现出淡至转瞬即逝的伤感表情,我的心也忽的收紧,不敢恣意放飞。
只听他平静地说:“严茂刚满周岁不久,亦琳发生交通意外去世了。亦扬直到现在都很自责,坚持认为出事的人应该是他自己,亦琳只是代他受过。”
有了征兆,失了预料。
我明知话题陡然沉重,忍不住还是迫切地问了句“为什么”。严济楚的每句话都像拥有强劲磁力,吸引我不住探寻追问。他依旧神色如常,唯有字里行间听得出刻意隐忍更深的情绪,
“他们的母亲为出席一场非常重要的宴会,临时定制了一件旗袍。亦琳就是在赶着为她母亲取旗袍的路上发生车祸的。而本来应该去的人其实是突然学校有事走不开的亦扬。
最让亦扬痛心的是,他母亲似乎并没有对亦琳的意外过世而感到过多的自责和愧疚,她甚至是在参加了当晚的宴会后,才匆匆赶往医院,连亦琳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为此,母子间发生过很多次冲突。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之后,亦扬毅然决定出国留学。在国外的几年时间里,他完全没有和家里任何人联系,只有每年严茂生日,他准时寄来的礼物。
这次他回国唯一原因是为了‘秘色’,这家酒吧是亦琳生前开办,一直用心经营的。如果不是濒临倒闭,我想亦扬也不会回来。”
话音即止,随之迎来久久留白。
我来不及思考严济楚的不语,已低垂下头陷入自己的不言世界。以前,我面前的夏亦扬总是如沐浴阳光般散发着耀眼锋芒,亮的通体透明,无瑕无疵。此刻之后,我明白原来他也有万丈光芒无法眷顾的角落,积存着拒光的压抑情感。像我一样,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内心深处放着一个黑匣子,难以摧毁的结构,不愿开启的收藏,最最沉重的记录。
从高高在上走入芸芸众生,我发现夏亦扬好像不再那么神秘而不易捉摸。他曾经被我反复推敲的一言一行,是因为我的强加意会才显得那么复杂难懂。
他其实是个普通人,本就是,一直都是。
从严小茂家出来,夏亦扬没有开车,我们一起坐上回学校的公交车。
知晓了他不为人知的往事,我反而能更加轻松面对两人的独处。临窗而坐,我清楚地看见自己印上车窗的脸庞,笑意融融。想一个人,不论他远在千里还是近在身旁,如走进心田泛滥成湖,一滴逆流而上碎落喉间,满溢甘甜萦绕,不自觉地腮边染笑。
“吴念陈,你笑什么?”夏亦扬的脸忽然出现在车窗上,眼眸里全是不解。
我转过头,把他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嘴角上扬的弧度离水平线越来越远。他被我傻里傻气,莫名的笑弄得越发疑惑,却只微蹙眉,然后神情舒展一派释然,目视前方不再看我。
扭过身子,脑袋硬卡在他眼前,我认真地问:“夏老师,你不是想知道我在笑什么吗?”
他摇头,轻言道:“我其实比较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想你呀!”我双眼一亮脱口而出,成功地再次吸引他的注意力。在他的目光追随之下,我先故作心乱如麻地按太阳穴,又冥思苦想地挤压眉头,再苦思未果地揉自己的脸,刚要锤额头,夏亦扬一把拉下我的手,无奈好笑地问:
“你在做眼保健操吗?”
我凝神一愣,好像演得太浮夸,不小心被他说中了。当笑话听配合地乐了两声,我将先前的话题又扯回来,
“夏老师,我在想,你平时除了做实验有没有别的兴趣爱好?”
他不答看我的眼睛深沉了几分,转而微笑,淡如茶香,简而言之,“不多,爱好军事。”
“如果哪天崔老师他们航模队有试飞活动,我约你一起去看吧?”我问。
“你约我?”他笑着重复。
“怎么,不行吗?”
你爱好军事,我总不可能约你利比亚战场一日游,那多劳民伤财呀。
“可以。不过——”他拉长尾音,显现出疑似矜持的犹豫,笑容拂面,透出点顽皮模样,“我很好奇,你为什么突然想知道我的兴趣爱好?”
我两眼望天,无谓地耸耸肩,别无深意地说:“想问就问了,聊天不都是聊这些,投其所好嘛。”
“投其所好……”
听人说话,能听出句尾的省略号,可见此人话中有意,值得推敲。我尚在考虑到底是自己推理,还是敲打他老实交代,夏亦扬毫无预兆地贴近我,停在一个暧昧到亲密的位置,通俗点讲,就是我打一喷嚏,足够他洗把脸的距离。
“我最近又多了个新爱好,有没有兴趣知道?”
男人气息吞吐,像带了热度滚烫袭上我脸。还好我们坐在没有旁人的最后一排,不然准有眼神差的人得把我认成信号灯。
我架起镇定,佯装随意地说:“说说呗。”
“我担心你不能投其所好。”他一扭脸挪开视线朝前看去,笑得更为开怀。我趁机赶紧两小手扇风给自己降温,他又凑过来,准确无误地停在能热死我的地方。我想都没想直接把两只手固定在他脸颊,苦求道:
“夏老师,你能不动吗?我头晕。”
他一双大手覆盖上我的手,掌心暖意流淌,仿佛能穿越骨血传递到我的身上。被舒逸温暖包围,我有些失神,他动作轻缓地拉开我的双手,引领它们又覆上我的脸庞,用温柔至极的低沉嗓音悠悠道:
“吴念陈,现在一切都很好,你千万不要动。”
啊!什么意思?眼看快到学校该下车了,我不动,难道你打算抱我?不好吧,我的头真有点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