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一路行来,心中忐忑不安。直到入了李府,并未送去衙门,刘秀才稍松口气。随李轶进到内院,刘秀见其庭院虽大,却无多少摆设,显得略为空旷,进了堂屋,也无甚家具,仅在正中放一几案,随意散落着几个坐榻。刘秀暗自揣摩,这李氏乃宛城第一大户,家中几代为官,富甲一方。观李通平日用度,也不似这般节俭之人。然其家居然如此朴素,除了宅子较为新整外,竟连大哥家都略有不如,着实让人难以置信。而此人今日相邀,言有要事,不知究竟意欲何为?正当刘秀狐疑之际,李轶请刘秀上座,几番推让不得,只好坐下。用茶之际,刘秀正欲想问,却见李通推门而入。
“呵呵,文叔,当年匆匆一别,可想煞了李某。许久不见,文叔是越发精干了。”李通一看到刘秀,就快步上前,还没走到跟前,就是深深一拜。
刘秀见李通果真回到南阳,看来李轶并未诓骗,悬着的心才算安稳下来。忙还礼道:“未知次元兄已归南阳,秀也没能前来拜访,还劳次元盛情相邀,秀真真失礼了。还请次元恕罪。”
李通一笑:“文叔还是这般客气。李某归来也不过旬月之间,曾差人捎带礼物送去文叔家中探望,却闻文叔游学天涯,不知所往。这几日李某正想念文叔,就听家仆言在集市仿佛见到文叔。本想亲往迎之,无奈颇有些不便,遂遣李轶邀请文叔过府一叙,还请文叔莫怪李某失礼。”
刘秀听李通这般一说,也只好顺着话说:“秀也是近几日才回家,能再见到次元,真是欣喜。”
“呵呵,果真如此便好。”话锋一转,李通又问道:“李某听闻郡府欲征召文叔为掾吏,只是未寻到文叔,可有此事?”
刘秀突然听到李通提起此事,暗叫不好,故作镇静:“哦?还有这等好事?秀归来数日,整天忙于售粮,还未曾听人提起。”
“既如此,李某便陪文叔速往郡府应召如何?通在郡府颇有些人缘,必不被一些宵小阻拦,可直面郡守大人。待文叔得了公职,也好为文叔庆贺。”说罢,便欲起身带刘秀出门。
刘秀慌忙摆手:“不急不急,李兄莫急。”
李通瞧刘秀着急,心中暗笑,回身坐下,问道:“文叔游学数年,终有今日此等际遇,得入公门,也不枉多年寒窗苦读,却何故无一丝欣喜,反倒颇有些不满?”
刘秀想了想,推辞道:“秀虽苦学数年,本欲报效朝廷。怎奈官场昏暗,秀孤身一人无所依傍,实难立足朝堂。故无心功名,如今只愿春耕秋读,了此一生。”
李轶在旁边听二人遮遮掩掩,很是不耐烦,火急火燎说道:“你二人莫再打哑谜,听得快急死我了。刘文叔,我问你,你是真无心功名,还是别有所图?若无心仕途,我兄弟二人陪你去郡府言明便是,有我兄长在,想郡守大人也不会为难与你。莫不是怕郡府钳制与你?还是说你刘氏兄弟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怕郡府缉拿不成?”
刘秀被李轶问得面色苍白,冷汗淋漓,唯恐言词稍有不慎,被瞧出破绽,正思量如何推脱,就听李通喝道:“李轶不可无礼,文叔是我贵客,怎容你这般质问?忒不懂礼数。”转又向刘秀说道:“文叔莫慌,我兄弟与你说笑呢,切莫当真。”说罢,示意李轶守在门口,不让他人近前,独自与刘秀攀谈。
“文叔如何看待谶纬之术?”
刘秀听李通莫名其妙提起此说,一时有点不明所以:“谶纬一说,虽由来已久,但虚无缥缈,当真不得。”
李通嘿嘿一笑:“谶纬之说,虽多有招摇撞骗之徒,但《易经》所载,《赤伏符》所述,皆是圣人之言。此术所占出文字,多有深意,轻可以正名,重可以成势。只要使用得当,则必是一件利器。文叔知我父何人?”
刘秀听李通接二连三说些不相干的事,也不敢过多评价,只是有一句答一句:“前番听次元提起,令尊官升宗卿师,专司星历谶记,深为天子所重。莫非令尊又喜得升迁?那可要向次元道贺了。”
“呵呵,文叔说笑了,家父虽受皇帝任重,可也不至于如此快便再得升迁。但话说回来,若谶纬当真无用,家父何以得高官厚禄?”
刘秀心道:“那只是因为王莽皇位不稳,故而大肆宣扬谶纬之术,以为自己篡得天下正名罢了。”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想引出李通究竟何意。
李通看刘秀不作理会,只是端起茶盅细品,不觉有点意外,但此事关系甚大,夜长梦多,不易拖延,所以不再顾左而言他,正色直言道:“家父极擅此术,近来占得一谶言,又从他处听闻国师刘歆亦占得类似之言,一时间惶惶终日,不敢告于他人。李某得父所传,今日斗胆,欲将此言告于文叔,文叔可敢一听?”
“有何不敢?”刘秀看李通终于忍耐不住,要说出重点所在,本来还打算继续沉默不语,好见机行事,却听李通说得如此神秘,不由得倒有些好奇起来。
李通瞅了瞅门外,见李轶正在把守,四下无人,便说道:“此言共得八字。”又低沉下声音,一字一顿地说着:“刘氏复兴,李氏为辅。”
刘秀听完,心中咯噔一下。虽然对谶纬不大相信,但此言前半句倒与邓禹所论暗合。这些年来,天灾人祸肆虐,苛捐杂税横行,百姓生活越发艰辛。上至世族下至百姓,无不对强盛稳定的大汉朝朝思暮想,面上虽然无人敢说,但人心所向已初见端倪。如今南阳有绿林为祸,人心惶惶,而郡府、世族各方势力错综繁杂,若此时以王莽所任重的谶纬之官所占之言告知天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大造声势,必然事半功倍。想到此处,刘秀心有所动,但李通兄弟是否可靠,仍不敢妄言,毕竟与李通兄弟相交甚浅,如果李通是郡府谍探,那无论有任何言语为其所获,必然种下祸端,引火烧身。故而淡淡问道:“次元此言何意?秀实难听懂。”
李通见自己和盘托出,刘秀反而镇定起来,此言如此浅显,一捅即颇,有何难懂?分明是故意推脱。李通不尤有些后悔自己过于莽撞了,可开弓哪有回头箭?既然话已挑明,又思量刘氏兄弟近来所作所为未必无意,故而壮着胆子,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此言为刘氏复得天下,李氏倾家辅助以成霸业。”顿了顿,见刘秀不语,又说道:“李某此番归家,正为此事。如今我弃官潜行,避开沿途驿站岗哨,归家后亦是深入浅出,唯恐有所泄露。文叔入府必然已经瞧见,李某家中物件所剩无几。不瞒文叔,我已暗中出卖了所有田地、房产、古董玩物,眼下仅剩这处庭院容身。我欲倾尽万贯家财,助你刘家兄弟成就一番功业,还请文叔莫要疑虑。”
刘秀回想府中所见确如李通之言,便小心问道:“次元欲行此灭门勾当,令尊远在长安,岂不为你所累?”
李通听刘秀终于有所回应,忙解释道:“但凡文叔点点头,这便差家人速往长安,知会父亲弃官归乡。”
刘秀虽略有所信,但毕竟非同小可,李通此时说得天花乱坠,一旦翻脸,岂非祸不旋踵?就算李通诚心相助,其父李守本就高官厚禄,岂会轻易为了一句风险甚大的谶言,而放弃现在的荣华富贵,来淌这趟浑水?听李通所说,目前李守并不知晓李通所作所为,若一旦获悉,能否赞同李通倾家相助?如果强令李通检举刘氏以避其祸,那李氏朝中有人,尽将罪责推于刘氏,岂不是将刘氏置于风口浪尖,引来灭族大祸?诸多疑问使刘秀不得不万分谨慎,对于李通之意不露丝毫声色,只顾自己内心激烈挣扎。
李轶在门口将屋内所论隐约听个大概,见刘秀久久不予认可,转入屋内,疾步走到案前:“刘文叔,你究竟在怕什么?我兄弟已倾尽家财,你倒还万般不乐意。若是怕我兄弟诓骗与你,那我自与你归于舂陵为质,如果我李氏兄弟对你不起,取我性命便是。”
李通本来对李轶闯进屋内不甚高兴,但听李轶之见却也在理,赞许道:“正该如此,李轶与我自幼长大,虽为从弟,却远胜同胞,既然他愿意自往舂陵,足见我兄弟之心,还请文叔信我等诚意。”
话已说道这等份上,刘秀再也按耐不住,起身正襟而拜:“王莽篡汉自立,若当真能上顺天意,下抚百姓,我刘氏也绝无怨言,真心拥戴。怎奈暴君无道,逆天而为,以至百姓困苦,山河破碎,如我刘氏真如谶言所云,受命于天,成就功业之际,定不负李氏之情。”
李通李轶亦拜:“我等在此立誓,定当追随文叔兄弟左右,鞍前马后,至死不渝,必要助文叔兄弟开创一番基业。若有违背此誓言,死无全尸,为万世唾骂。”
刘秀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问道:“此举绝非易事,稍有差池,万劫不复,还需妥善计较。不知二位有何高论,不妨在此明言。”
李通小心说道:“伯升如今招募乡勇数月,已颇有气势。郡府忌惮,亦招兵买马勤加训练,再有新市兵在旁蠢蠢欲动。如此三方势力胶着,一时难以打破僵局。为今之计,只能快刀斩乱麻,方有出路。我兄弟商议,欲劫持前队大夫甄阜及其属正梁丘赐,以号令新军,而伯升亦在舂陵起事响应,如此一来,宛城不攻自破。宛城一定,南阳可得。将刘氏之兵与新军合做一处,那新市兵或招降或剿灭皆由我定。待南阳平定,而后北上三辅,西入关中,大事可成。”
刘秀不禁拍案叫绝:“此计甚妙。只是郡府守卫森严,我等近身不得。且前队大夫与属正必须同时擒得,若漏掉一人,领兵平叛,我等满盘皆输。此举虽然大有可为,却风险甚大,还需仔细计较。”
李轶抢过话头:“不妨事。我兄弟已有打算。再过半月,便是立秋,按惯例为都试骑士日,郡守必携百官出游射猎,我等只需探明动向,提前设伏,必能一举擒获甄阜与梁丘赐。”
刘秀听得双眼闪闪发光:“如此甚为妥当,李氏兄弟当真智士,心思缜密。立秋将近,我等还需尽快行动,分头行事。我这就赶回舂陵,与兄长报明此事,也好早做准备。”说罢也不再多语,只是静静看着李轶。
李轶会意:“李轶愿与文叔同行,拜见伯升共谋大事。宛城诸事有劳兄长多多操劳。”
“也好,事不宜迟,我就不留文叔在府中过夜了。这便派人夜赴长安,唤家父归乡。这些日子,我已使人暗铸刀剑,私购弓弩,足以武装门人家奴可战者百数十人,宛城料无大碍。文叔此去,还请将我兄弟之意报于伯升,愿伯升同举大事,以成霸业。”
刘秀起身拜别李通道:“次元宽心,待与兄长言明此事,约定时日,秀便尽快赶回宛城,助次元一臂之力。”
李通喜道:“有文叔相助,事必济矣。”
送走了刘秀、李轶,李通回到大堂,唤家奴过来:“即刻请李季入府,我有要事交他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