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汉时旧制,立秋之日,夜漏未尽五刻,京都百官皆穿白衣,外罩皂领中服,在天子率领下,迎秋神于东门,斩杀牲畜,祭祀神明。其仪仗盛大,天子乘白马车驾,亲自执弓弩射杀牲畜,太宰令、谒者各一人,载以所获献于庙堂。车驾还宫后,遣使者赐绢帛于武官。武官统兵于校场,演习孙、吴兵法六十四阵,扬尚武精神。王莽代汉立新以来,对汉时的诸多礼仪和祭祀加以延续,并未断绝。上行下效,地方官员也传习秋祭之礼,并以射猎郊游为乐。
近来南阳事务繁杂,局势动荡不安,属正梁丘赐建议前队大夫甄阜暂罢秋祭,认为此时李氏、刘氏蠢蠢欲动,要谨防两家作乱,长官不宜出行。尤其是上报李氏之讯后,朝廷仍无回应,还当谨言慎行,以防朝中政敌以此事诋毁郡府。
甄阜却不以为然,说正因南阳不稳,才需以秋祭大礼示人太平,以安民心。再者,若两家当真胆敢作乱,正好引蛇出洞,一网打尽,也好杀鸡儆猴,施以颜色。
梁丘赐争辩不过,只得派遣五百郡府新军,提前暗伏于东郊密林之中护卫,以防有变。
寅时将尽,正是一夜之中最冷时刻。宛城郊外,农田早已收割干净,一眼望去,空空荡荡,毫无藏身之处。秋风卷着枯叶,越发显得萧瑟。就在昏暗的夜色中,可见到有人三三两两向南郊聚集,也不见举火,仅就着朦胧的月色摸索前进。李通与刘秀早已在此守候,一边遣出斥候往东郊探查,一边清点人马。
虽说立秋之日,城门会略早开启,但黑灯瞎火的时候,成群人马出城必然引起官府警觉,故而两人商议,头一天闭门之前,就遣精选的门客家奴分散出城,都穿一身破旧衣裳扮作流民,四散在郊外野地过夜,约定寅时集结于南郊,卯时开拔,尾随于郡府官员之后,择机发难。
正在等人的功夫,有兵卒挽过一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筋疲力尽,几乎站不稳当,李通细瞧,才认出是李季贴身随从李仁,顿感不妙,忙问道:“李季呢?父亲呢?”
李仁听到李通声音,挣扎着抬起头来,沙哑着嗓子,断断续续说道:“公子往长安途中,为郡府官兵追捕,为保我送信长安,公子与追兵缠斗,鱼死网破,尸骨无存。而老太爷听信后,犹豫不决。却不知如何泄露了消息,长安家小皆已被禁军索拿下狱。我日夜兼程,回来报信,马匹早已累死在半路,好在李爷还未动手,请早作打算,小心行事。”
李通闻言如五雷轰顶,心道:“李季啊李季,我当你是左膀右臂,欲与你共创大业,如今还未事起,你却已然故去。父亲啊父亲,此谶言由你而出,你却犹豫不决。欲成大事,怎能徘徊不前?如今不但连累死李季,长安老少又被擒拿,如何能保全性命?”
李通欲哭无泪,浑身颤抖,刘秀正欲相劝,李仁突然暴起,夺刀在手,众仆从忙护住李通、刘秀,将李仁团团围住,唯恐李仁行荆轲专诸之事,却听李仁哑着嗓子高呼:“公子,李仁尽力了。无愧矣,这便来寻你了。”呼罢,横刀自刎。众人相救不及,眼看李仁渐渐没了气息,皆被深深震撼。
李通望着李仁尸身,喃喃道:“真义士也,李季能有此良仆,无憾矣。”又唤人将李仁草草掩埋,待事成后再寻来李季衣冠,一同厚厚合葬,也算为主仆二人尽了一份心意。
卯时已至,有家丁上报,二百兵丁,全数到齐,等待号令。又有斥候回报,秋祭队伍已经出了东门,官员各带随从,约有五六十人护卫。
刘秀见李通低头沉思,久久不语。上前说道:“次元,令尊已被索拿,官府或已知晓我等计谋,此去恐难成事。宛城已成陷阱,亦不可归,归则必为所擒,不若随我等速归舂陵,与大哥合兵一处,从长计议。”
李通考虑再三,向刘秀说道:“未必,你看李仁日夜兼程而来,马都跑死了,长安信使必然还未到宛城。如果按原定谋划而行,劫持郡守、属正,号令府兵,即便长安信使来了,我等早已占据宛城,大局已定。若此时退走,待郡守知悉长安状况,发觉我等谋划,定然派兵舂陵平乱。到那时战事胶着,胜负未定,稍有不慎,功亏一篑。舍近功而求远策,绝非良谋。”咬了咬牙,又说:“今日之谋,不做更改,立即出发赶赴东郊。”
刘秀直劝:“次元虽有道理,但事已泄露,不可不防。”
“既如此,便从你言。我们分作两队,你带百人留此接应,我带百人往东郊行事。官府仅五六十护卫,我等依旧扮作流民,待靠拢近前,突然暴起,事必济矣。”说罢,再不容刘秀争辩,吩咐家仆分好队伍,道了声珍重,自行领兵而去。刘秀无奈,只得与众人伏于杂草丛中,又派斥候跟上前去,查探动静。
看着不远处李仁新垒起的坟冢,刘秀心中久久难以平复。李仁虽为家奴,但义薄云天,往复千里之地,仅为完成主人遗志。待事完结,又不苟且偷生,以身殉主,当真壮烈。而那李季,虽只闻其名,但仅听李仁所讲,便可想而知,他是如何为了一己承诺,奋不顾身,明知一死,却慷慨赴难,何其悲壮!自己这些年来,一直朝思暮想,如何建功立业,以待功成名就之时,风光迎娶阴丽华为妻。却从未想过,一将功成,万骨皆枯。又有多少勇士会壮志未酬,客死他乡?刘秀忽又想起长安时,伏湛所讲的那首小诗《击鼓》来:……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仲……看着身边的士兵,想着他们即将随自己出生入死,而家中妻子父母却难以顾及,他们心中苦吗?痛吗?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觉天已大亮,秋日的阳光驱走了夜尽时的阴冷,照着田间的秸秆,闪着金灿灿的亮光。露水在阳光照射下悄然散去,飘起一层淡淡的薄雾。
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了,前方毫无动静。刘秀不禁为李通担心起来,正欲再派人探查,忽然远处一人慌忙不迭跑了过来,正是前些时候派出的斥候。刘秀心中一颤,就听来人报道:“李爷正欲行动,忽然从四周林中冲出大批官兵,漫山遍野,尽是旗帜,不知藏了多少人马。”
刘秀忙问:“李通现今如何?”
“李爷本欲南归,谁知官兵早已截断退路,无奈只得向北且战且退。”
刘秀忙传令众兵杀赴东郊,以救援李通。那斥候却阻住刘秀:“刘爷且住,东郊官兵势大,百人前去,徒送性命。且李爷向北已去远矣,而此去官兵阻隔,实难相见。趁官兵还未发觉南郊伏兵,当速归舂陵报信。否则,舂陵不知宛城之事,冒然起兵,必然危矣。”
刘秀听闻此言,冷静下来,知事态严峻,不可意气用事,遂领众人回往舂陵。心中不住暗祷:“次元,大事未成,你可千万别出意外才是。”
逃了一日夜,快到舂陵,又累又饿,力竭之时,路遇野店,树一酒旗,单书“刘”字。众人跌跌撞撞入店沽酒,吃喝一阵,稍作歇息。
刘秀望着酒旗出神,暗自伤感。本与众人商定起兵之事,谋划的万无一失,孰料意外频发,出师不利。李通如今都已不知去向,生死不明。一路跑来,众兵沿途逃散,现都不足四十来人。用兵之事,当真不如书上所写,振臂一呼,从者如云。看着周围狼狈不堪的兵丁,越发觉得前途渺茫。郡府已经获知李通之谋,或许舂陵之事都已泄露,说不定此刻正要集结兵力,往舂陵杀来。刘秀越想越怕,突然觉得起兵有些冒失了。当年安众侯刘崇反莽,落个身死族灭的下场,难道自己也要步其后尘?不行,自己孤身一人,死则死矣,然族中老少有家有小,若受牵连而被诛杀,纵自己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谢罪。开弓没有回头箭,现今已然事发,即使自己此刻自缚归案也于事无补。如果非要一死,那也当轰轰烈烈,哪怕终是一败,也无悔矣。又回想起李季、李仁之壮烈,一扫心中不快,意志也重新坚定起来。正想传令众人整军出发,又见大家狼狈模样,如此回去,被舂陵族人瞧见这番惨状,怕还未起兵,就已士气涣散了。
刘秀唤店家打来一盆清水,略作梳洗,打开随身的包裹,内有汉庭武官礼服一套。在宛城时,与李通谋划,扮作流民出城,以便行事。但考虑到事成后,若一身破旧衣衫,劫持官员回城,必为世族百姓耻笑。且汉朝最重礼仪装束,有君子死不免冠之言,若这等衣衫不整,城中百姓还以为是土匪进城,恐难以对义军树立信心,也不利于控制南阳诸县。所以两人议定,为每个出城之人赶制汉朝服饰,欲待归城时更换。熟料事情败露未曾用上。
刘秀换上新装,又告店家道:“老丈,借你酒旗一用,他日还你一匹好绢。”
那店家瞧众人身配兵刃,凶神恶煞,哪敢说个不字。眼见刘秀拔下酒旗高高举起。
众人正在诧异,就听刘秀高声说道:“诸位,我等虽然仅相识数日,然共举大事,生死与共。今日虽有小挫,然尚得活命,此乃上天眷顾,留我等之身再创大业。一路行来,多有隐去者,而诸君皆不弃我。现仍随我之人,都如李仁一般,实乃忠义之士。我刘秀在此立旗为誓,定与诸君相托生死,同建伟业,共享荣华。”
众兵听刘秀此言,热血沸腾,也褪去旧衣,换上新装,高声和道:“我等愿誓死追随刘爷,不负此生。”顿时士气高涨,焕然一新。众人列好队伍,随刘秀整齐划一,往舂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