舂陵西南有一高山,连绵十余里,森峦叠嶂,地势险要,南阻荆州之路,北连伏牛山脉,古木成林,人迹罕至。山下原有一小山镇,百十户人家,又靠山而居,道路难行,平日里除了收粮官差,少有人走动。除了久居南阳之人,外来之人更是少有知道此镇所在。
小镇与世隔绝,山民种粮打猎,自给自足,即使遇到旱涝灾年,任山里山外田地荒芜,种无所得,山民依旧可以入山构筑陷阱,猎取野兽,又有漫山野果山菜,也还算是衣食无忧,倒也过得悠然自得。可这种桃源一般的生活转眼就被打破。自绿林军在荆州为时疫冲击后,偌大一支部队如鸟兽散,其中一支人马辗转来到此地。
山民何曾见过如此阵仗,万余人马开进山中,明刀明枪摄人心魄,虽然深山偏僻,并不知外界对绿林军劫掠百姓的传闻,可看着这群衣衫褴褛而又凶神恶煞的模样,还未及绿林军动手,镇上青壮早已逃得七七八八,仅剩下些老弱病残,避无可避,苦苦等死。绿林军见十室九空,抢无可抢,却又觉此地山势险要,与昔日绿林山有过之而无不及,甚合心意,便带兵入山结寨,并与小镇中分兵驻防以为前哨,随时可以探查外界动静。一旦山下稍有动静,山上乘势冲下,顷刻便至。而如果来敌势力庞大,则收归山中,凭险而守,当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再退一步,即使守无可守,随时可借助连绵山势,遁入丛林深处,逃之夭夭。也正因为如此地势,虽然绿林军入了南阳一年之久,而官兵仍不敢轻易涉险入山,使得绿林军得以喘息。
而就在这短短一年当中,绿林军声势复振。王莽朝廷依旧对天灾横祸不加抚恤,灾区百姓不断有逃难之人沦为流民,为一口吃食,多有投奔山寨,而绿林军又不时出山劫掠财务,裹挟良民入伙,兵源补充得倒也甚是快捷。首领王匡、王凤是新市人士,便自称将军,号所部为新市军。近又有陈牧、廖湛率领平林兵数千进山入伙,顷刻间部从增至两万余众,顿时士气大振。
这日,各部渠帅集于王匡帐中宴饮,为陈牧、廖湛入伙洗尘。
王匡端坐主位,左手王凤,右手陈牧,马武、朱鮪、张卯、廖湛依次而坐,把酒言欢,推杯换盏,好不热闹。酒过三巡,诸将正猜拳行令,忽闻王匡轻轻一声叹息。
王凤近在身侧,听得真切,便问道:“兄弟们如此喜庆,大哥何故惆怅?不如明言大伙,也好让我等为大哥分忧。”
王匡又叹一声:“我所叹不为别事,乃为我等何去何从而烦恼。虽然居于此山中,劫掠四方,颇为畅快,今又有陈牧、廖湛贤弟率众合兵,使我新市兵声势复振。可每次念及绿林山之事,我便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荆州时,我等五万有余,打得官府闻风丧胆。可谁能想到天不怕地不怕,却为一场疫病闹得有如丧家之犬,险些沦为阶下之囚,好在我等壮士断臂,舍弃了绿林营寨,别寻他路,才得以立足此地。而今南阳官府盘查甚严,又有世族募兵自守。我等行劫掠之事愈发艰难,远不似前番时节,为所欲为。长此以往,难有所获,人心涣散,我恐又有荆州之败。”
王凤等人闻言也不知该如何相劝,亦为自己明日之忧而苦闷,暗自叹息。众人原本多是守法百姓,世事如此,沦为流寇。为了活命,被乡人推为首领,也好领着大伙寻口饭吃。随着部众越来越庞大,势力越来越宽广,心中却愈发不安,唯恐终为朝廷所不容,集结大军杀之而后快。而噩梦终成现实,荆州牧派兵剿杀,众人骑虎难下,只得拼死一搏,在云杜杀的官军鬼哭狼嚎之际,才忽然觉得自己竟然是如此强大,官府又是如此软弱,软弱的自己随便动动手就可轻易置之于死地。众人经此一战,胆气壮大,随即横扫县城,纵情劫掠,当年低眉顺眼的贱民一跃成为掌人生死的豪强,尽情欺辱那些平日里高人一等的官吏,殴打那些腰缠万贯的土豪劣绅,即便那些曾经同病相怜的穷苦百姓也不放过,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着实痛快。抢吧!杀吧!莫说官府对自己无可奈何,即便这个天下也要为自己而颤抖!可就当众人信心满满,自觉天下无敌之时,时疫突起,强大无比的绿林军顷刻间土崩瓦解,以至今日困于此处。本来大家整日借酒浇愁,麻痹神经。可今日王匡又提旧事,不禁使众人又愁苦起来。
朱鮪(wěi)见状,上前劝道:“众位哥哥切莫过于伤感,我等紧守此处天险,未必没有出路。”
听他相劝,王匡倒是很感兴趣。朱鮪此人,虽出身草莽,但在绿林军中也算得颇有见识,远胜诸将大字不识,只知莽撞拼杀,前番伏击云杜,就多有此人谋划。问道:“朱鮪贤弟有何主意,快教教我等。”
“如今天下动荡已是定局,天灾人祸横行,以至流民四处奔走,正是我等乱中取利之时。虽然眼下暂有不如意之事,但只要我们站稳根基,保存实力,以待天时,必然大有可为。东方赤眉便是一例。官军屡剿不决,反而适得其反,又逼出了青犊、铜马诸部义军,以致局势愈加糜烂。可见我等此时似危实安,只要团结一心,谨守关隘,看他官兵能耐我何?”
众人听闻朱鮪分析地头头是道,心中稍安,正在谈论之际,有小校入账相报:“陈牧将军属下安集掾刘玄,引得一人入寨,自称舂陵刘嘉,特来拜见王匡将军。”
众人疑惑,那舂陵刘氏颇具势力,目前虽仅保乡守土,与新市军未有冲突,然而紧紧扼住新市军北上之路,也令众人头痛不已。今日入寨之人来于舂陵,又是刘性,多是刘縯所派,也不知到底有何话要说。
王匡倒也不敢怠慢,请来客入账。
见刘嘉三十上下,一脸嘻嘻哈哈,只身入寨,浑然不怕,倒似在自家一般无拘无束。刚一入帐,便向众人一揖:“舂陵刘嘉拜见各位将军。”
众人听得舒服,心中窃喜,虽盘踞于山林,皆自称将军,可说白了就是草头王一个,如今有外来豪强称自己将军,不觉心中受用,对这刘嘉也增进了不少好感,纷纷还礼相拜。
王匡说道:“我等山野村夫,与舂陵刘氏并无往来。今日刘公子造访,不知有何赐教?若有用得到王某之处,但讲无妨。”
刘嘉嘿嘿一笑:“久闻诸位将军本事了得,杀得荆州官兵丢盔弃甲,泣不成声,民间亦传言各位都是天神下凡,义薄云天。今日一见,果然威风凛凛,相貌不凡,令在下好生佩服。”
众人听得飘飘然起来,朱鮪却问:“公子莫说笑,有事说来便好。”
刘嘉瞧了瞧朱鮪,见此人对自己的马屁功夫甚为不屑,也就收起玩世不恭的面目,一本正经道:“今日此来,实有一事相告,关乎诸位将军荣辱,还请仔细思量。”
王匡听得很是奇怪:“不知刘公子所言何事?我等洗耳恭听。”
“王将军应听过我家伯父刘縯刘伯生吧?”
“恩,倒是有所耳闻,端得是条好汉。”
“今日一早,我伯父收到南阳郡府前队大夫甄阜手令一封,言新市兵叛逆,聚众谋反。郡府已经集结精兵两万,不日将来平叛。知道我刘氏有数千乡勇,密令伯父统兵,偕同官府剿灭乱党。”
刘嘉此言一出,众人又惊又怒,新市兵今日虽有两万余众,但经绿林之败,兵器破旧,许多人还以锄头、铁锹为战,且军中多有老弱,打理些粗活制备一下饭菜还可,要让他们拼杀,哪有半点战力可言?若真如刘嘉所言,官兵合刘氏乡勇,那新市兵恐怕凶多吉少。
王匡瞪着刘嘉,恶狠狠问道:“那敢问刘伯升作何打算?”
张卯更是抽刀在手,若刘嘉此来实为恐吓,那管他是什么豪强望族,手起刀落,先出一口恶气再说。
刘嘉见状,哈哈一笑:“我刘氏若真有心与诸位将军为难,也就不会遣我来知会各位了。实在是我伯父刘伯升宅心仁厚,不欲为虎作伥。更何况诸位当世豪杰,叔父虽未相见,但神交已久,常言王匡将军能起于乱世之中,不惧官府残暴,救黎民于水火,实乃人中龙凤。故而不愿意助纣为虐,残害忠良。”
刘嘉此言倒有些说笑了,绿林军抗官不假,可救黎民于水火就纯属胡扯了,一群流民为己活命而抗杀官军,又多有劫掠之事,何来拯救黎民之说?可新市诸将却不甚在意,闻听刘縯不来掺和官府之事,压力顿减不少。又问道:“既如此,那要多谢刘伯升高义了。只是礼尚往来,不知刘伯升有何事要我等去做?”
刘嘉笑了笑:“我伯父倒确有一事,需诸位将军相助。既是为了自己,亦是为了诸位将军。叔父愿意接纳新市诸将,往舂陵合兵一处,共图南阳,以成霸业。”
众人听完还没缓过神来,朱鮪怒骂道:“我呸,我当他刘伯升安得什么好心,却是黄鼠狼拜年。你刘家与官府实乃一丘之貉,都拿我等性命儿戏。我且问你,你刘家数千乡勇,可新市军好歹两万口子,我等凭什么听你刘家号令?你刘家一方土豪,想让新市兵冲锋陷阵,为你卖命,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之事?”
众将也是议论纷纷:“正是,我等实力远胜于你,可自图南阳,何需看你刘家眼色。”
刘家呵呵一乐:“诸位将军息怒,刘嘉可无半点低瞧了诸位的意思。朱将军所言固然有理,新市兵兵强马壮却也不假。可需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齐地赤眉纵横多年,可至今难以成势,何也?需知民心所向,方有成算。当今天下分崩离析,百姓为官府所逼,困苦不堪。王莽恶事做尽,上至世族大夫,下至黎民百姓,对新朝深恶痛绝,无不思念大汉天下,丰衣足食,安居乐业。诸位将军也曾是大汉子民,难道就不想大汉复兴,封官拜爵,衣锦还乡?我舂陵刘氏乃长沙定王之后,皇族血脉,如若起事,必然天下影从,大事可成。诸位将军可知李守其人?”
王凤说道:“你说的可是宛城人氏李守?似乎是朝中大官,颇为皇帝信任。”
刘嘉向王凤一拜,赞许道:“王将军所言不差,那李守乃王莽宗卿师,专司占卜谶纬之职。”脑筋急转,料众将草莽之人,必不知朝中之事,便胡乱扯道:“王莽登基称帝,正是此人占卜天象而来。”看王匡等人听得仔细,又继续说道:“近日,李守之子李通自长安归来,已投至我叔父麾下。李通得其父密语‘刘氏复兴,李氏为辅’,故而甘愿抛家舍业,倾尽家财相助起兵。可见我刘氏上应天命,下合人心。诸位将军若从我叔父,必可建功立业。何必苦守荒山,受这等闲罪?”
王匡等人听宛城李氏也效命刘縯,心中稍动。
朱鮪却问:“此皆你一人之言,又无旁证,怎知你所说真假?”
刘嘉笑道:“朱将军当真谨慎,在下佩服。可诸位知道那李守已为王莽擒拿下狱吗?此事长安皆知,传的沸沸扬扬,正是怕他泄露天机,惹恼了王莽,才引来这牢狱之灾。可天道有常,怎会因为李守下狱而停止因果?诸位将军守于山中,恐还不知,这谶言如今已在山外传的人尽皆知,朱将军可随意遣人出去一探便是。刘嘉此言上可对天,下可对地,绝无虚假,如胆敢诳语,阖家死无葬身之地。还望诸位将军三思。”
刘嘉此言有真有假,起兵之前,谁敢将这等谶言四处传播?岂不是怕官府不知刘氏造反不成?也就刘秀自宛城归来这短短时间内,向外有所透露,若朱鮪当真派人查探,能听闻一二还真是笑谈。可刘嘉说得一本正经,却也不由得绿林众人不得不相信。绿林军多是穷苦百姓出生,本就畏惧鬼神,信服占卜之事。如今听刘嘉说得头头是道,又赌咒发誓,信誓旦旦,越发相信李守之谶纬确有其事。
“其实不瞒诸位将军,刘氏复兴之谶言,不止李守占得,就连当朝国师刘歆已有所获,李守曾是刘歆属官,意外得知刘歆亦有相似之卦相,故而坚定了辅助刘氏之心,才悄悄以此言告于李通,由子代父先行打通关节,不知王莽怎也得知此天机,恐李守泄露,故而早早缉拿以绝后患,但王莽不知的是,李通早已得其父传授,暗中相助我叔父了。”
王匡听得早就有心答应,但仍有所顾虑,便说:“此事事关重大,请刘公子在隔壁稍坐,容我兄弟几人商议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