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舂陵,刘秀将牛车赶回家中,又把大车卸下,给牛添些草料,便引李通往刘縯府中。刚至府前,便见大门敞开,里面传出阵阵欢笑之声。问过家丁,言有客远来,刘縯正邀众公子陪坐,为客人洗尘。
刘秀虽已和刘縯分家独居,可也常来府中探望,也不用家丁传报,便引李通穿过庭院,来到堂屋。刚进去,就见数人分坐堂中。刘縯正设宴款待宾客,与众人饮酒畅谈,十分热闹。见刘秀来访,众人放下酒樽,笑呵呵地与刘秀见礼。
刘秀环顾一周,都是熟人。刘縯自然端坐主位,虎背熊腰甚是威武,双目如炬,不怒自威。
左侧首席正是远客。其名朱佑,字仲先。本是宛城人氏,自幼丧父,归于外家复阳刘氏,同舂陵刘氏算是远亲,又与刘秀兄弟同病相怜,故而十分亲近。虽离舂陵数年,但与二人往来甚密,情谊厚重。朱佑为外家打理生计,常奔走四方,习得一身武艺傍身,每来舂陵,都与刘縯切磋技艺,也曾教刘秀一些防身之术。
右侧首席是一儒雅文士,长目细眉,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种庄重睿智气息。此人名刘赐,字子琴,乃刘秀族兄。虽是一文人,却不乏勇武之气。前些年其兄刘显因怨为吏捕杀,刘赐与显子刘信结客报仇,亡走天涯。天凤元年,逢皇帝大赦天下,才得归乡。与刘縯最是意气相投,整日形影不离,是刘縯府中常客。
其下坐着族父刘歙(xī)之子刘终。刘终打小便异常机敏,总有不少鬼点子,引得族中兄弟争相效仿,四处惹是生非,没少受刘歙责打。刘终虽然顽劣,却非常孝顺,与其父感情甚厚。每次受完责罚,刘终总会老实数日。但没过几天,便又耐不住性子,旧病复发,惹得刘歙又气又恼,却也毫无办法。
对面是刘秀二哥刘仲。其性情与刘縯、刘秀又不相同。刘縯豪放,刘秀敦厚,而刘仲却沉默寡言,不喜噪杂,常一人独处,少与外人往来。今日能受邀作陪,当真少见。只不过虽坐席上,依然沉默,偶尔举杯相陪,少有言语。
刘秀与众人见礼,又向大哥引荐李通。刘縯听闻来者是宛城李氏,刚从长安归乡不久,甚是高兴,起身相迎:“久闻令尊为人严毅,颇受人敬重,在长安为官十数年,甚受皇帝任重。而次元兄亦是才华横溢,享誉京师,刘縯早有耳闻。今日得见,真乃一大快事。”
李通忙推辞道:“伯升兄谬赞,当真折煞李通了。李通不过是一纨绔子弟,徒有虚名,哪比得上伯升兄宅心仁厚,享誉南阳。李通在长安时,便听同乡赞伯升兄威名,说兄长当世豪杰,如孟尝再生,慷慨仁义,听得李通甚是仰慕。能有幸结识兄长,聆听教诲,才是李通三生有幸。”
刘縯哈哈大笑:“不过是朋友们抬举罢了,哪有次元说得那般传奇。来!来!来!容我为你引荐诸位良友。”说完将众人一一介绍于李通,又是一阵客套。刘縯请李通与朱佑并席而坐,又使刘秀与刘仲合席,陪在李通身侧。
李通、刘秀来迟,刚刚入席,便被众人连敬数盏。两人推辞不过,几杯下肚,面色红润。而后李通便与众人推杯换盏、猜拳行令,转眼融入热闹气氛当中。刘秀与刘仲同席,二哥本来就话少,两人见面也不过打了个招呼,自顾自地饮酒吃菜。刘秀颇觉无趣,四下打量。刘縯所居是祖上传下宅院。虽宽敞气派,但历经数代,年代久远,显得苍老陈旧。父亲在世时,为南顿县令,还尚有朝廷俸银,可也不过刚刚够养家而已,并无余钱修缮宅院。待父亲故去后,家中更是陷入窘境,兄弟姐妹几人时常连吃饭都是问题,府中不少祖上传下来的值钱物什都被典当变卖养家糊口。及大哥成人,继承家业后,也不知他经营些什么,家中稍有起色,但看这府中陈设,便知其生活也并非十分宽裕。念及此处,刘秀想到大哥整日广交友人,动辄设宴款待,或赠以钱物,如此过活,日子怎能长久?也不知大哥如何打算,待有时机,定要劝他一劝,勤俭持家才能细水长流。
刘秀正想心事,就听刘縯清了清嗓子,向李通问道:“次元自长安归来,不知近日朝中有何趣事?不妨道来,也让我等长长见识。”
李通思索片刻,说道:“近来倒有两件大事,在长安朝野议论纷纷。一件是皇帝重申六管之令,除原先制定的官府专卖酒、盐、铁,铸钱,征山泽税及放贷予民六项外,又新增征收奴婢税。上公以下,家有奴婢者,按每口征收三千六百钱。当下已在长安颁布,预料不出年底,便要推及天下,引得朝野一片哗然。”
刘终一听急了:“若真这样,各家岂不是又要折了一笔钱财?这不是逼得我等趁收税前遣散仆役不成?”
刘赐反问道:“如何遣散?家中仆役多是无家无业流落乡野之人,再有就是边关战乱,家破人亡逃难之人。虽未糊口卖身与我,但好歹在此有条活路。你将他们遣散出去,岂不是断了他们生计?”
刘终无奈:“可三千六百钱也不是小数,一亩地产出也不过这个数目,若按这个征法,十几亩地岂非白种了?”
朱佑无田无产,不过帮外家打理些生意,对此倒不甚在意,劝解道:“也莫过计较。南阳土地肥沃,若细心打理,算好农时,比北方可多种一茬庄家,也便补上这亏空了。”
刘终叹了口气,低头饮酒不语。刘縯此时心中却又有一番算计。自皇帝登基以来,诸多政令不得人心,劳民伤财,不少人无力缴税,亡入江湖落草为寇。前些年据闻为了征讨匈奴,由全国征集十二路大军,募天下囚徒、壮丁、甲士三十余万,出塞讨伐单于。因调遣不一,有先至者,便令屯于边郡,待各路毕至再同时开拔。孰料军队执法不严,放纵士兵,边郡百姓多遭侵夺,比匈奴蛮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后大军集结,却又不知何故,无皇帝谕旨下令出关,只得依前令尽数驻守边郡。诸如此类有始无终之事时有发生,徒耗钱粮无数,却无半点功业回报。天下士族百姓虽不敢明言,但也颇为不满。若长此下去,怕皇帝难坐稳江山。
刘縯见众人不语,便问李通:“还有一事如何?”
李通饮口酒,笑谈道:“另一件却是皇家之事。皇孙王宗自画一图,穿天子衣冠,还私刻印章,为人发觉举与皇帝。王宗畏罪自杀,被皇帝贬爵草草下葬。王宗姐姐为卫将军王兴夫人,亦连坐王崇之事,双双自杀谢罪。”
刘终听闻,兴高采烈,大喝一声:“好,皇帝不仁,报应子孙。”
刘縯虽亦觉畅快,但毕竟初识李通,不明底细,其父又在朝中为官,不可不防,便骂道:“快快住口,此等大不敬之语岂可乱讲?”
李通笑道:“无妨无妨,长安皆以此事作饭后笑谈,皇室颜面全无,又不好张扬,也未追究他人。”转而又想起一事,便说道:“国家之事也无甚趣味。今日初识文叔,听闻其二十来岁还未婚娶。李某倒觉有桩好姻缘,若伯升亦觉可行,李某愿保一媒。”
刘縯喜道:“我这兄弟确也该成家立业,未知次元所言何家之女?”
“今日与文叔相识新野,巧遇阴家出游,有幸得见其女唤作丽华,当真是国色天香,若能配与文叔,实乃天作之合。”
刘秀听李通忽提此事,料其猜得自己心意,不禁羞得面红耳赤,急忙推辞道:“次元莫要说笑,刘秀还未考虑婚娶之事。”
刘縯见李通指名道姓说出阴丽华,又说与之遇于新野。而刘秀一被说破,立马臊成这般模样,料三弟必然有意。猜中刘秀心思,刘縯却不说话,别有意味瞧着刘秀发笑。
刘赐却说:“次元初归南阳,可能对阴家之事不知。阴识兄妹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那丽华天生丽质,还未及笄,便已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深受家人宠爱。那阴识早有说辞,必要寻个非常之人,才肯下嫁。凡有求亲之人,无论亲疏,一概不见。次元不明所以,贸然说媒,怕会吃个闭门羹。”
刘秀知刘赐所言不假,自觉迎娶阴丽华终是镜花水月,南柯一梦,不觉暗自伤神。李通不明缘由点破此事,亦颇觉尴尬,只得转引话题,又与众人聊起天南地北奇闻异事。而刘秀却只顾自己心事,再无兴趣听别人话语。
待回过神来,发现天色渐暗,众人先后起身辞别。朱佑早已大醉,被扶回内堂歇息。李通推去刘縯好意,起身欲归宛城。刘秀忙与刘縯出门相送。待李通行远了,刘秀知刘縯今日着实喝了不少,便扶刘縯回入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