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皇四年正月,汉军与甄阜对峙已有十余日。
甄阜虽然调集各地兵勇,合近十万之众,然连番攻城数日,毫无建树,反倒是城中汉军拼死守城,官兵死伤不计。昔日自己下重金修建的棘阳城防,本欲以此作为南阳门户,却怎料尽便宜了汉军,倒让自己束手无策,当真哭笑不得。
见事难急成,甄阜从梁丘赐之计,引兵南渡黄淳水,屯军沘水,于两川之间立营,暂避汉军锐气。又自行断绝浮桥,示无退路,遣兵清野壁垒,欲引汉军出城交战,而自己大军背水迎敌,必然以一当百。
甄阜如此布置,经过深思熟虑,汉军虽然得下江兵相助,声势复振,一扫先前恐慌,与官府对抗多日而毫无败象,然而汉军虽然军力有所增长,但缺少粮草补给确实属其软肋,棘阳周围村庄已被官兵横扫一空,虽然退开棘阳十数里,可汉军荒野之中实难得到颗粒粮食。合围棘阳之势未减分毫,反愈强盛。
望着甄阜大军有条不紊地从城前退去,刘縯长舒一口气,却仍不敢怠慢,恐其有诈,等其走远了,才开了城门,遣斥候出城四处查探。直到官兵消失在视线之外,才大开城门。城中守军忙出城外,在敌军尸首中找寻可用之物。
汉军本无多少补给,在小长安败退时,又焚毁了大量物资。隆冬时节,汉军缺衣少食,好在城中存有不少各地收缴上来运往宛城的官粮,可也经不住数万大军消耗,即将告罄。尤其军中紧缺御寒衣物,许多士兵仍裹着夹袄御敌,冻伤时有发生,甚至已有人在城楼寒冷的夜风中饥寒交迫而死,着实令刘縯头疼不已。
眼见城外敌军尸首被搜拨干净,许多已被脱得赤条条的随意丢弃。刘縯悲从心起,本都是受苦百姓,何必如此作践,可又别无他法,只当作不见。唤卫兵传各部将领阁楼军议。
经棘阳多日来苦战,虽然伤亡巨大,然而原本那群乌合之众已经在殊死搏斗中练就成为一支劲旅,就连助防的民夫也变得颇为干练,眼前就是缺少兵革铠甲,否则稍加武装,便可随军出征。诸将见官兵退去,放松不少,心情也好了许多。在阁楼内烤着火,有一句每一句地聊着眼前战事。不时有斥候往来回报,唯刘祉、刘嘉、邓晨阴沉不语,独坐在众人之外,各自想着心事。自棘阳被围以来,其余诸县尽皆陷落。甄阜因刘祉退守棘阳为汉军守住门户而颇为恼怒,于阵前斩杀刘祉亲眷泄愤,如此以来,刘祉一脉仅剩他一人。刘嘉妻儿至今未回,听闻也在乱军中身首异处。而邓晨妻女皆丧于小长安,新野陷落后,甄阜令焚毁邓氏祖业,将邓氏祖坟尽皆刨出,挫骨扬灰。邓晨族人恚怒,怒骂邓晨随妇家招灾引祸,而邓晨毫无悔意,多方游走规劝,才压住了邓氏一族不满势头。
刘縯将三人瞧在眼里,心中伤感。几人皆是自己得力臂膀,遭此大难,却无法为其伸张,满怀愧意。而自己亦是血海深仇,除了二姐、二弟命丧小长安外,听闻叔父刘良妻子及两个儿子皆为乱军所杀,伤痛难过,一病不起。刘良于自己家有养育之恩,如今老年丧子皆因自己缘故,没念及此处,刘縯心如刀绞。可眼前战事吃紧,暂时无法顾及,只盼大败官兵,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刘縯静了静心,向诸将问道:“甄阜退兵沘水已确属实情,诸公以为此是何故?”
众将议论纷纷,有人言当抓紧时间修葺城防,有人言分兵劫掠傍县以补军需,还有人言趁机掩杀官兵。
李通搓了搓手。入棘阳以来,李氏宗族宾客部从所剩无几,李通兄弟三人无兵可带,便留于中军暂作参议。虽已败落,毫无实力可言,但李通首倡之功不容忽视,且李氏广有声望,故在军中仍为众将礼敬。可两个从弟李轶、李松近来常寻李通,颇有微词,于刘縯兄弟不肯分兵李氏建功很是不满。李通只当二人发发牢骚,疏不在意,只是稍加宽慰,另一边对刘縯绝口不提,以免与刘氏隔阂。李通见众人各执一词,却无甚紧要,上前言道:“诸公以为甄阜退兵所为何事?”
众将一下子静了下来,刘縯对李通所问甚感兴趣,还要等他细说,张卯却先大着嗓门嚷嚷道:“自是我等拼死苦守,甄阜老儿无计可施,故而退兵。”
李通淡淡回道:“张将军所言只是其一。今甄阜近十万大军,若将小小棘阳围而不攻,旷日持久,我等粮尽,自然不战而胜。可几日来,甄阜不计伤亡竭力攻城,虽然是依仗官兵军力远胜汉兵,但如此丧心病狂,力求速决,实为异常。待我与诸公细解。由下而言,甄阜小长安不到一万之众,大败汉军近四万主力,自然心生骄横,如今他手握十万大军,汉军却不足四万,以其所想,定是手到擒来,再创佳绩。由上而言,王莽其人,好大喜功,向来不问因果,只论成败,齐地樊崇率赤眉初起,攻略数城,王莽遣太师王匡率领大军平叛,熟料竟为樊崇乌合之众大败而回。那王匡本是王莽亲族,连遭王莽厉声斥责。对待自己亲族尚且如此刻薄,何况甄阜一地方郡守?如今甄阜以十万大军而不能下棘阳小城,岂不为王莽所怨?此外,刘氏复起,不同寻常,赤眉声势再大,于王莽眼中,也不过是群暴民,但刘氏代表汉家宗室,如不能尽速平定,引得众刘皆起,则新朝大势去矣。所以王莽定不容甄阜拖延战事,拥兵自重。此为甄阜拼死速战之因果。”
众将听李通一番论述,顿时豁然开朗,醒悟甄阜如此疯狂攻城种种缘由,官兵奋死不顾,不容后退,逃回之人皆就地正法,无一例外,这也便有了合理解释。
朱佑又问:“既然如你所说,那甄阜为何放弃攻城,退守沘水呢?他就不怕王莽问其畏战之罪?莫非甄阜真如你所说想拥兵自重,以此向王莽邀功请赏?也不对,王莽一旨传书,即刻将其索拿,且郡府大军多有周边郡县援兵,并不能尽为甄阜所用,如甄阜胆敢抗旨,说不定早被眼红的将帅绑缚长安了。更何况,甄阜老贼奸猾,又有梁丘赐谋划,绝不会如此受人以柄。”
李通行至地图之前,手指甄阜军营所在:“诸公且观甄阜军营有何奥妙?”
众将细瞧,官军大营处黄淳水、沘水夹角之间两川之地,营前空旷,一览无余,正适合大军铺开阵势,且周围无山林掩护,又利于全军追击。
刘縯、刘秀倒吸一口冷气,齐声说道:“莫非此为甄阜诱敌之计?欲引我等至此决战?”
李通点头赞同道:“不错。此地定是甄阜、梁丘赐精心挑选。背临两水,令我军我从偷袭,只能直面官兵军锋。他又自断浮桥,取背水一战,拼死不退之意。我军若是不明所以,冒然追击,一旦陷入此地,必是有去无回。”
听李通一言点破甄阜之计,众将恍然大悟,刘赐一咂嘴,反问:“你前言甄阜意欲速决,既然我已知其诡计,不去理会,将他晾在沘水,他的诱敌之计岂非空谈?如我等遣人大肆宣扬甄阜拥兵自重,将此流言传入长安,王莽难道还会容忍甄阜坚守不战?”
刘秀不等李通辩驳,苦笑道:“怕我等别无他法,只能明知是计,也要走上一遭了。诸公且看,甄阜虽然退守沘水,然棘阳周边诸县却毫无退兵迹象,附近村落又尽数捣毁搬迁,令我等无处补充军需。甄阜撤去城外之围,可又亲手炮制了一个更大的合围之势。城中已无多少粮草,若我等分兵劫掠傍县,棘阳必然空虚,甄阜引军前来,一战可定。我等失了棘阳命脉,无坚可守,必在狂野为官兵所破。而若不出城,死守棘阳,过不了多久,也会粮草耗尽,到时必然军心涣散,不战自溃。怕流言还未传到长安,我等已为甄阜所擒。要解此困局,必需要与甄阜大军决一雌雄。这边是甄阜此计歹毒阴险之处。即使我军察觉其用意,也只能硬着头皮,冒死前往,而官兵以逸待劳,坐享其成。”说完,刘秀又深深看了刘縯一眼,嘴上所说故然不假,但更深一层用意在于提醒他,严尤大军随时可至,此事仅数人知晓,为防扰乱军心,并未公之于众。
刘縯看到刘秀瞧着自己,知其深意,如不能速破甄阜,以待严尤军至,汉军死无葬身之地。又看众将听了刘秀之语,皆紧锁眉头沉默不语,便为众人打气道:“诸公也无需过于忧虑,而今我等已知甄阜老贼奸计,这便占足了先机,小心谋划,未必没有破敌之策。次元既然瞧得甄阜用意,但不知可有对策?”
李通沉吟道:“李某再三思量,若强攻大营,必是死路一条,但若不去,便如文叔所言,亦无活路。此战避无可避,但如何战法,李某虽还无成算,但仍隐隐觉得甄阜阵营落脚仍有漏洞可寻。”
刘縯又将地图仔细观瞧了许久,众人亦随其后,悄然无语,似要将那图画瞅穿了一般。就在此时,又有斥候归来回报:“前方探得官兵运粮车队百辆,行往蓝乡方向。尾随其后察觉,官兵尽将辎重屯于蓝乡城中,仓廪充实,府库满溢,多有辎重无法入库,随意停在仓外。”
刘縯大喜:“此天助我也。”令卫兵谨守门户,又于众将道:“甄阜将粮草辎重屯于蓝乡,我等可奇兵取之,既充我军之实,又乱官兵军心。待获其军需后,甄阜欲胁迫我军粮乏,而行诱敌之计不攻自破,只能重新引兵棘阳鏖战,而我等正可重夺主动之权,死守棘阳,寻机破敌。”
朱鮪疑道:“蓝乡乃甄阜根基,定会重兵把守,去兵少了无法攻破,去多了棘阳空虚,且蓝乡紧邻沘水,稍有异动,甄阜大军瞬息可至。欲取蓝乡,怕困难重重,不比直取沘水容易多少。”
李轶亦赞同朱鮪之说,直言蓝乡不可轻取。
刘秀却说:“朱将军所言不差,但蓝乡之行确为破敌关键所在。秀有一谋,或有可为,还请诸位参详。既然甄阜欲诱我等往沘水决战。不如将计就计,一面大军多张旗帜,往沘水对阵,拖延迷惑甄阜。另一方面出奇兵直取蓝乡,取敌辎重,待官兵慌神之际,两军合兵一处趁机冲杀,敌军必破。”
李轶连连反驳道:“若甄阜见我大军出城,分兵攻取棘阳,断我归路如何?需知敌众我寡,分兵取城轻而易举。”
刘縯对刘秀之计很是满意,补充说:“不妨。既然要迷惑敌军,就蒙他到底。大军倾城而出,杀往沘水对阵,而我亲率精兵,轻装夜袭蓝乡。棘阳城就交由巨伯、孝孙之手。我将帅旗留于你二人。你等再征发城中老弱伤残立于城头,以迷惑官兵。如此,使官兵以为大军开赴沘水,而刘縯亲守棘阳,必将重心放于沘水大营。一则有我守护,棘阳不可轻得,二则蓝乡闻知汉军皆往沘水,放松警惕。而我两路兵马各行其职,如此蓝乡可取,敌军可破。”
刘祉听刘縯将防守重任交由自己,紧要下唇,慷慨而言:“伯父放心,莫说只有老弱伤兵,即便只剩我刘祉一人,也定不让棘阳落入贼人之手。”刘祉、刘嘉对官兵恨之入骨,又熟知棘阳防务,交他二人守城,定不负重任。
诸将听刘縯安排,虽觉冒险,但眼前别无他法,只得应然。
这时,王常向前拜道:“刘将军,末将自知蓝乡之行凶险异常,愿追随将军同去。”
刘縯思量王常兵精,既然主动请缨,自然再好不过,蓝乡之行也多了分胜算。
而新市、平林诸将都觉蓝乡重地,偏师远袭,必然艰难,虽有刘縯之计,但也必然损失惨重。而主力虽然直面甄阜大军,然而只需稳守阵脚,拖延住甄阜便有胜算,就也不与王常争功。只是暗自揣摩,刘縯既然去了蓝乡,中军又该由谁担当主帅?
朱鮪明白众人心意,清了清嗓子,问道:“刘将军袭取蓝乡,可中军也不可无帅,不知刘将军欲做何安排?”
刘縯瞧了朱鮪一眼,心中原本打算以刘秀为中军主帅。自起兵以来,刘秀于军务颇有见地,攻防多有谋划,足可堪当大任。可朱鮪如此一问,足见新市、平林有意主帅之位,以期望独占大功。此时若自己强以刘秀为帅,以其声望恐难以驾驭新市、平林众将之心。
就在心中左右为难之时,李轶突然插嘴道:“刘将军,李某觉得王匡将军可任中军主帅。其一,郡守千金悬赏刘、王二位将军,足见官府深深忌惮两位威名,既然宣称刘将军守城,则攻营必属王将军统领,如此方合情理,才可诓住甄阜之心。其二,王将军素有声望,有其统军,必定全军咸服,自会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李某冒然进言,还请刘将军三思。”
刘縯一愣,虽知李轶所言有理,可仍然心中不快。李氏向来紧随自己,今日李轶为何会偏向王匡?
李通听到李轶进言,也感觉突然,心知新市、平林久欲与刘氏争功,可李轶为何会替王匡抢夺帅位?不尤怒从心起,呵斥李轶:“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如何分派自有刘将军详查,哪有你说话的份!”
李通听到李轶进言,也感觉突然,心知新市、平林久欲与刘氏争功,可李轶为何会替王匡抢夺帅位?不尤怒从心起,呵斥李轶:“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如何分派自有刘将军详查,哪有你说话的份!”
李轶也不恼怒,只是嘿嘿一笑,退回人中。可新市、平林诸将心中喜悦,不尤对李轶多了几分好感,皆颔首以对,转而又目光灼热望向刘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