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围城已毕,刘縯并不急于催军攻城,只传令各部筑营休整。大军连战数日,眼下仅存一日口粮,又无任何攻城器械,就连营帐都在沘水烧了个干净。望着宛城高大的城墙,刘縯有心无力,只得连夜遣刘赐回棘阳调取军需粮草。待辎重运至大营,刘縯分派诸部,又新立营寨后,战鼓轰鸣,大军开始攻城。
宛城下流了太多南阳宗室的鲜血。当初安众侯反莽兵败,全族于南阳斩首,头颅挂满了城门。若安众侯在天有灵,能见今日汉兵围城,不知作何感想。未过几日,刘縯大败官军兵围宛城之事传遍了南阳,就连周边郡县也多有耳闻。诸多豪族百姓知汉军复起,大汉中兴大有可为,成群结队投奔汉军而来。一时间,刘縯声名大噪,自称柱天大将军,威势更甚。
这日,新市、平林兵攻城而回。
接连数日,宛城毫无败象。听闻曾是手下败将的棘阳令守城,众人又怒又怨,只叹宛城坚固,日复一日,不知何时破城。连日劳苦,王匡约了新市、平林诸将过帐饮酒,商讨眼前局势。这时,朱鮪亲兵入帐耳语几句,朱鮪出门引一人进来。那人一身黑色劲装,披一行军大氅,将面目遮了个密不透风。待褪去外罩,才见是李通从弟李轶。
沘水战前,李轶主动谏言,才有王匡为刘縯定为中军主帅,得以荣立大功。平林、新市对李轶不尤多了几分好感。见其造访,王匡起身相迎:“李参军倒是稀客,快快入座同饮几杯。李参军整日在中军参赞,今日怎有闲暇过营探访?”
李轶笑拜:“李某只是随军打打下手,哪比得上诸位将军沙场劳苦功高。一直未有时间向王将军沘水之功道贺,李某心中着实不安,连夜过营,还望王将军见谅。”
王匡呵呵一乐:“李参军见外了,王某能有此大功,还多有李参军推举,未向李参军道谢,还劳你入营,是王某兄弟失礼了。”
闲坐数语,东拉西扯,客套几句,便无话可说。只是推杯换盏,相坐对饮。眼见夜深,李轶按耐不住,清了清嗓子,问道:“现今柱天大将军如日中天,汉军平定南阳指日可待,未知王将军作何感想?”
王匡一愣,不知李轶何意,只得谨慎言道:“自是追随大将军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李轶冷笑:“王将军倒是忠义,可刘縯未必将王将军视若手足。”
王匡心存不满,还道刘氏仍如当初一般瞧自己兄弟不起,恶狠狠问道:“李参军此话怎讲?若是你也嘲弄我等贫贱低下,莫怪诸弟兄翻脸无情。”
“将军息怒,非是李某狂妄,实乃肺腑之言。刘縯兄弟不过是借重新市、平林之势,却未必对诸将真心相待。”见众人疑惑,李轶又说:“王将军可知严尤之事?棘阳被围之前,刘縯就已经获知严尤大军随时可至,却隐瞒众人,只有他兄弟及王常知晓,若真拿诸位当生死弟兄,怎不以实情相告?如今胜了倒还好说,若严尤早入南阳一刻,与甄阜合兵来攻,我等岂非到死都还糊里糊涂?”
“此乃你一人一言,不足为信!”
“李某从弟李松自长安归来,王将军理应知晓,严尤之讯就是他告于刘縯,怎会有假?”
陈牧见王匡面有戚色,在旁劝慰:“或是刘将军恐有伤军心,才隐瞒此事,亦是为大局着想。”
“即便是大势所迫,也至少该知会王将军,但新市、平林无一人知晓,岂不是低瞧了绿林豪杰?且今日这般处置,难料他日不会再行此举。刘縯声名日盛,待其羽翼丰满,还会待诸位将军友善如初吗?自举事以来,新市、平林多因劫掠所获诸事与刘縯兄弟不和,当日他兄弟忍耐,可待柱天都部胜过新市、平林势力,岂能不翻旧账?李轶心中不平,还望诸位将军三思。”
张卯性情火爆,一下子跳了起来:“奶奶的,我早就看不惯刘縯那厮了,还当真不是什么好鸟,大哥,你说怎么办?”
王匡心中一颤,起兵之初,绿林并未对汉军前景过于看好,思量多行劫掠,即便汉军败了,绿林也可浑水摸鱼,大发横财,故而与刘氏因财货分配多有争闹。若刘縯大权在握,以此旧事责难绿林诸部,也确实有此可能。想至此处,王匡心中焦躁,不住叹气。可李轶就可靠吗?需知李氏自起兵之初,就紧紧追随刘氏左右,莫不是刘縯遣他来探查口风?
朱鮪看王匡面色阴沉,劝道:“大哥,李参军所言之事不可不防,还当早作打算,以防有变。”
朱鮪入绿林甚早,更是新市军智囊,办事向来稳重,自是可靠,李轶由他引入,看来也值得一信。王匡一拍大腿,站起身来:“李参军入夜过营,定有良策,还请教我兄弟。若新市、平林飞黄腾达,定不会忘记李参军恩义。”
李轶一笑:“不敢,不敢。李某只是略有筹划,还请诸位将军详思,就怕王将军舍不得这绿林头把交椅?”
王匡不满道:“王某岂是贪恋权势之人。若李参军可带我兄弟走出困局,成就大业,这头把交椅由你来坐又有何妨?”
李轶笑道:“非也非也,李某可不敢和王将军争位。刘縯自负汉室宗亲声誉,颇具威望,这便是新市、平林低人一头之根由。依李某来看,虽然新市、平林眼下与柱天都部势均力敌,但不可用强。当下首要,乃推出汉室宗亲为绿林魁首,以正绿林名分。需知‘汉室复兴’之说早已广传天下,可从未说复兴者便是刘縯其人。只要绿林尊崇汉室,便可使新市、平林与柱天都部在道义上平分秋色。其二,笼络各部将帅,汉军四部,新市、平林已占其二,若能拉拢下江军支持,则刘縯势孤。毕竟下江军也是绿林分支,想必更乐意绿林成事。”
王匡为难道:“王常与我等有隙,且刘縯待其甚重,恐不为我所用。”
朱鮪说道:“王常虽偏向刘縯,但成丹未必全心辅佐。听闻刘縯入宜秋之时,成丹于合兵之事颇有微词,若能说动成丹,王常孤掌难鸣。”
张卯一乐:“此事便交由我去办,成丹必愿助我等之事。”
李轶接着说道:“如今各路豪杰争相投奔汉军,而绿林以刘氏为尊,当然也可用汉室宗亲名义收纳八方人马。此举可使新市、平林在势力上压过刘縯。三策并行,再寻时机,将绿林推为汉军之首,大事可成。”
众将皆喜,王凤又问:“只是推举何人便宜呢?军中刘氏后人多与刘縯相亲,料难从我等之愿。”
陈牧乐道:“王凤大哥不必着急,可曾记得我军中安集掾刘玄?当日刘嘉入寨拜见,便是由他引荐。想当初刘玄势穷来投平林,我与廖湛待其甚厚,且刘玄颇识时务,又是绿林中人,必愿从我等共创大业。”
李轶赞道:“如此甚好,刘玄既是舂陵人士,与刘氏多有牵绊,以其为首,柱天都部于两难之中,也未必全力支持刘縯。”
众人议了一阵,决意共推刘玄为绿林魁首,遂即传刘玄入帐议事。待得王匡亲自将众将之意告于刘玄,刘玄不禁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复。当初刘玄因宾客犯法而被牵连,无奈出逃平林,辗转落草为寇,每当看到刘縯于军前意气奋发,慷慨激昂,刘玄愤愤不平。同是汉室宗亲,为何刘縯高高在上,而自己就被呼来喝去?眼下王匡等人欲立自己为尊,虽然有傀儡之嫌,但以自己才智,未必不能借势而起,力压群雄。
刘玄喜形于色,却向众人深深一拜:“刘某何德何能,敢居于众位将军之上?各位头领但又吩咐,刘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这代王匡将军尊位之意,小弟实难从命。”
王凤、陈牧又连劝一阵,刘玄勉强应允:“既然诸位将军如此抬举刘玄,那刘某只得从命,若刘某果应天命,定不负众位将军功勋。”
王匡等人见刘玄赞同,一拥而上,扶其上位,纷纷拜贺。又由李轶推占,立刘玄为更始将军,取义万象更始之意。李轶见大事已定,起身告辞,又嘱咐绿林将立更始将军为尊之事传告汉军各部,便披上大氅,趁着夜色匆匆离去。
翌日,刘縯与刘秀在帐中议事。
宛城已经攻了十余日,毫无进展,昔日手下败将岑彭,硬是把宛城守得无懈可击。刘縯连连叹息,当日若非邓晨潜入棘阳,汉军未必能轻松入城。战事暂无可循之机,军中又稍有异动。就在今晨,新市军报书中军,言汉室复兴有望,新市、平林欲尊顺天意,共推宗室刘玄为更始将军,掌控绿林大军。刘縯兄弟二人不明所以,虽觉此事蹊跷,但新市、平林尊举汉室后人无可挑剔,并无不妥之处,便备下厚礼,使刘嘉过营道贺。
正当二人谈此怪事之际,有亲兵报奏:“新野阴识率千人投军。”
刘縯乐道:“终是来了。文叔,你可还惦念阴家小姐?这阴识便是阴丽华兄长,若得他首肯,你娶阴丽华顺理成章。”
刘秀面色微红:“大哥,中军大帐哪有私谈儿女情长之理?”
“哈哈,不说便不说。阴家新野大族,不可失礼,你随我同去相迎。”
阴识,字次伯,祖上乃管仲后人,封阴大夫,故更为阴姓。阴识本游学长安,听闻南阳刘氏起兵,欲复兴汉室,已连胜数仗,而领头之人便是刘縯。阴识早与刘縯相厚,又观朝廷萎靡政乱,思量汉军必成大事,遂委业而归。初回乡里,听闻新野多遭贼人掳掠,阴识恐家中有变,着急忙火回到新野,才知幸得刘秀周全,宗族得保无恙。又知汉军兵围宛城,即与同族商议,倾尽全族之力,集结子弟、宾客、仆从,凑得千人,往宛城投军。
阴识连入数营,才至中军,见大营雄伟,军士精壮,心中叹服。数年未见,刘縯竟已有如此成就,当真羡煞旁人。正在军前等候,不住赞叹,突见营门大开,刘縯兄弟出营相迎,阴识受宠若惊,忙上前拜见:“刘将军多年不见,可还记得次伯吗?”
刘縯哈哈大笑:“次伯可莫要叫我将军,你唤我一声伯升才显亲近。”
“不敢不敢,柱天大将军身负汉室复兴之重任,阴某岂敢造次。只愿追随将军共辅汉室,成就一番功名,也就不枉此生之志了。”客套几句,见刘縯身侧一年青小将,身长七尺三寸,面目白皙,眉须俊美,仔细想了一想,才认得是刘縯之弟刘秀,当日那个厚道羞赧的卖谷小子如今威风凛凛,当真是世事难料,便拜道:“这位便是刘文叔刘将军吧?阴识宗族幸有刘将军庇护,才免遭贼人之祸,阴某代族人多谢刘将军高义。”
刘秀赶忙还礼:“刘秀只不过略尽乡人之谊罢了,不敢居功。”
阴识见刘秀一表人才,知书达理,年纪轻轻,便已在军中占据一席之地,料其必然前程似锦,心中欢喜。早些年,刘縯曾过府叙谈,暗示其弟刘秀有意丽华之事,嘱托阴识暂缓丽华婚嫁,刘秀功成名就,定然风光迎娶。初时,阴识听闻刘秀老实本分,勤于稼樯,未有所长,对其并不中意,只是一来不好驳了刘縯之面,二来丽华貌美贤淑,天生丽质,为家中明珠,自当配于当时英豪。寻了多年,也未有称心之人,故一直拖延,如今丽华年近十九,仍未婚配,待字闺中。若当真能与刘秀喜结连理,攀上刘家这门亲事,当真贵不可言,不觉心生亲近之意。
刘縯见阴识对刘秀甚为在意,料想刘秀婚事必有着落,十分高兴。再者,阴氏乃南阳名门望族,阴识的到来,表明除了刘氏亲缘宗族之外,其他世族也已渐渐偏向汉军,这无疑是值得标立榜样、大书特书之事,便使阴识暂居中军校尉,自统本部兵马,待有功绩,再作封赏。
阴识欣然领命,率队于中军另立营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