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皇四年二月,汉军合围宛城月余,虽未破城,然天下皆闻南阳之事,百姓奔走相告,争相投奔,不觉众至十万余人。而长安朝廷似乎毫无动作。王莽只是传檄天下,擒获刘縯者赏黄金十万,邑五万户,位上公。又使长安官署及天下乡亭皆画伯升像,每日以箭射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部署。长安沉静似水,波澜不惊。
刘縯对此嗤之以鼻,每日安排各部人马轮流攻城,收编投军百姓,一切有条不紊,只待宛城一破,便挥军北上,入主中原。唯让刘縯不满的,就是新市、平林两部近日小动作频繁,不但攻城出工不出力,又与其他各部争夺兵源,投军百姓倒有五六成被诓进绿林军中。刘縯知两部向来唯利是图,但沘水一战功不可没,也不便发作,只是嘱咐其余各部避免与新市、平林再起争执。
这日,刘縯正在与刘赐、刘秀、朱佑议事,有新市军信使过营相邀,言绿林军有要事相商,关乎汉军前途命运,烦请柱天大将军及各部将帅入营商谈。
刘縯甚是诧异,悄悄传令中军戒备,遂引刘赐、刘秀、朱佑往新市军营。刚入大帐,便见新市、平林诸将已然坐定,南阳宗族也多受邀前来,连平日少有露面的刘良、刘歙叔辈也被请来。众人见刘縯入帐,刘玄引众将起身相迎,安排刘縯次席并排而坐。刘縯欲问何事相邀,刘玄只是一个劲得客套。又暗中询问先到的刘良等人,亦是一头雾水。帐中不冷不热地寒暄,气氛略显尴尬。过了一阵,王常、李通兄弟也匆匆赶到。几人不明所以,连连向刘縯暗使眼色询问,刘縯轻轻摇头,示意两人静观其变。
朱鮪见诸部将帅都已到齐,吩咐卫兵关了营门,帐中一阵骚动,刘縯端坐榻上,毫不变色。就听王匡起身说道:“诸位将军不必心慌,今日我兄弟相邀,实有一事相商,然关乎汉军命脉,我等不敢擅专,特请诸位入营相商,也好定下一桩大事。”
刘赐见刘縯巍然不动,便起身探问道:“不知王将军何事如此兴师动众,需要全军共议。”
王匡笑道:“朝廷昏聩,百姓疾苦,以致天下纷纷,人心思汉。当日柱天大将军邀我新市、平林军合兵起事,以救天下苍生,我等欣然应命。几经波折艰辛,汉军有了如今之势,各部日渐壮大。可鸟无头不飞,诸部虽同属汉军,却无共主,各行其是,终难成大业。我兄弟思前想后,既然天下思汉久矣,何不重立汉帝,以正名分,也好早正大统,号令天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言一出,帐中如同炸开了锅一般,众说纷纭。有欣喜的,有疑虑的,有反对的,有叹息的。一时间乱哄哄一片,谁也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
刘縯面沉如水,心中早已翻江倒海,册立之事岂是儿戏?先前并无丝毫征兆,而今日王匡突然提起此事,想必早有成算,无论其欲推何人,今日都少不了一番争执,若处置不当,怕会引得诸部仇怨,甚至火并,汉军大好形势,也将付诸东流。一边揣测新市、平林欲推何人为尊,一边琢磨着如何应对。
李通见众人议论纷纷,也说不出个头绪,便上前言道:“汉军反莽,皆应‘刘氏复兴’之谶,且人心思汉已成定局,既然欲立汉帝,自当以刘氏为尊。柱天大将军首起兵革,众望所归,理所应当……”
朱鮪不等李通说完,急着打断话头:“李参军所言甚妥,我绿林兄弟亦觉该当如此。既是汉家天下,自当刘氏后人来坐。更始将军刘玄,早入平林军,兼济仁义,抗官反莽,若论起兵早晚,远甚柱天大将军,我绿林诸部愿以更始将军为尊,统帅大汉,反新复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新市、平林两部亮出底牌,立即引得南阳士族群起攻之。刘玄虽亦出自舂陵,但声望远不及刘縯,又离乡数年,与同族并无多少瓜葛。而刘縯居于刘氏之首,代表南阳士族切身利益,自然属意刘縯者众。
王常自入汉军之日起,就一直追随左右,且又与刘縯意气相投,亦觉刘縯为帝顺理成章,对朱鮪之见甚为不满,愤然反驳道:“朱将军,你说更始将军起兵早过柱天大将军,可那不过是官逼民反,落草为寇,若说复汉兴邦,当是柱天大将军首举义旗。新市、平林两部亦是知兴汉有望,才与柱天都部合兵。自始至终,都是柱天大将军交通各路兵马,调度有方,才能大败官府,以致有如今汉军之旺。如无柱天大将军,各方豪杰安能云集此地,共反莽朝?以柱天大将军为尊,才合汉军将士之心。”
听王常果然为刘縯说话,王凤立即针锋相对:“王将军此言差矣,册立之事怎能以先后而论?若以此而说,那安众侯刘崇首反王莽,为朝廷所诛,难不成要寻刘崇后人为帝?且不论刘崇宗族尽为王莽所诛杀,能否寻到其后人不说,即便当真有刘崇子嗣幸免于难,未遭屠戮,立其为尊,能镇服群雄,统领大军吗?故只有立功高之人方能安抚众人之心。柱天大将军有功不假,但汉军重振声威,全凭沘水大捷。此战新市、平林自黎明苦战至午时,拖垮甄阜大军,才能大获全胜,若无更始将军统领大军拼死奋战,汉军怕早已尽毁于棘阳了,哪还有今日我等商议册立之事?”
刘秀只觉王凤之言牵强附会,反驳道:“沘水之战,柱天大将军夜袭蓝乡,智取梁丘赐,大乱甄阜军心,才得使汉军大败府兵,运筹帷幄勘定乾坤皆是柱天大将军之劳。更何况沘水大营前,中军主帅分明是王匡将军,何时变作更始将军统领了?如此移花接木,混淆视听,王将军当众人是三岁孩童不成?”
邓晨、朱佑亦附和道:“我等乃为柱天大将军才入汉军,若初见功业,便忘记领头功臣,实乃忘恩负义之徒,我等决不答应。”此言立即引得众人一片赞同之声,而新市、平林诸将也扯着嗓子辩解、争论渐渐转为谩骂和吵嚷,大帐中已然乱了套。
刘縯眼见诸将争得面红耳赤,若再任这般下去,恐怕迟早刀兵相见。现今新市、平林两部人多势众,以刘氏势力还难与之匹敌,若不从其议,轻者与绿林分道扬镳,重者怕会殃及汉军分崩离析;可若从其议,自己舍生忘死,多年谋划辛劳一番,怎能沦作他人嫁衣?刘縯再三思量,不若先将册立之事拖下,容日后凭刘氏声望使自己实力远胜新市、平林两部后再做计较。想到这里,刘縯清了清嗓子:“诸公,稍安勿躁,请听伯升一言。新市、平林欲尊汉室后人为帝,其德甚厚。可以我之见,册立之事恐怕提之过早。而今赤眉众数十万,若听闻南阳立宗室为帝,亦寻汉室宗亲以为尊,如此,汉军必与赤眉再起争执。诸公需知,王莽仍在,新朝未灭,宗室却自相攻伐,岂不为莽朝渔翁得利?如此损人不利己之事,绝非反莽复汉良策。诸公皆明经史,应知历来首兵唱号者,鲜有终成大业之人,陈胜、项羽皆是如此。何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首立尊号,必为朝廷倾尽全力剿除,我等与王莽拼个鱼死网破,终为后来之人垫脚之石。诸公不可不慎。再者,南阳一郡之地不过三百余里,于天下而言仅尺寸之地。据尺寸之地而擅立天子,若举国上下,皆以此为准,稍有微功便称王称帝,天下何时才能一统?以伯升之计,今且称王以号令大军。若赤眉所立贤良,我等率众从之;若无所立,待破王莽降赤眉,再举尊号,亦未晚也。刘某肺腑之言,愿诸公详思。”
刘赐、李通本欲再与绿林辩解,听刘縯如此处置,亦觉深合汉军局势,遂与南阳士族点头称颂。
这时张卯跳将出来,拔剑掷地:“柱天将军休要巧言推塞,王者何能号令天下?今日之计,必立汉帝,别无他论!”
一员小将自人群中冲出,亦掷剑于地,却是宗室刘稷,就听他愤愤而言:“你有剑,我等无剑乎?柱天大将军已赞同称王,你等还要聒噪个不休,当真以为柱天都部无人?即便要立天子,也当是柱天大将军为帝,刘玄何德何能争之?”
张卯、刘稷如此一闹,帐中气氛立刻紧张起来,诸将各自戒备,怒目相视,剑拔弩张,眼看局势就要失控,王常争道:“宛城都还未破,我等便在此胡闹,岂不为人所笑?张卯,还不将剑收起,难道还想杀我不成?柱天大将军之策皆合天下局势,有何不妥?”张卯曾为下江军部将,王常欲以此喝住张卯,控住局势。谁知张卯不为所动,冷哼一声。而成丹突然上前劝道:“大哥,柱天大将军虽然有理,但抵不住绿林军功高,今以更始将军为尊,更合大军长远之计。大哥还是莫要强辩了。”
虽然成丹语调不高,但帐中瞬时静了下来,刘縯一下子愣住了,王常更是意外之情形于言表。成丹公开支持新市、平林,下江军分为两派转而靠向绿林,王常一下子被架空主位成了孤家寡人,无法如先前一般全力支持刘縯。如此以来,绿林之势更胜柱天都部。若不应从,恐立为绿林吞并。诸刘皆沉默不语,王匡等人眼中充满了挑衅意味,一个劲地冷笑。
刘縯紧握双拳,强压心中熊熊怒火,帐中仿佛静得只听见喘息之声,时间也凝结于此刻停滞不前。许久,一声悠悠的叹息传了出来,刘縯强作欢颜:“既然诸公都觉更始将军易上尊号,柱天都部并无异议。”说罢,起身向刘玄深深一拜,怅然若失转身出帐。诸将摇头叹息相随而出。
事已议毕,朱鮪传令大开营门,送刘縯等人离去。身后传来绿林军弹冠相庆,高呼万岁之声。
辛巳日,汉军于淯水上沙中设九丈高坛,陈兵大会。除留兵围城外,其余各部皆统兵赴会。数万大军各列方阵,旌旗如云,兵革如林。
刘玄于万众瞩目之中,着火红天子朝服,奉玺书,款款登坛,以太牢大礼祭祀天地鬼神,焚香祷告:“皇天上帝,厚土神袛,王莽篡汉自立,昏聩无道,以致天下纷扰,民不聊生,玄兴义兵,安万民,誓灭莽朝,还天下太平。有谶云:‘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今玄身负宗室之托,携李氏之举,率万军之威,合天道人愿。玄虽鄙陋,不敢违背天之所命,今勉上尊位,焚告天地,佑我大汉!”
礼成,刘玄面南而立,受群臣叩拜。
大赦天下,建元更始元年。
又封拜诸将,以刘良为国三老,王匡为定国上公,王凤为成国上公,朱鮪为大司马,刘縯为大司徒,陈牧为大司空,刘祉为太常,刘赐为光禄勋,张卯为卫尉,王常为廷尉,廖湛为执金吾,李通为柱国大将军,李轶为五威中郎将,成丹为水衡大将军,马武为侍郎,余众皆封将军。
此时,大军高呼万岁,气震山河。
诸将皆受封赏,却各怀心事。绿林诸将自然是兴高采烈,刘氏宗族见封赏尚且公允,又有族中刘良最为尊贵,也觉心中稍安。刘縯望着坛上的刘玄,虽隐忍拥戴,但心中如何能服?思量如何取而代之。刘秀颇有战功,却只封了个偏将军,而兄长又屈居王匡诸人之下,心中愤愤不平,誓必有朝一日,定要重夺权柄,方不负此生之愿。刘玄立于坛上,欣然接受众人朝拜,心花怒放。刘縯如何?王匡如何?不都臣服在自己脚下。现今虽受制于人,但终有一日,定要让你等心甘情愿,俯首称臣。顺我者昌,逆我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