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昆阳早已面目全非。
王寻、王邑四十余万大军齐至,列营数百,环城分布,将小小昆阳合围数十重,当真是水泼不进,飞鸟难出。而粮草补给尽集于中军,堆积如山,即便在昆阳城中都能瞧个真切。辎重器械更是当世首屈一指。汉军随便做些云梯就已知足,再有两三根冲城锤便觉天下无敌。待见到官兵手中军备,才知自己就是井底之蛙。对面云车十余丈,高耸入云,将城中蛛丝马迹看个一清二楚。车顶弓箭手飞矢如蝗,把城中汉军射得不敢冒头。最为恐怖的是那云车推至城侧,官兵轻轻一跃便登上城墙,连爬墙的功夫都省下了。再看城下,冲车行至门前,就听得下面阵阵吆喝之声,千斤木槌撞得城门尘土飞扬,摇摇欲坠。而那冲车上覆有车盖,城头飞箭对撞门之人毫无威胁,只有擂石滚木才可破敌。但如此笨重之物搬运不易,云车上的弓箭手怎能使汉军如意,一通乱射,哪还有人敢去碰那些沾满鲜血的石块木头?
王常拼死率队击退攻上城头的官兵,放火烧了那墙边云车,车上弓箭手惨叫连连,不少人心神慌乱竟从车顶跳了下去,摔作一摊肉泥,运气差点的落在墙下官兵手中矛戈之上,扎了个通透,却又未即刻断气,痛得连连呼嚎。王常又使人一通擂石滚木,砸烂了门前冲车,几声闷哼过后,便无声息,可那城门已是遍体鳞伤,吱吱作响,恐难再抵挡一次冲撞。官兵见势不妙,明白此次冲杀已无胜望,毫不拖泥带水迅速退去。
空气中弥漫着得血腥焦臭气息,不仅熏得人腹中翻涌,阵阵作呕,而且激得官兵军中猛兽野性大发,吼叫连连,吵得人心烦意乱。有些胆小的新兵早已吓得不知所措,屎尿齐流。
看着如潮水一般退去的官兵,王常轻叹。敌军初围昆阳时,王常还觉压力不大,兵不血刃便击退官兵数次试探,可待敌军后续部队齐至,将城池彻底困死,王常心中突然涌出一丝绝望。敌人不仅人多势众,而且尽是精锐,骁勇善战,闻鼓则进,闻金则退,毫无迟疑,军纪严整。又凭着装备精良,占尽上风,有恃无恐,一波一波、日夜不停地轮流冲击着小小昆阳。而刘秀外出募兵已近十日,至今仍无讯息传回。如不是马武畏战不来,便是刘秀诸人寻不来援军,如鸟兽散。王常知昆阳已是穷途末路,坚持不了几日了,城门旦夕可破,心中反而平静下来。罢了!好歹刘文叔已经逃得性命,也算对得住刘縯一番情谊了,既然已经选择这条路,如不能功成名就,那便死得轰轰烈烈,也就不枉此生了。
王常正吩咐士兵抓紧时间加固城门,移走尸首,补充擂石滚木,防备敌军下次进攻。转身看到王凤领着十几个卫兵走了过来,便迎上去:“成国公所来何事?东门战事如何?”
王凤叹息道:“比你北门好不到哪去。大门已经散架了,二门尚可支撑一阵,我已派人把死尸堆到大门前,或可减缓一阵攻势。”
两人沉默下来。对面野兽咆哮之声愈发吵闹了。王凤拍了拍城墙,叹了口气,终下了决心:“王将军,事已至此,我们也算对得住宛城朝廷了,不如……不如降了吧!”
附近几个低头干活的兵丁隐约听到了王凤话语,止住手中活计,抬头望向这边。王常暴怒:“成国公,你好歹是圣上亲封两名上公之一,怎能如此言语祸乱军心?你对得起全军将士,对得起绿林兄弟吗?再敢胡言,莫怪我翻脸无情。”
几名卫兵知道王常骁勇,看他怒气冲冲的样子,怕其出手伤了长官,忙上前护住王凤。王凤面有愧色,推开卫兵说道:“我等困守孤城已有十日,但凡有匹马来救,我也以死相报便是。可那刘秀当日说得天花乱坠,诓得我等死守此城,自己出去募兵,走了这些时日,至今不见一兵一卒,怕是早已逃之夭夭了。我等已为宛城所弃,并非是我等负义在先。敌军之势你也知得一二,昆阳破城不过瞬息之间,你当真要让陪你生死与共的弟兄命丧黄泉才肯甘心?听听外面的虎啸狼嚎吧!怕我等死了连个全尸都难得保全,尽数填于猛兽之腹,尸骨无存了!”
王常默默不语,已为汉军抵挡朝廷百万之师十余日,也算得尽忠了,可身边追随自己多年的这些弟兄又何负于我?自己死便死了,了无牵挂,他们有家有小,又何苦为自己殉葬呢?王常心中悲苦,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王凤对亲卫说道:“去吧,王将军同意了。”
几支绑有降书的羽箭,射出城外,顺风落于敌营之前,有斥候见箭上有书,捡了过去回转入营,不见了踪影。
王寻中军大营。
严尤刚从城前败退回来,垂头丧气。眼见云车已攻上城头,撕开了一条口子,本以为昆阳已破,但敌军如此疯狂,硬是以血肉之躯挡了回来,还搭上一架云车、一辆冲车。严尤心有不甘,昆阳已把大军阻住十来日,怕宛城早已得讯。速战奔袭之策已无价值,还需防备叛党援军暗中偷袭。朝廷虽有四十多万精锐,但战事已陷被动。严尤不顾陈茂苦劝,执意来到王寻帐中,欲再劝谏一番。
王邑正在帐中与王寻商议战事,见严尤推开卫兵,闯入帐中。王寻甚为不悦:“严将军如此失礼,中军大帐岂是这般随意进出之地?你置军威法纪何地?你当真以为本帅不敢办你不成?”
严尤跪倒在地:“司徒大人息怒,非是严尤胆大以试军法,实是军情紧急,刻不容缓,才斗胆拜见大人,还请大人从我一言。”
王邑奇道:“将军有何紧急军务?”
“大军围困昆阳至今已有十日,宛城必已知晓,援军随时可至,当速破昆阳方为上策。然我军将城围个密不透风,城中守军明知再无活路,自然拼死反抗天威。兵法有云,归师勿遏,围必有缺。不若放开一条缺口,使守军心存侥幸,必然防御松懈,或可弃城而逃,我军正好攻破昆阳,杀敌于旷野之中。”
王邑也熟读兵书,掌兵多年,自然知道严尤之策合此时战事。但如此一来,或为王凤逃亡。那王凤地位仅次伪帝刘玄及敌首王匡、刘縯,若皇帝得知王凤竟在百万合围之中逃逸,怎会不加怪罪?故严尤虽对,但决不可用,否则大军虽胜,自己非但不会有功,却会为皇帝责难,得不偿失。可此中道理却难与严尤明言,只是借口道:“严将军差矣,兵法亦云,倍则攻之,十则围之。我军何止数十倍于敌?百万之师,所过之处,皆当覆灭。踏敌人鲜血,高歌而进,以震慑敌众,方可先声夺人,散去敌军士气。士气一乱,敌军必败。”
严尤正要争辩,有卫兵报奏:“城中王凤请降,射出降书在此。”
王寻、王邑大喜,严尤也喜出望外,昆阳已降,倒也算得一个好结果,如此便可专心对付宛城汉军了。
王寻瞪了一眼严尤:“严将军多年兵书怕是白读了!需知纸上谈兵终是于国无用。”
严尤强忍屈辱,默默不语,既然昆阳举城而降,让他嘲讽几句又能如何。
门外卫兵见久无回应,又问:“是否准降,请大帅定夺!”
王寻正要传令,王邑却先说道:“不准,传令陈茂趁敌不备,迅速攻杀,必要生擒王凤,但有所获,赏金一千。”
卫兵得令而去。严尤惊得目瞪口呆,敌军已降,如何还要斩尽杀绝?这不是逼得城中拼死抵抗吗?王寻亦觉诧异:“司空大人,这是何意?”
王邑却对严尤说:“严将军速去整军,以备接替陈将军攻势,如今敌首乞降,必是昆阳难以为继,当趁此机,速速攻破昆阳。敌军投降怎比得我军自行破城功大?还愣着作甚,速回营待命。”
严尤怒不可遏,再打下去,将士与一群亡命之徒相搏,岂能轻易破城?即便攻破,那城中守军明知了无生望,会伸长脖子待你刀剑相向?如此下去,就算胜了,还不知要有多少将士丧命刀下。他二人待将士性命如何物?严尤愈想愈怒,噌得站起身来嚷道:“王邑老儿,你当战场厮杀是台上作戏吗?”
王寻知王邑更为皇帝近亲,深谙圣意,如此怪异举动必有深意,便呵斥道:“主帅议事,你有何资格妄加评论?来人,与我乱棍轰出帐去。传助军窦融接替严尤。你还真当军中无你便攻不下小小昆阳不成?”
待严尤被卫兵架了出去,王寻问道:“司空大人如此行事,不知究竟何意?如今你我二人同征南阳,荣辱与共,还请明言,也好让我心中有底。”
王邑叹了口气:“也罢,既与司徒大人同来平叛,便与你知晓,但此言入君之耳,不可外传。否则你我皆遭小人算计,必为圣上加罪。”
“哦?何事如此严重?”
“司徒大人可知我当年为虎牙将军之事吗?”
“司空大人是说翟义之乱?”
“不错,当年我以虎牙将军之职军围翟义,虽终得胜,却因不生得敌首,而为皇帝责难。当时国家尚为安定,皇帝欲于高庙生斩敌首以告天下,却不得如愿以偿,故而迁怒于我。如今局势又有不同,天下汹汹,皇帝予你我百万之师何故?必要一锤定音,剿灭南阳乱党,以震慑天下群贼。若敌酋自行举城投降,我等将其送往长安,你让皇帝处他如何?杀之失信,不杀难平心中怨气。且草莽凶徒,今事穷而降,他日再行反叛,我等岂不为皇帝怪罪?如此烫手膏药,臣子岂能交皇帝为难?若我等擒获敌首则绝不会如此难以决断。是生是死都可任凭皇帝处置,如此这般才合圣意。”
王邑顿了一下,又悄声说道:“需知皇帝素来喜功,此战若不能尽如心意,即使胜了,面上对我等赞誉有加,心中却如鲠在喉,必对我等日渐疏远。他日翻起此事,再有人推波助澜,我等还如何立足朝堂?太师王匡便是活生生的例子。昔日其父王舜与我共助皇帝成就大业,被皇帝推为首功,官封太师,恩宠尤在我之上。待其病故,皇帝力排众议,以资历远逊他人的王匡接替父职,此等恩遇又有几人能及?可王匡在齐地平叛,连番败绩,深为皇帝怨怒,眼下虽未惩处,不过是借王匡阻住赤眉西进罢了。待东方稍稳,王匡必遭灭顶之灾。王匡尚且如此,我等怎能不早作打算?千方百计以合圣意,方可保我等无恙。此大不敬之语切不可外传,否则我等前途尽毁,性命不保。”
王寻听得胆战心惊,知王邑久在帝侧,最会揣摩圣意,听他如此一说,再细细一琢磨,确如其言。“幸得司空大人点拨,否则当真是要种下祸端了。”
“司徒大人严重了。此番与大人共事,自当同舟共济,荣辱与共。”
严尤被轰出大帐,又羞又恼,何曾受过如此大辱?气得直骂两人匹夫。可如今军权都被夺去,又能如何?唉声叹气步入陈茂军中诉苦。陈茂听其之事,也是一阵无奈,抚慰一番,留严尤在军中,但愿能在阵前立功,也好抵消冲撞统帅之罪。
望着城外久无回应,王凤甚为焦躁,好容易盼到敌军前营门开,却大失所望,涌出的不是受降使者,分明是攻城大军。
王常讥笑道:“成国公,那王寻、王邑怕是要辜负你这片忠君体国之心了!我这便要督军迎战,恕不奉陪!”
王凤气得咬牙切齿:“王寻、王邑,两个老匹夫!你真当爷爷是软骨头?想吃老子,也要看看有无这幅好牙口!”说罢,引着卫兵速回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