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伯升含恨而终时,刘秀正居父城之中。
自得了冯异后,几经攀谈推演,刘秀愈发叹服冯异之才。此人用兵含蓄而又稳重,低调又不失其锋,莫看一举一动平静似水,猛然暴起往往令人措手不及,数次相与论兵竟多平分秋色,小小的父城当真是屈就了他。索性将大军治所一并移至父城,整日与他谈天论地,图画江山,好不快活。
这日,有偏将军任光信使自昆阳而来,刘秀只当昆阳军报,并未在意。一边与冯异切磋战阵,一边随手抽出观瞧,却是漆封手札一封,也无落款,刘秀心中突然涌出一阵不安。展开细瞧,顿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冯异看刘秀面色惨白,神情恍惚,忙上前相扶,就见书上聊聊数语,却也着实惊得不轻。
朱鮪、李轶因刘稷抗旨,构陷伯升,并诛于宛市,文叔小心戒备,切记!
英雄盖世的刘伯升,堂堂汉庭大司徒,竟然就这样没了?冯异心中一凉。初入汉营,虽知汉军多有派系别属,谁知会闹到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王莽朝廷还未覆灭,赤眉乱党虎视眈眈,绿林军就亟不可待地自毁栋梁,为夺一时权柄便如此鼠目寸光,南阳朝廷能有多少前景可言?而自己本欲建功立业,投了刘秀大军,降入这等朝廷,又有多少前途可言?
冯异正暗自揣摩,就见刘秀悠然转醒,追问那传书之人:“此书何来?”
那人拜道:“昨夜有光禄勋使者自宛城而来,只因近日昆阳盘查甚严,困于其中不得出城,只得暗中拜见我家将军,言有机密之事急需北上颍川,求我家将军念在昔日光禄勋相救的情分上,送他出城。任将军看他焦虑成这番模样,却又不以光禄勋这堂堂九卿的名头请开城门,必有难言之隐,若自领他出城,怕哨兵瞧出端倪,坏了光禄勋大事,故而遣卑职以探查敌情军令出城,代为传信。”
刘秀认得这人确为任光亲卫无疑,再看这笔记,又的确是刘赐手书,如此说来,大哥怕真是凶多吉少了。心中一痛,巨大的悲苦难以言表。绿林众将早对大哥心怀不轨,虽说自己兄弟也处处提防,可还是着了他们的道儿。早知今日,当初又何苦劝大哥联兵绿林,以抗官府呢?终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食苦果竟是这般痛彻心扉,刘秀恨不能狠抽自己几个耳光。可待从剜心般的痛苦中回过神来,所面对的又是重重危机。如今大哥惨遭屠害,自己势单力薄,莫说为大哥报仇,即便是自保都成问题。大哥已经去了,绿林岂会轻易放过自己而不斩草除根?莫看眼下独占颍川数县,又在冯异、祭遵等本地豪族相助之下,募得不少新兵,手头也渐有了五千人马,可除了自己那两千兵卒和冯异的乡勇外,大多少于训练,实无多少战力。需知昆阳城中王凤、马武等绿林部众本就有万余之数,昆阳战后又不断扩充,虽有邓晨、王常、任光部众留于城中,可从方才任光亲卫所说近日盘查突然严格,便能猜得一二,王凤必已知晓宛城之事,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对三人全面监视,谨防他们与自己里应外合,南下复仇。就算自己设法与三人相合,谋得昆阳又能如何?南面是刘玄大汉朝廷十余万精兵,北面是洛阳王莽十万大军闭关守备,东面更有近百万赤眉义军,自己夹在这三方庞大势力之间,任自己有天大本事,又能掀起多大风浪?此前昆阳之战形势再险恶,至少背后还是安稳的。若自己这时就凭手中这点人马冒然反叛,时刻需要谨防背后暗箭,如何能施展拳脚?再者说,自己兄弟二人起兵反叛新朝,稍有建树,得建大汉,此时再叛南阳,岂不是朝三暮四反复无常?如此毫无信义之人,怎能得天下民心?
刘秀咬咬牙,要不就北降王莽,甘做新朝走狗,借势南下,报此血海深仇?且不论自己尽破王莽四十多万大军,更手刃其大司徒王寻,王莽老儿能否相容不说,就算看重自己这点才干,接受自己投诚,难保不会待自己平灭大汉后重翻旧账,落个身败名裂。况且昆阳大战后,新朝据关以守,苟延残喘,绝无一统天下的实力,自己若是降了王莽,恐难实现自己复仇之愿,反倒是要为王莽老儿殉葬了。要不降了赤眉?那便更不要说笑了,自攻入颍川之后,距青、徐甚近,渐渐对赤眉义军有所了解。虽说赤眉百万之众,总得说来实力选胜如今的新莽朝廷,甚至南阳大汉也有所不及。可往细里说,诸部繁杂远胜绿林。绿林军也就新市、平林、下江三部,可赤眉经过多年转战数地,又有战乱的流离失所,演化出了太多分支。当年为子复仇而杀官造反的吕母病逝后,其部众分裂并入赤眉、青犊、铜马三部,另有大大小小数十义军分散在关东大地上,自己又无深交,谁知他们诸部之间有何恩怨纠葛?又怎知哪路义军才有平定天下的实力值得自己相投?这般一比较,若想成事,唯有继续留在汉庭才是出路,可绿林诸贼会给自己这个机会吗?
刘秀陷入深深地沉思当中。越王勾践屈辱数年以身事吴,终凭三千越甲气吞强吴。楚王韩信,甘受胯下之辱,奋发图强,终为高祖打下半壁江山。他们受得之苦,我刘秀怎就受不得?南归宛城,请罪皇帝!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刘秀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刘玄、朱鮪、李轶,个个都是老狐狸,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身负此仇,非但不报,反而屈膝求饶,这是那个昆阳城下威风凛凛的刘将军吗?他们会相信自己的卑微吗?未必!虽说大哥死讯暂被皇帝遮掩,还未传出,可纸里包不住火,一旦昭告天下,必然引发轩然大波。自己有功于大汉,昆阳战后,天下亦知刘秀声名,大哥被构陷伏法,而自己既未拥兵自重相抗,又自缚朝廷请罪,刘玄诸贼又有何借口处置于我?大隐于朝,只有把自己送到朝廷眼皮底下,才会让这群贼子放下心来高枕无忧,也势必放松对自己的警惕和敌对。
拿定主意,传来臧宫、马成、祭遵、苗萌众将,刘秀淡淡地以宛城之事相告,气得众人义愤填膺,怒斥朱鮪卑劣,李轶无耻。又听刘秀欲归宛城请罪,众人一下子慌了手脚,连连劝阻。
臧宫言道:“宛城已是龙潭虎穴,岂有自投绝路道理?莫不如联合昆阳城中王常将军,先取昆阳,反攻宛城,报此大仇!”
刘秀摇摇头:“君翁不必多言,我知你是好意,可我意已决,即刻便行。”
臧宫紧咬牙关:“既然将军有此胆识,那末将便陪将军刀山火海走上一遭,我倒要看看,以咱们这数千精勇,倒有哪个狗贼敢伤将军分毫?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也要让那群贼子为其恶行付出代价!”
“君翁,秀招你等前来,并非此意。只因与众兄弟出生入死久矣,肝胆相照,生死与共,即使新识的弟孙和公孙,也都是我刘文叔良师益友,足可生死相托。此番南下宛城,秀只可轻身前往,方保无虞,众兵皆留昆阳,并归大军,尽去秀之兵权,散去对绿林威胁,方可消除绿林众将对秀的敌意。”刘秀沉默一阵:“秀亦知此去危机重重,若秀终是难逃一死,各位兄弟便自安其事,切莫为秀复仇反叛,否则秀于九泉之下,也心有不安。若秀得天眷顾,安然无恙,渡此难关,他日有缘,还请众位兄弟念在今日之情,助秀一臂之力。”
臧宫心有不忍:“将军,你这又是何苦呢!”
刘秀强作欢颜:“君翁,即去整军吧。”
臧宫长叹一声,出门而去。
马成、祭遵稍作商议:“将军,我二人欲陪你同回宛城。我等无甚战功,在军中默默无闻,不为绿林所重,只当作是你门下书吏,未必引起朝廷警觉,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刘秀本欲相拒,无奈两人心如磐石,只好红着眼允诺:“那便委屈二位了。”
冯异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青年。得此恶讯,当即便能从悲苦之中觉醒,不为涛涛怒火和冲天恨意毁去理智,冷静面对时事,所行之策也确为此时最佳的出路,难怪能在昆阳之战那样被动的局面中大获全胜。能屈能伸,大丈夫也,此子必成大事。虽然对南阳朝廷大失所望,却愈发坚定了追随刘秀之心,拜道:“将军,属下有一言相谏,还请将军准我。”
刘秀身心憔悴,只是看着冯异,示意明言。
“将军胆略出众,公孙敬佩,只是将军此去,即便苟全性命,得活于朝堂之中,也必为绿林忌惮,深受压制,怎会有出头之日得报大仇?父城五县,经将军这段时日整备经营,也算小有成效,若轻易舍去,岂不可惜?公孙不才,愿以新募兵勇,保此数城,以为将军翻身之资。”
马成听闻,还道冯异听到刘秀失势,欲急流勇退,舍刘秀而去,正要喝骂,却为刘秀所止。
刘秀静静看着冯异,就如当日冯异请归父城,说五城共降之时一般。冯异今日之谏,也不无道理。父城新降未久,冯异自不被朝廷看重,留于此地,总好过陪自己受制于人。就算冯异真有去意,此刻自己自身难保,又有何法强留于他?还不如好聚好散,也留点情面以备他日相见。良久,刘秀向冯异深深一拜:“既如此,便有劳公孙了。”
冯异赶忙回拜:“公孙必不负相托,以报将军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