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秀统领旧部回到昆阳城时,王凤当真吓了一跳。前些时候自己就已知刘縯伏诛之事,日防夜防,唯恐刘秀知情报复。虽说自己是昆阳战区长官,手中兵力远胜刘秀,却也深深忌惮刘秀用兵如神。今日刘秀带兵回城,自己做贼心虚,只得紧闭各门,不敢使刘秀入城拜见,又另派亲信紧紧盯住王常、邓晨、任光一干人等,就怕这些人趁机作乱。
刘秀等了许久不得入城,令臧宫退兵数里之遥,独身一人请见王凤,这才使王凤心中稍安,准其入城相见。
“刘将军不顾颍川战事,转回昆阳,不知有何事见我?”
刘秀深深一拜:“末将听闻兄长伯升藐视朝廷法度,刻意包庇贼人为祸,以为朝廷按律正法。秀深感不安,不宜再统兵征战,特来拜见成国公,交割兵权,秀自回宛城向陛下请罪。”
王凤大出意外,早听闻兄弟二人自幼相依为命,感情深厚,今伯升殒命,刘秀非但不与怒争,反倒似有大义灭亲责怪之意,甚感疑惑。又一想既然刘秀都肯认罪,而不闹事,自己也乐得清静,反正归去宛城自有王匡、朱鮪计较,自己又何必做那恶人?更何况若无刘秀相助,自己如何守得住昆阳而大败王寻王邑?自己因此大功而多受朝廷封赏追加食邑,皆得惠于刘秀,拿人手短,也不愿去为难于他。遂大笔一挥放刘秀南去,另修书一封于王匡,言刘秀征战在外,奉纪守法,并无异志,与大司徒之事确无干系,还请从轻发落。也算聊表心意,以谢刘秀相助之情。
刘秀对王凤连番致谢,遂出了帅府。连王常、邓晨、任光等亲密之人也避之不见,便领了马成、祭遵匆匆离了昆阳,向宛城奔去。
王凤听完碟探密报后,甚为满意。刘秀自交兵权,又断开与刘縯旧部关联,看来当真是为刘縯之死所震慑。刘秀是聪明人,应知刘縯一死,舂陵刘氏大势已去,想必今后应当本本分分,夹着尾巴做人,不再敢有他想。王凤嘿嘿一乐,传城外臧宫率兵进城,并入其他各部,对刘秀之事不再理会。
刘秀三人马不停蹄,直奔宛城,待到都城,已是第二天朝会了。
刘縯已死,大患已除,无论是更始帝,还是绿林旧将皆心中欢喜,就待风声稍过,即将刘縯之罪昭告天下,悄无声息地化解此事,顺势分割接收刘縯势力,各取所需。谁知事有不密,刘秀竟早早知晓了刘縯死讯,还未等朝廷拿定如何处置他的主意,便自行归朝请罪,倒着实令刘玄、朱鮪等人措手不及。
就见刘秀跪于殿下,连连叩首请罪:“家兄刘伯升恬为柱天都部统帅,虽有微末功绩,为陛下任重,拜为大司徒,位列三公,何等荣耀,又蒙陛下圣眷,多有赏赐恩惠,上至府邸下至衣食无微不至,如此恩宠有加,本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吾皇圣恩。谁知家兄贪心不足,为利所蒙蔽,竟纵容属下做出此等目无王法之事。如此无君无父,见利忘义,枉费圣上一片热忱,也愧对全军将士敬重之情。秀恬为伯升之弟,为有此忘恩负义的兄长羞愧难当,亦为不能早早探查其不轨之心而多加劝阻,深感罪孽。秀为罪臣之弟,难辞其咎,不宜再任官爵统兵征战,已将本部兵马归于成国公统领,并愿辞去偏将军一职,肯请陛下严处,以儆效尤。只是秀羞耻之心难以言表,愿为陛下殿门小吏,以赎兄长之罪。”
看着刘秀跪在殿下泪流满面,听他怒斥刘縯的诸多不是,刘玄迟疑不决。按说刘縯伏诛,就已和伯升兄弟结下死仇,自该当斩草除根,将刘縯一门尽数连坐问罪,毕竟已经给刘縯扣上了谋逆大罪,其亲眷都在同党之列,想要杀个刘秀轻而易举。可刘秀突然入京面圣,自罢官爵,伏请问罪,如此以来,倒真给自己丢过来一个难题。一者,屈杀刘縯并无实据,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刘稷扯坏的圣旨文书,可那与刘縯没有直接关系,故而刘縯虽死,天下未必信服,且有刘縯旧部征战在外,若听闻刘縯屈死,未必不会举兵反叛,虽然多有绿林军在侧监视防范,不见得闹出多大风波,可如此一来,天下州府看在眼里,汉朝初建便已内乱不断,如何能够平定天下,中兴大汉?人心一散大势去矣。若再处置不当,刘縯旧部北降新朝,刚刚赢得的大好局势付之东流,这些都不得不令刘玄小心应付。可刘秀此来,却帮了刘玄一个大忙。刘秀亲口认罪,怒斥刘縯无道,如此一来,有刘縯亲弟口供,对刘縯的指控愈加详实,这便坐实了刘縯谋逆大罪。二者,刘秀身为刘縯之弟,将其留于朝中,也有助于收拢刘縯旧部人心。需知,无论刘縯是否真是叛臣贼子,其声望、人脉所形成的暗藏势力都是不可忽视的存在。这皇位本就是刘縯最有资格袭得的,在不少人眼中,自己才是那个篡位谋逆的贼子,若将刘秀一并处死,刘縯一门绞杀干净,蠢蠢欲动的刘縯旧部必然奋起反抗。不若将刘秀留于宛城,也好挟制这些刘縯死忠为己所用。三者,刘秀既没有畏罪潜逃,也没有起兵反叛,更不是朝廷下旨擒拿,而是自缚请罪,颇显得忠君爱国,大义灭亲,若予以重处,必为天下诟病。不若善待刘秀,以显皇帝胸襟似海明辨是非,更加使天下信服刘縯为绿林所害之事。四者,刘縯已死,柱天都部大厦将倾,可新市、平林两部虽声名狼藉,却并无实际损害,那群贼子本就无脸无皮,怎会在意名声如何?这样汉庭之中独绿林尊大,若长此以往,必然尾大不掉难以控制,还需扶持一人与之相抗,也好让绿林旧将有所收敛。再者,刘秀倒颇识时务,对昆阳之功只字不提,虽然也有不少人知道真相,但刘秀自己都不承认,自然此功与刘氏并无干系,这样刘秀依旧是个无名小辈,也不怕他凭借声望东山再起。
这样一想,刘玄倒还真有些不舍得杀刘秀了,遂说:“刘将军请起。伯升之事,朕甚为伤感,虽然大司徒有愧于朕,但朕依旧不忘其功绩,可国法无情,朕不能徇私。刘将军能明辨事理,不以伯升血亲而纵容包庇,德行敦厚,堪为群臣表率,朕岂会加罪如此忠义之士?今大司徒已经伏法,逝者已矣,余者不问,刘将军暂且留于宛城,大司徒宅邸一并予你暂居。并特准你收敛大司徒骸骨,也算君臣一场,朕对其一番心意了。”
刘秀感激涕零,深谢皇恩浩荡,恭恭敬敬退出朝去。
朱鮪等人原想定取刘秀性命已决后患,可刘秀壮士断腕,舍去兵权,断绝与刘氏旧部关联,又陈述刘縯之罪以脱自己干系,这般一来,倒真让绿林抓不到把柄。且刘縯死后,朱鮪等人深感重负如同泰山压顶一般,虽然面上并无人胆敢冲撞,但从朝臣的冷眼相对中就能看出世族豪强对自己的仇视和排挤,在此情景之下,也不敢过于造次,何况刘秀无兵无势,又有王凤为其说情,便也放他而去。反正刘秀就在眼皮之下,量他也难有作为,稍有异动,取他性命便是。
距刘縯伏法已去数日,自斩首弃市后便一直无人问津,几天来大雨连绵,刘縯尸身就浸在黄泥汤之中,松松垮垮的,了无生机,一点也不似往日那个义薄云天的刘伯升。
看着那揪心的一幕,刘秀甚至有这样古怪的想法,大哥莫不是像小时候一般,在泥塘中摸鱼?他总是像眼前这样时不时把脸浸在水中半天不动,吓得自己过去细瞧时,突然泼自己一身泥水,还总以此为乐,笑自己呆傻。大哥!莫与文叔玩笑了,文叔来接你回家了!可那浸泡多日,滚落一旁被蝇虫叮咬的头颅终是打破了刘秀的幻想。
伯升死了!竟就这样死了!
那个在自己眼中威风凛凛难逢敌手的大哥终是未能见自己最后一面。刘秀盯着那沾满血污泥浆的头颅,就见伯升双目微睁,面露笑意,虽然肮脏不堪,但看起来竟是那样安详,丝毫不见横死之人的凶戾和怨愤。刘秀心中一阵抽搐。大哥啊大哥,你究竟在笑什么?笑绿林那群无耻鼠辈,还是笑自己大业未成?刘秀好想捧起大哥的头颅,帮他擦擦面上的污浊,可终是强忍住上前的冲动,任由马成、祭遵打理后事。
虽说这几日南阳下了不少雨,甚是清凉,可时隔数日,尸身还是散发出阵阵恶臭。街上的人群看着几个仆从将其中一具尸首抬上板车,纷纷掩鼻闪在一旁。为首一个孱弱无比的年轻人,面无表情,昂首阔步走在前面,头也不回一下,领着板车转过街角,走进前面不远处的一处宅院。看着府门静静关闭,几名穿着鲜亮的武士偷偷转回皇宫,报信而去,剩下刘稷的尸身继续躺在烂泥之中,发臭腐烂,再也无人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