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东汉开国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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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隐忍悲愤消敌意,誓有一日尽杀贼(下)

汉时注重丧葬祭祀,既是对逝者幽冥中得享安乐的一种寄托,也是生者再也不得陪伴长辈的自我慰藉。即便是寻常百姓之家,也崇尚厚葬,尽自己所能,为逝者多尽一份心意。刘氏本是舂陵大户人家,自然不会怠慢,若在平日,定会风光大办数日,延请乡人父老吊唁,大排筵席以飨亲友,另寻精于易相阴阳之术的长者,择定佳穴,以五寸楠木为棺装殓逝者,还需附上奢华陪饰之物以供九泉用度。刘縯官居大司徒,位列三公,若按汉制,当以太牢大礼相祀,除棺木外,还当以精椁相盛,令配长剑、骏马,以示武者身份,再装玉饰,以显儒雅气息。

可刘秀终是没有这样高设灵堂,仅以三寸杂木薄棺收敛伯升,随意几样果蔬祭祀亡灵。若非前来吊唁的百官世族越来越多,刘秀连大门都没打算敞开过。来来往往几十拨人,看着伯升英雄一世,故去后却如此凄凉,无不皱眉叹息,还想劝刘秀莫过伤感,好生保重身体,谁知刘秀不仅不着孝衣,连孝布都未绑上一条,面无戚容,陪伴吊唁的百官吃肉饮酒,谈笑自如,划拳行令,好不快活。看得访客瞠目结舌,暗自嘀咕世态炎凉,好好一个刘文叔变得这般无情无义。

这时,刘赐、朱佑前来拜访。

先前刘赐暗中遣人送信于刘秀,本想让他小心提防,谁知刘秀竟只身南归,着实吓了一跳,好在皇帝并未惩处,才稍稍安心。两人旋又为不能在庭上救下伯升而深深自责,本来愧疚难当,不敢拜见刘秀,可几经煎熬,还是决意来送伯升一程。焚过一缕清香,拜祭过伯升英灵,两人对刘秀深深一拜:“文叔,我等未能尽心辅佐好伯升,以致今日之事,心中羞愧不已。今日前来,专为赎罪,任你打骂,我二人无怨无悔。”

看着两人泛红的眼眶,刘秀诚惶诚恐,可身处虎穴之中,群凶环顾,实难真情流露,连连回拜:“子琴、仲先,言重了。家兄素来放荡不羁,不知礼数,秀虽劝他久矣,却从不晓得收敛自己的嚣张跋扈,以致今日对圣上大大不敬,更是目无国法,纵容贼子行凶,有此等大逆不道的兄长,实是秀家门不幸。幸而未曾拖累两位故友,否则家兄即便万死也不能得报万一。天道昭昭,先祖庇佑,才未使家兄危及大汉国祚,且为其所犯之罪而以命相偿,两位贤友切勿自责,此皆是兄长之过。”

刘赐、朱佑听罢,只觉盛夏之中竟如交九寒冬,从里到外冷了个透彻。这是刘文叔吗?两人相对狐疑。眼前之人依旧是那副谦恭守礼的模样,依旧是一副含蓄内敛的笑容,可怎就是那样的陌生?刘伯升啊刘伯升,你蒙冤而死,弟弟竟这般凉薄,枉你昔日对他疼爱有加,却终是一腔热血喂了豺狼。朱佑本想怒骂几句,可该骂谁呢?自己本就没能救下伯升,何尝不是一个负心之人,又有何资格去痛斥他人?连连哀嚎数声,扯着刘赐,又哭又笑转身离去。

眼看简单的葬礼引来得王公世族越来越多,皇帝和绿林的眼线四处游走,严密布控,本打算低调安葬伯升的刘秀心中不安起来。唯恐又遭绿林忌恨,引来祸端,才祭祀三日,便仓促起灵,将伯升葬于山川之间。仅以黄土为冢,立木为记,连碑石都无一块,更无大儒祭文以慰亡灵,乍一看去,与寻常百姓人家何异?又有谁人能够得知首起兵事将王莽朝廷推入深渊的一世英豪刘伯升长眠于此呢?却不是正应了伯升昔日之言,“首兵倡号者,诸如陈胜、项羽,鲜有终成大业者”,当日欲以此言遏止绿林拥立刘玄之意,谁料竟终是伯升自己应承了此言?刘秀心中悲凉,面上仍是一副自该如此的表情,草草焚过纸钱祭品,便匆匆离去,回入宛城。

还未入府,便有皇宫宦臣传来旨意:“着令偏将军刘秀即刻入宫面圣。”

刘秀心中一颤,大丧之中突然传召究竟何意?忐忑不安来到皇宫,才见朝中重臣皆已到场,刘赐、朱佑等旧识亦立于堂上,见皇帝对自己并未特别留意,这才心中稍安,悄悄立于朝臣之中。

过了一阵,更始皇帝言道:“自起兵至今已过半年有余,得众卿协力,终得复兴汉室。朕自登基以来,时刻惦念众卿之功,思量功必赏,罪必罚,方是振兴大汉之理。故刑上大夫,赏及黔首。前些日有朝中重臣侍功傲主,目无国法,勾结外臣,意图篡逆,对此等劣徒,纵有天大功绩亦不能脱免国法惩处。”

刘秀听到这里心中一紧,伯升都已入土为安,刘玄又提旧事,莫非要向自己开刀?思来想去,这几日并无不妥之处,他刘玄究竟何意?就听刘玄接着说道:“然朕赏罚公明,近有数位爱卿,内息祸乱于朝堂,外御强敌于国门,特予尔等厚厚封赏,以示荣耀!”

宦臣遂应更始皇帝之意宣旨道:“特迁光禄勋刘赐为大司徒,偏将军刘秀为破虏大将军、武信候,偏将军赵熹为中郎将、勇功候,柱天将军李宝为柱功候,侍中赵萌、申屠建为将军,侍中李松为丞相司值。”

朝堂之中引出一阵骚动,绿林众将虽然愤愤不平,然谋害伯升之责已招来天下汹汹怒火,此时也不敢出头强争,只得忍气吞声。而受封之人,除了刘秀、赵熹有救国之功在身外,其他人又有何功于社稷?刘赐、刘秀愣了半天,李宝、赵萌等人哪还按捺的住,圣旨宣完,便急不可耐地上前跪拜谢恩,刘赐、刘秀这才缓过神来,慌忙不迭上前跪谢。

刘玄此为深有用意,刘縯已死,但柱天都部不可舍弃,绿林旧部仍需有人在明处与之相争。虽然刘秀是刘縯亲弟,但也不可授以实权,毕竟其功不在伯升之下,还需谨防尾大不掉之事再次发生,故封侯拜将以示恩宠,却又不予兵将而留于宛城之中。刘赐是刘縯嫡系亲信,在柱天都部广有声望,却也有不能相救刘縯之劣迹,如此一来,与柱天都部若即若离,不怕他像刘縯一般在柱天都部只手遮天,正好用来统领刘縯所留势力,与绿林相抗。赵熹确实在昆阳一战中身先士卒以致受创落马,给自己长了不少脸,自然要好好封赏,赵萌、申屠建一直出谋划策,尤其是李松终去朝廷内患,必然少不了好处,可那李宝了无是处,昆阳战后便一直为朝野讥笑不已,对其封爵确有徇私之嫌,可如今刘縯伏法,绿林低迷,正是自己趁机雄起之时,提拔亲信又有何人敢言?

封赏已毕,众臣尽管各有心事,可也无人追问,又稍议一阵,便各自退朝而去。

刘秀推谢过众臣的道贺,孤身一人行过市集。街角处刘稷尸首已然腐烂发臭,圆鼓鼓的肉蛆便在膨胀的尸身上翻滚进出,大快朵颐,血水早已干涸,尸液便飘在浑浊的淤水中射出七彩光芒,砍落的头颅已不知去向,或被野狗叼去也未可知。再往前走,原是拴马的空地上一片焦黑,踩过去,直粘得布履兹兹响个不停,正是那梁丘赐焚烧李通族人所在,六十四口鲜活的生命化为尘埃,炼就出这一地油渍,混入泥土之中,经年不散,耳边传来阵阵阴风,吹得人汗毛之竖,似是屈死的亡灵低沉咒怨。

刘秀理也不理,头都未侧一下,径直回入府中,紧闭大门,谢绝访客。

有仆从端上清水洁面,又呈上新野书信一封。取来一瞧,却是爱妻阴丽华之笔。刘秀紧握竹简良久,轻轻一叹,唤仆从端来火盆,将那书信看也不看,随手丢了进去焚作灰烬。在仆从的惊讶之中,回入内堂,闭了门窗,一头扎进被窝之中。

多日来的重压稍稍散去,依刘玄今日封赏来看,应对自己暂时放下心来,虽说仍被留于京师,但至少没有了眼前的性命之忧。刘秀冷笑一阵,掏心般的痛苦席卷而来,随即便是汹涌澎湃的恨意连绵不绝。刘玄!朱鮪!李轶!你们休要张狂,但有我刘文叔在世一日,便要让尔等贼子不得安生!莫说今日加封官爵仍留朝堂,就算贬为杂役,也要想方设法使尔等身败名裂,方不负伯升之情!冲天的怒意激得刘秀数为昏厥,不住喘息,待得稍稍平静下来,满脑子又都是伯升刚毅果敢的面庞,大哥那伟岸的英姿竟依旧是那般令自己崇敬向往,一语一笑又都是那样令自己怀念不已。件件旧事历历在目,如一把把钢刀将自己切割得体无完肤。刘秀浑身抽搐,痛得满头大汗,翻滚不休,一头撞在床角,磕得满眼金星,这才又静下心来,可自己的心如石沉大海一般,渐渐陷入无底的深渊,深吸一口气,猛然一颤,泪水再也羁绊不住,奔腾而出。刘秀紧咬着棉被,嘴角发出呜呜的惨叫,如受伤的野兽一般低鸣咆哮,热泪顺着白皙的面颊,穿过乌黑的发髻,尽情流淌在枕席之间。

暮色渐深,多日来的阴霾悄然褪去,一抹血红的夕阳刺穿云雾,照得大汉都城金光闪闪。

今夜注定无眠!

第一部《血战南阳》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