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凉州叛出朝廷之后,大新王朝彻底为天下所弃,仅剩长安、洛阳两都,却也早已被汉军割断了联系。洛阳苦战十数日,虽然汉军未占什么便宜,可城中亦是伤亡惨重。长安就更别说了,关中之地被汉军闹了个天翻地覆,虽有窦融以新丰、京师仓防线暂时挡住汉军攻势,可谁知汉军另辟蹊径,遣偏师北上,在防御空虚的频阳一线攻城拔寨,如入无人之境。
王宪本是弘农县下一个小小掾属,看清时事,投效汉军,得了个校尉头衔,受邓晔派遣,北上游击,颇有些衣锦还乡的畅快感觉。一路走来,各地属县所过皆降,豪杰大姓纷纷响应投奔,先后有栎阳申砀(dàng)、下邽王大、斄(tái)县严春、茂陵董喜、蓝田王孟、槐里汝臣、盩厔(zhōuzhì)王扶、阳陵严本、杜陵屠门少之属十余辈举兵响应,各领兵数千,听候王宪调令。王宪何曾如此威风过,遂自称将军,对所投各路豪杰皆委以汉将称号,更引得迟疑不决的属县杀官造反举兵降汉,短短十数人,竟又拉出了数万人马。不少人传言西凉隗嚣传檄尊汉之事,说隗氏握兵十万,不日将入关中征伐长安。一时王宪各路旁兵心痒难耐,纷纷会兵长安城下,皆欲争功先入京师,贪图汉帝封赏,更为长安城中富庶财宝所趋,欲早早破城也好掳掠一番,不枉出生入死一场,趁乱得些富贵。
长安城外一群杂牌部队来回游走,虽说也有数万人马,喊声震天,却也当真对长安城无可奈何,雷声大雨点小,对着高大的城墙望洋兴叹。可这还是令王莽惶恐不安,自汉军入关之后,王莽大病一场,自此如惊弓之鸟,稍有动静便坐立不安。城外分明就是一些土匪民夫,何来大汉官军?但就在这吵吵嚷嚷之中,长安渐渐人心浮动,军心不稳。先后几番派兵平叛,非但没能稳住关中大局,反而时至今日城中早已没有可调之兵,就连宫中禁军卫队都被派去守城了。
王莽无计可施,遂大赦城中诸狱,以武库之兵装备囚徒,凑得万余人马,并使众兵在皇宫之前,杀猪饮血,以立誓约,高声朗言:“尔等身犯重罪,为天下所忌,今皇帝心厚仁爱,不忍尔等老死深狱之中,故赦免其罪,以为天下而战,但凡稍有尺功,即还尔等自由之身,另赐财物以奖其行,若斩贼将者,即以贼将官爵任之,富贵眼前,尔等定需尽力,若有不为大新拼死而战者,必为鬼神所记,终身不免苦痛灾祸,阖家死于非命,尸骨不全!”又拜将军史谌为帅,领囚徒大军出城讨贼。
谁知刚出城门,还未渡渭桥,得脱牢狱的囚徒本就因王莽苛政而惨遭下狱,对朝廷无不恨得咬牙切齿,有谁会舍命于暴君王莽?如今出了长安城,了无牵绊,哪还有人听从史谌将令,转瞬一哄而散,更有不少人直接奔投汉军而去。若非史谌见势不妙,拨马回逃,险些被那些囚徒斩下马来,以作投效汉军之状。
王宪大军眼瞅长安城门忽开,涌出大批人马,本还紧张地小心戒备,谁知还未交锋,敌军已然彻底溃散,一时士气高涨,乘势冲杀,若非城门关得及时,差点就已冲入城中了。眼见到嘴的肥肉随风而去,气得王宪大军怒不可遏,疯了一般猛攻长安,却为城头守军箭雨生生阻回。王宪心中怒火无处发泄,统帅大军发掘王莽妻子先祖高陵,尽取其中财货以为己用,把墓中尸骨随意弃于荒郊,人踩马踏,转眼不成人形。又将坟冢、九庙、明堂、辟雍一把大火生生引燃,可怜多少工匠穷尽心血而成的皇家陵园化作尘烟。火光冲天,彻夜不熄,照得长安城夜如白昼,更照得城中守军、百姓人心惶惶,不得安睡。
王莽心中慌乱,有近臣告于皇帝,言城门守军皆是东方之人,不可深信,要谨防暗通贼寇,开门献城。王莽深以为然,遂改派吴越骑士为戍卫,每门各置校尉一名,兵卒六百,监视城门守军抵挡汉兵。
有东海人公宾就,时为宣平城门校尉,本就因王莽久欠饷银而心中不满,今未有一分酬劳,还强令众军死守城门,多有怨言。此时,皇帝竟然还另派军队监视自己,心中怒火熊熊而起。
申时将末,天色未亮,正是一日之中最为黑暗的时刻,守军人困马乏,睡倒了一片。公宾就领着数十亲兵,悄然打开城门,引着早已约定好的城外汉军冲入城中,大司徒张邯正奉命巡视各门,被冲进来的汉军撞个正着,还未来得及呼救,便被砍翻在地,斩作肉酱,随行亲兵惊慌失措,慌忙迎敌,一时杀声四起,再也无从隐瞒。宣平门守军见城门洞开,汉军源源不绝涌进城来,心惊胆战,怎还提得起勇气拼斗,不顾吴越骑士的约束,纷纷逃散而去。
杀声惊起了大司马王邑、卫将军王林,听闻汉军已然入城,两人慌乱中赶忙点齐禁军千余人马,迎击北门,与冲进来的汉军战作一处,拼死不退,欲乘入城汉军人少,速速击退,重新抢回城门。汉军好不容易进到城来,怎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背靠城门而战,死守城门,使王邑禁军难以靠前。而城外各营汉军听闻宣平门已开,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你拥我挤都想冲将进来,无奈宣平门窄,城郭狭小,一时为禁军所阻,急难杀进城来。
两军在小小的宣平门拼斗一昼夜,王邑、王林心知无路可退,算是拼了老命,一边亲自抄刀上阵激励士卒,一边责令抽调各门守军前来增援,而城外汉军也早已疯狂,前面的人刚刚倒地,就被后面的士兵推开一边,继续冲杀过来,城门两侧堆满了死尸,门洞里血流成河。
日暮时分,长安各处府衙听闻宣平门失守,府中官员更换旧衣,裹挟细软,避入民间四散而去。未过多久,汉军入城的消息便一下子传扬开来,百姓惶惶不安,皆紧闭家门不敢露头,世族大姓更是紧张地武装家奴自守庭院。有城中少年朱弟、张鱼,恐汉军入城后掳掠自家财物,连吆带喝,怂恿出一群泼皮无赖,裹挟良民百姓,成群结队,奔跑喧哗,自称汉军,四处放火。不少世族、商贾,听闻汉军已经杀奔自家门前,慌不择路,纷纷开门投效,糊里糊涂地跟着暴民一起奔走。官府早已人去楼空,哪有半个兵丁官差相阻,暴民一路畅通,冲至皇城敬法殿外,砍开一侧小门,冲入省中。宫中禁军多已抽往城门防守,暴民几乎未遇到多少阻挠,看着金碧辉煌的大殿,还客气作甚?纷纷抢掠财宝,奸淫宫女妃嫔。皇城之中哀嚎四起,庄严威仪的皇家庭院刹那间上演着一幕幕人间惨剧。
不少宫人妃嫔哭喊着避入王莽寝殿,好歹这里仍留数百卫士。暴民一时争夺财物,哪顾得上这边,偶有不知死活的乱民迷失道路,冲至这里,两三下便被卫兵斩杀一旁。王莽早已被连番汉兵军情激得心神错乱,更换青衣道袍,一手端皇帝玺韨(fú),一手持虞帝匕首,令巫臣案前卜卦。随着卦象变幻,王莽浑身抽搐,转动坐席随斗柄而动,连连高呼:“上天生德予朕,汉兵予我何加?”又哭又笑,唬得宫人妃嫔不敢上前。
天色又明。
群臣皇戚涌入宫中,避开乱民,强扶皇帝,冲出前殿,自西而出白虎门,在和新公王揖护卫之下,一路召集公卿大夫、侍中、黄门郎等随从官吏,收拢宫中禁军,凑得千余人,逃奔渐台,欲凭借宽阔池水以为屏障防御汉军,等待四方官军勤王救驾。
王邑、王林率兵拼杀一日两夜,手中禁军死伤殆尽,终于再也抵挡不住,飞马驰回宫中,却不见了皇帝踪迹,王邑大惊失色,忽见自己儿子侍中王睦脱下衣帽,正欲更换奴役粗服逃去,喝止一问,才知皇帝已去渐台。对着王睦一通乱骂,领着两人辗转周折奔去面见皇帝。
汉军杀尽宣平门守军,终于打通了去往皇城的道路,任城郭中尸骨成山,也丝毫压抑不住心中的无限畅快。虽然连战昼夜之间,早已疲乏难耐,但此时荣华富贵近在眼前,立刻激发出无穷的力气,争先恐后向皇城奔去。大军冲入皇宫,连抢带夺,不少先前冲进来宿于宫中的暴民,望着气势汹汹的汉军士卒,连连自陈身份,表露忠心,却不知这冲进来的汉军也不过和自己一般是群以汉军为名的土匪强盗罢了,转而被抢夺一空,甚至有不少人糊里糊涂丢了性命,昨晚皇宫一夜风流化作南柯一梦。
汉军冲进皇帝寝殿,左右找不到王莽踪迹,好不容易在侧殿幕后,擒住一王莽嫔妃,早已被凶神恶煞般的汉军吓得花容失色,在汉军连哄带吓之下,说出王莽逃往渐台。领头的渠帅带兵冲去渐台,剩下几个心怀不轨的士兵扯着那美人就进了王莽寝殿。
未过多久,尾随而来的汉军相继拥往渐台,将宫殿包围数重。怎奈渐台却是一处绝地,居高临下,四面环水,台上禁军弓箭守卫,射得汉兵难以近前,数次冲锋皆被挡回,徒留下百十具尸体飘在渐台湖面之上起起伏伏,血水将一池莲花映得格外殷红。
汉兵一时心怯,纵有天大富贵也要有命去花才行,眼见胜利在即,此时丢了性命就太得不偿失了。汉军诸部跟随着杂牌乱兵也行至渐台,连连威逼喝斥,催促前面士兵冲锋。以死相逼之下,兵勇硬着头皮躲着流矢又冲杀数次,好在渐台只是一处别院楼台,并非武库所在,故禁军卫兵身上所带羽箭有限,未过多久,箭矢费尽,无以复射。汉兵见状立刻涌上前去,短兵相接。
王邑父子与王林指挥残存的禁军奋死抵抗,可已是穷途末路。外无援兵,后无救济,怎是利欲熏心人多势众的汉兵对手?未抗上一阵,尽皆战死台前,无一人得还。汉军乘势而上,冲入殿中,王揖领着赵博、苗訢、唐尊、王盛、王参一干文臣涌上门前拼死一斗,怎能挡住如狼似虎的军士?转眼被汉兵格杀在地,死不瞑目。汉兵涌入大殿,四处找寻,逢人便砍,遇人便杀。
有商人杜吴见一身着道袍胖叟,只当是皇帝供养道士,随手斩杀,见他手捧宝盒,腰系绶带,甚为华贵,随手取来,乐颠颠地跑了出去,却正遇冲进殿来的校尉公宾就。
公宾就久为大新校尉,识得杜吴所持之物,那绶带乃是缚印之物,宝盒所盛必是皇帝玉玺无疑,赶忙喝问此物何来。
杜吴不过是趁乱而起的小角色,猛见一将军阻路,吓得一哆嗦,跪倒在地:“小人自殿中西北偏房内斩一老叟所得。”
公宾就一把抢过宝盒绶带,推开挡路的杜吴,冲进偏房所在。昏暗的灯光下,躺在柱后兀自流血不止的老者不是皇帝是谁?公宾就大喜,一刀斩落王莽首级,也不顾流淌的血水,连同玉玺一同藏在怀中,紧紧抱着不放,冲出殿外而去。有眼尖的看见公宾就所为,认得他是旧朝校尉,此举必有缘由,却眼瞅公宾就一路小跑不见了踪影,忙跟进偏房,料那失了首级之人必是皇帝本尊,遂去抢那尸身。一人抢,众人皆抢,你争我夺,将王莽尸身扯得稀烂,四肢关节、肌肉骨骼人手一块。而在争抢拼斗中,不少士兵相互恶斗,刀剑相向,死者数十人之多。
那公宾就知城外汉兵虽众,唯有王宪乃大汉官军,冲出渐台,一路问询,直奔王宪大营。自报身份,面见王宪,以皇帝首级、玉玺相献。
王宪大喜,当即假封公宾就为将军,拔营起寨,统领大军浩浩荡荡开进长安城中,各门残余禁军听闻皇帝已死,长安已属大汉,纷纷弃甲投诚,降于王宪。长安这座丰伟国都历经十余载,终于再次回入大汉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