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林气呼呼地回到府上。自己仿若猴子一般被刘秀羞辱了个干净,当真可恼也!刘林一回家中,终于忍耐不住冲天怒火,大发雷霆,将堂中陈设摔了个乱七八糟。正闷闷不乐,管家来报:“王先生求见。”
刘林正要推脱,就见王朗已经走进堂中,笑眯眯看着自己。刘林只觉浑身不自在,使管家仆役退出堂外,嘟囔道:“王先生好生无礼。”
王朗不以为然,笑道:“足下今日终于看清刘秀面目,不知对在下所言之事可有打算?”
刘林就猜到王朗拜见专为此事。王朗蛰居河北数年,素善卜算吉凶,这倒与自己脾性相合,引为知己。王朗常言河北有天子气,刘林对此一笑了之。可就在前些日,王朗神秘兮兮来见自己,言有机密之事相告。细细听来,王朗竟自称是汉成帝之子刘子舆,欲与自己共谋大事。
子舆传闻由来已久,王莽始建国二年,先有狂女子名碧者,在长安街市高呼:“高祖皇帝震怒,王莽老儿速速归还朝政,如若不然,天必杀汝!”皇帝收捕杀之。未过多久,又有一男子拦住立国将军孙建车驾,自称汉成帝小妻所生之子刘子舆,言刘氏复兴,着令孙建传话王莽速速归还皇权。孙建乃王莽死忠,怎容他造谣生事,忙捕获下狱,上报王莽处死了事。
如此旧闻轶事,刘林自然知晓,而王朗却推说其母怀孕时为赵皇后所忌,欲害母子二人以除后患,其母易换他人之子以代己身,故而得全。十二岁那年,交由郎中李曼卿相护入蜀,直到二十岁还至长安,辗转数地,往来于燕、赵之间,以待天时。王莽所杀假子舆正是其母所换他人之子。
刘林可并非贩夫走卒,对王朗招摇撞骗之语不置可否。王朗本就是邯郸人氏,何曾听过他少年旅居蜀地?且不说王朗所言真假,那刘子舆的身份本身就令人怀疑,哪里冒出来个疯汉,妄称皇族天命所归,当真滑天下之大稽。故对王朗之言不甚看重,推脱先见过汉使再说。可谁料今日信心满满而去,失望透顶而回。这时王朗又提此事,刘林不得不再次审视起王朗来。不论王朗身份真假,天下皆知刘子舆在长安与王莽相争之事,若以自己的手段和势力,未必不能使天下信服刘子舆乃汉成帝之子,血统纯正,远胜更始帝刘玄,更有资格承继大统。如果自己扶王朗荣登大宝,那便是开国首功,远胜投效洛阳仰仗他人鼻息。此前自己担忧此事艰难凶险,故推脱不从。可今日之后,大好前程为刘秀所阻,再难有出头之日,心中一横,下定决心,终要做这等火中取栗的大事来。
刘秀在邯郸驻足十数日,有邓禹等人打理政务,又有冯异、铫期外循招抚断案,倒也不必自己怎么费心。托耿纯之福,刘秀对河北地理人文了解得更加透彻,耿纯又献马锦帛百匹以助刘秀巡抚之用。而汉使之名传遍冀州诸县,河北才俊慕名而来,往邯郸拜会。邓禹按其先前之谋,网罗河北英才,为刘秀所用。在其察举之下,陈副、李文、李春、程虑、冯愔、樊崇①、宗歆、邓寻、邓弘、侯进、左于、宋登、王赏等数十辈人才投效刘秀麾下。多无世族背景,更有不少是南阳乡人。刘秀因才任用的同时,心中也不免唐突,那日未用刘林之谋,得罪于他,酒宴之后,便再也未见过自己,以致河北世族豪强冷眼旁观,与自己少有往来,这般下去,究竟是福是祸还很难预料。
刘秀不禁有些苦闷,而就在喜忧参半的复杂心情中,傅俊从颍川赶来了。当日傅俊与王霸一起投效自己,共破昆阳城外四十多万大军,功绩斐然,可傅俊母弟宗族却为官府捕获尽数斩杀立威,以致傅俊伤心欲绝一病不起,只好回乡养病。刘秀百般不舍却也无奈,只得以金银相赠好生宽慰。傅俊疗养数月,听闻故主北上冀州,便舍家弃业前来投奔。
他乡遇故旧,当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众人喜气洋洋,尤其是王霸、祭遵更是拉着傅俊聊个没完。傅俊还为刘秀引荐一人,姓坚名镡,字子伋,与傅俊同是颍川襄城人,曾为县吏,为人英勇豪义,广受人敬服,听闻刘秀义举,亦随傅俊北来冀州。刘秀收其为从事,随自己左右。
看着眼前日以壮大的队伍,无不是人中俊杰,虽说自己至今仍是手无兵卒,可从初来冀州时的十数人,演变为现在近百人,刘秀还是稍稍宽慰,再想想受自己所惠兴高采烈的冀州百姓,刘秀便信心满满起来,纵没有刘林等世族支持,只要有河北民心所向,我刘秀必可在河北做出一番事业来。
邯郸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前来诉冤的百姓日渐稀少,刘秀辞别耿纯,领了一干官署继续出循。而在和成县,刘秀受到前所未有的礼遇。
下曲阳太守邳彤,字伟君,信都人氏,本为王莽和成卒正②,在和成为官已近十载,深受百姓拥戴。听闻汉使刘秀巡视,忙与五官掾张万、督邮尹绥和百姓一起,大开城门,敲锣打鼓,硬是把刘秀及官署迎入府衙安顿,而未送去馆驿居住。刘秀盛情难却,只得客随主便。
一切按部就班,查理政事,平诉冤狱。可邳彤当真能吏,政务清晰,绝无错漏,查案详实,更无屈打成招,冯异、朱佑查来查去,也挑不出一丝毛病出来,刘秀甚是欣慰,不禁对这下曲阳太守另眼相看。乱世之中,不为世事所染,恪尽职守,护民一方,难怪和成百姓对这位太守大人深为敬仰。若是自己统御冀、幽,必要重用此等贤能之人治理郡县。
下曲阳无案可办,刘秀便张罗着继续北上前往他县,邳彤苦留不住,端出郡守大印,呈送刘秀,甘愿投效麾下,请刘秀另选贤才留任和成。
刘秀大喜,和成县在邳彤治理下不仅富庶一方,且为了保境护民,还征召兵勇部曲勤加训练,已有数千之众,仅精锐骑兵便有足足两千余骑。冯异、朱佑、臧宫都曾私下偷偷瞧过,和成守军虽无征战经历,却实属精兵强将,尤其那骑兵更是沙场利器。
刘秀深感邳彤情谊,可和成毕竟是邳彤经营近十年之久才有此规模,不忍夺其权柄,且冀州虽有乱兵游走,然河西之地尚且安定,自己百余官属随从足以自卫,还不至于使用兵甲护送,更不愿早早沾染兵事,引来朝廷猜忌,遂复以邳彤为下曲阳太守,留任和成。自己则领使团往北巡视。
月余之间,刘秀几乎走遍了冀州。所过之处,百姓无不箪食壶浆夹道欢迎,一行人走走停停,将河北诸县整顿得焕然一新。
这日,刘秀众人刚入卢奴县馆驿,一路奔走疲乏,饥肠辘辘。祭遵正张罗着饭食,刘秀有些困倦,使朱佑先去县衙拜会令宰,自己打起盹儿来。
迷迷糊糊中,听有人匆匆忙忙闯进舍中,刘秀激灵坐起身来,正要拔剑出手,却看朱佑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把拉起刘秀,一手提起节仗符印,转身便往外跑。
刘秀还未转醒,头脑中有些晕乎乎的,就听朱佑边跑边说:“刘林反了!”
刘秀脑中嗡的一声,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朱佑拖着来到院里,就见邓禹、冯异、祭遵、朱浮手忙脚乱收好了紧要文书,而臧宫、王霸已经领着其他属官备好了马匹。众人舍了行李不顾,轻装上马,刚出馆驿未过多久,便听身后人声鼎沸冲进院中,连呼“休走了刘秀贼子!”
刘秀不敢大意,与众属官在朱佑引领下,一路奔出北门。逃了一阵,见无人追出,才缓下步子,听朱佑讲述方才之事。
朱佑去往府衙后,正与卢奴令攀谈之际,忽有人高呼天子使节入府。卢奴令一脸茫然,见朱佑也是一头雾水便先出门相迎。朱佑只当是刘秀稍作休憩便来县衙拜会,可远远看去,竟不识得那人。
正想上前喝问,就听来人宣召:“制诏部刺史、郡太守:成帝之子刘子舆,得知命者相护,匿踪迹于赵、魏。王莽窃位,获罪于天。天命佑汉,覆灭莽贼。朕仰观天文,乃兴于赵,上承天命,重继大统,定都邯郸,凡冀州郡县皆是大汉子民。刘圣公不知子舆尚在,冒天下之大不韪,擅加尊位,乃乱臣贼子所为。其所封刺史、太守,谒邯郸归命者仍留其爵,不思悔改者大军征讨。其使刘秀为虎作伥,招摇撞骗,惑我黎民百姓,罪大恶极。故悬重赏,购其首级,但有所获,封十万户侯,特传檄州县!”
朱佑听完大吃一惊,就见卢奴令于那来人点头哈腰,冲着自己所在指指点点,顷刻间,数十名剑士冲将上来,又听见卢奴令吩咐掾属调兵速去馆驿擒贼。朱佑拼死不顾,杀开一条血路,翻窗而出,总算赶在追兵之前救出了刘秀众人。
刘秀心中一阵茫然。邯郸事变,必是刘林兴风作浪无疑,也不知此贼子从哪里寻摸出来一个小子,就敢假称刘子舆,妄图天下,当真胆大妄为。可刘林毕竟在河北势力庞大,就仅看那卢奴令一听是刘林所遣使者,当即把刘秀出卖了个干干净净,便能瞧出刘林在冀州的影响。此时,南方诸县怕都已得刘林伪诏,替邯郸效命了,巴不得自己钻进口袋,好用自己人头去换那十万户侯的金印。刘秀与邓禹、冯异、朱佑等人一合计,南方不可冒然前往,不如北上蓟县,趁刘林手掌还未伸到幽州,广募兵勇,据城而守,再发檄文,声讨逆贼,还冀州百姓真相。刘林本就是假立刘子舆,时日稍长,其谋败露,人心离散,必破无疑。
这时,突然听见身后远远传来一声呼喊:“前面可是汉使大司马尊驾?”
众人心中一惊,还道追兵赶来,回头望去,却见一俊秀少年,二十出头,一身戎装,英姿飒爽,正风尘仆仆疾奔而来。
①樊崇:与赤眉首领樊崇同名,并非一人。
②卒正:新朝官名,郡府大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