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武心中五味杂陈。起兵之初,刘秀射落新野尉,绿林兵乘势攻破官兵。自己一马当先,抢得不少马匹。当时汉军魁首乃是刘縯,为了巴结刘秀,便以新野尉座骑相赠。而后刘縯渐渐失势,尤其是刘玄登基之后,绿林如日中天,自己对刘秀便也不怎么看重了。再后来,即便是在刘秀指挥之下,共破王寻、王邑于昆阳,也未对刘秀有多少亲近。谁知峰回路转,这才又过一年,刘秀统御河北,封王拜将,荣耀无比,自己却在朝中不甚得志。这半年中,每当远远看到刘秀意气奋发指挥若定,便心中妒忌。此时,刘秀忽提旧事,倒让马武冰冷的心稍感温暖,推谢道:“萧王殿下过誉了,那新野尉本就是殿下射杀,末将不过顺手代劳牵过马匹,何足言谢?”
刘秀却又说道:“想当初,与马将军同战沙场,袭取新野,坚守棘阳,逆战沘水,共取昆阳,生死相依,同进不退,何等畅快!今日想来,历历在目,恍若昨日一般。其实,马将军久为将帅,深习兵事,骁勇无比,令本王钦佩不已,只可惜本王官署多是掾吏出生,与马将军相差远矣。近来,本王得上谷、渔阳突骑,苦无良将可以倚重,有心使马将军将之,未知可否?”
马武大惊。上谷、渔阳骑兵之勇,自己可是亲眼所见,如此精锐世所罕见,刘秀这般高看自己,未免让自己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竟愣在原地,半晌不得一言。
刘秀见马武惊慌失措,笑道:“马将军不必着急,可三思而行,本王已与谢尚书商定军事,不日本王即北伐贼逆。待凯旋之日,愿马将军不使本王失望。”说罢转身离去。
马武这才回过神来,刘秀如此热心,又不忘旧情,远胜朝廷凉薄,正欲追上前去答应,却已见刘秀回入席中。只得心中惆怅,并入谢躬身侧,小声告之谢躬,殿外并无伏兵安定无异。
谢躬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暂且相信刘秀诚意。殊不知马武此时心中早已翻江倒海一般,再也无法平静。
未过两日,谢躬如期领军开赴邺城,邯郸再无更始皇帝一兵一卒,也便无人可以阻挡刘秀南征北战。今河北群贼林立,为公为私,谢躬也决然不会在此时与刘秀闹翻,更何况刘秀也已探明,濮阳赤眉忽有异动,大军倾城而去,一路西行,更有一支赤眉军马穿魏郡走河内,沿途似与尤来、高湖、重连、青犊有所接触,这般情形下,谢躬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理会刘秀征伐?
后顾之忧已除,刘秀当即着手剿贼之事。前番有邓禹相荐,举吴汉北循,刘秀对其多少还是有些疑虑,遂拜耿弇、吴汉并为大将军,持节北归幽州,便宜行事,务必收十郡兵马,南下平贼。又依先前所谋,趁现今汉军兵马士气正盛,先取最近铜马,以解邯郸之危,并震慑群贼。点齐各部兵马,留冯异、耿纯、祭遵、刘植数千人马谨守邯郸。忽又想起谢躬平定信都反叛时,大肆清洗、安插亲信,也不可听之任之,便遣任光、李忠回归信都,紧紧盯住谢躬所任各县令宰,虽说谢躬分身乏术,可还是要提防其操控的安平国属县生出事端。任光、李忠回到信都之后,借清缴马宠余孽之名,收郡中大姓随马宠为祸者数百人,其中不乏有谢躬安插亲信裹在其中,一并杀头示众。安平国皆惧任光、李忠手段,再也不敢与谢躬有所关联。刘秀安排妥当,乃倾举国之力,起兵三万,分为三路,以朱佑为将,统领铫期、坚谭、邳彤、杜茂、万脩一万人马,东征博平;以邓禹为将,领景丹、寇恂、盖延、王梁骑兵万人,直捣清阳;刘秀自将王霸、臧宫、傅俊、贾复、陈俊一万人马,北上鄡(qiāo)县。三路并进,势必使铜马难以相互顾及,以雷霆之势,尽速除去近在咫尺的铜马大军,才好腾出手来对付其他各部逆贼。
刘秀北军高歌猛进,驰入鄡县。先前虽在逃难之时,与贼兵偶有接触,然此番乃与贼兵首战,务必要旗开得胜。刘秀回想起先前所遇贼兵,衣甲混乱不堪,刀兵良莠不齐,最落魄者与流民乞者无异,可即便是这样,刘秀也难以忘记那些为争一口吃食而舍命不顾的贼兵。那些人先前也多是良民,只因世道艰难,沦为贼寇,又辗转多年,为活命四处烧杀劫掠,此时,绝非是自己心慈手软的时候,待破降敌军之后,再分遣其众便是。
鄡县位于巨鹿北境,紧靠常山。自己才入县境,邓晨便已早早迎于道侧,为刘秀备齐粮草以供用度,知刘秀乏兵,邓晨于这半年之中可未曾一日消停,精选数千新兵,勤加训练,又习出一支弓弩精锐,这对刘秀来说,可当真是雪中送炭。刘秀又从邓晨处听闻,先前自己征战常山、中山之时,贼兵多聚于河东,对两郡间也只是劫掠一番便速速退去。自刘秀攻破邯郸之后,也不知怎的,不少贼兵纷纷涌入河西为祸,这鄡县铜马便是不久前才来。而真定附近所屯十数万五校军马,逼得真定王刘扬仅能闭城自守而已,还需刘秀多多提防才是。
刘秀闻言,才觉诸贼形势错综复杂,看来北上剿贼之事,远不如自己先前预料那般简单,如今贼兵异动,非一家之举,各部相侵,必有关联。吩咐邓晨仍回常山,守好门户,自己一路狐疑,直到兵临鄡县城下,却发现城门大开,城中为贼掳掠一空,铜马兵勇早已不知去向。刘秀愈发疑惑,这铜马弃城而去究竟何意?难道是惧怕自己征伐不成?恐非那般简单,鄡县少说也有两万守军,又有城池可依,自己仅万余人马,还未及交锋,如何会轻易退去?
刘秀深为不安,这时忽有信使自清阳、博平驰来,报道:“两部皆战不利,邓禹困于清阳,朱佑阻于清水岸边,还请萧王速速救援。”
刘秀大惊,这铜马舍鄡县不顾,竟是集结兵力于清阳、博平,以破两部,当真凶险。急急领军,就近赶往清阳。
邓禹被困已有两日,好在营垒已成,凭营御敌,铜马贼军也未占到多少便宜,可这般被动,却也真不是办法,还需寻法破敌才是。
前些日,邓禹奉命攻取清阳。盖延因前番景丹、吴汉都得建功,心中未免有些不服气,早早请命,以为先锋。盖延之勇不逊吴汉,邓禹也需先锋官探明敌势,好因敌情谋划方略。既然盖延请命,那便再好不过,准其领本部两千突骑先行,自将大队人马随后跟上。
盖延一路几无抵抗,偶有不知死活的散兵游勇皆被杀散。盖延也不愿在这些杂兵身上耗费时间,凡遇贼兵流寇,一阵呼喝吓退也便不再理会,直往清阳快速奔行。
仗着自己骑兵迅猛犀利,即便遇到强敌也可尽速撤回,盖延有恃无恐,一日间已至清阳。果不其然,铜马斥候哨探远远被自己抛于身后,清阳毫无防范,城门都未关闭。盖延大喜,贼兵虽众,然草寇之属毫无军纪,一旦遭遇强敌,必然相与逃窜。趁着贼兵还未反应过来,凭着两千突骑精猛无比,盖延一马当先,领军杀入城中,欲先抢夺城门,以待邓禹后军赶来,一并攻陷城池。
盖延所想虽然不差,可却低估了铜马战心。河北群贼林立,铜马能以兵精而名贯南北,也绝非浪得虚名,岂是平日里所遇那些流民匪盗所能相提并论?盖延再猛,也不过两千骑士,如何震慑得住城中数万雄兵?虽然城门早已被盖延杀得尸骨成堆,可铜马各部兵卒依然在其渠帅催逼之下,不断涌向城门。
盖延渐渐难以招架,自己行军太快,以至邓禹至今还未赶上,自己孤军深入,在城门苦战数个时辰,眼看天色渐暗,若再拖延下去,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正思量着是否该弃下城门,领军退去,忽闻远方传来阵阵鼓点,又有一支大军从西北而来,瞧那阵势,少则两万之数,盖延大惊,若被这支军马截断归路,怕是想逃也插翅难飞了。再也不敢恋战,一阵呼哨,领兵疾退。
铜马被盖延攻个措手不及,恼怒不已,见他欲逃,如何肯依?两军齐出,追赶盖延。被数万大军同时轰赶的感觉不大好受,盖延只觉自己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招来漫山遍野怒气冲冲的贼兵报复。虽说自己马快,贼兵未必追得上,可再这般下去,逃到邓禹后军,为众将嘲弄倒是小事,累大军失利可便大大不妙了。
盖延正愁苦之中,道路两侧忽传一阵喊杀之声。盖延吓了一跳,回头望去,满眼尽是汉军旗帜,还疑惑哪来这般多汉军,就见左侧景丹、寇恂,右侧邓禹、王梁,一齐杀出。铜马贼兵一路追赶盖延,早已跑乱阵势,生生被邓禹、景丹截断开来,不少欲取盖延首级以夺战功的铜马将帅亦被合围其中。后面追兵看着两侧飞舞的旗帜,又见杀出伏兵,还道中了汉兵埋伏,再也不敢轻进,舍弃被围同伴,火速退回城中。
原来,盖延奔逃之中,邓禹斥候发觉盖延兵败,早已回报军中,危急之时,寇恂谏邓禹将计就计,以盖延为饵,诱贼兵入伏,邓禹从其计谋,果然收效甚多,不但惊散贼兵,破敌数千,更生获铜马大将数人。
初经审讯,邓禹乃知,近日来有赤眉使者往来河北各部之间,窜动相与联接,共谋冀州。铜马、五校、大抢侵袭中山、常山、清河,断开邯郸与幽州联系,青犊、尤来、檀乡、大肜南取河内、魏郡,以去邯郸与司隶交通,彻底孤立刘秀,以期攻破初平冀州立足未稳的汉军。而铜马闻言汉军北伐鄡县、清阳、博平,迅速收拢兵力,欲先灭汉军两部,再火速南下,直取邯郸,以夺首功。
邓禹听得心惊肉跳,若真如此,河北诸部贼兵异动便得以解释,赤眉如此挑动,势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还需尽快遣人南下探明虚实。可此时战况不容乐观,听败将所言,鄡县援军已至,清阳至少已有八万贼兵,而自己仅万余人马,虽一时吓退敌军,可若卷土重来,岂不为害?又想鄡县贼兵来此,刘秀势必不日驰援清阳,遂一边遣使报于刘秀,一边抓紧时间修整大营,以御贼寇。营垒初成,贼兵果然来袭,还好众将齐心协力,才未被攻破防御。
正苦守营盘,刘秀大军终于赶来,铜马见又有汉军来此,也不知虚实如何,遣兵冲杀一探究竟,可还未近前,早被邓晨所练积射弓手射杀一片。铜马大惊,潮水一般退回清阳,刘秀乃得见邓禹。
听闻邓禹所获军情,刘秀一筹莫展。然此时铜马气势汹汹,朱佑还被阻于清水不得脱身,刘秀也实在无暇顾及赤眉阴谋,令邓禹好生守住营盘,自领兵马火速开往博平,救援朱佑。
待刘秀赶到博平,正遇铜马邀战。远远望去,朱佑大军正被挤在狭长的清水岸边,背水临敌。一看汉军兵马惨状,显然交锋数次,胜少败多,而军中辎重多已不见踪影,怕是以尽为贼兵所夺。军士身陷死地,面有哀容。铜马贼兵也不着急,慑于汉军之威,恐其奋起反击得不偿失。故而将汉军堵与清水岸边,时不时冲杀一阵,便匆匆退回,往来交替,不断侵蚀收割着汉军性命。
铫期忍无可忍,独领军马冲入叫嚣的贼兵阵中。铜马显然在几日交锋中吃亏不少,深惧铫期武力,纷纷闪作一旁,朱佑忙催兵跟上,挡住顺势而来的贼兵,谨防两翼包抄断去铫期归路。铫期暂无后顾之忧,愈发勇猛,所到之处杀伤甚多,一时搅得铜马军阵乱轰轰一片。
刘秀再不迟疑,催军冲上。铜马正专心对付岸边汉兵,忽从身后传来冲杀之声,吓了一跳,回身望去,还未看清来敌,就被一阵箭雨射倒一片。朱佑得见刘秀援军,士气为之一振,全军杀气腾腾冲入贼兵之中,将数日来憋的一肚子火尽数撒在敌军身上。铜马遭汉兵前后夹击,顿时首尾难顾,又不时受到箭雨侵袭,实难招架,莫看有数万兵马,可被汉军之势冲昏了头脑,也不知究竟来了多少敌军,没头没脑地四处躲避,连自己军阵也被冲得七零八落。
汉军还作何客气,纷纷追随众将拼杀上前,直把铜马击得哭爹喊娘大败而逃,连博平都不敢回,径直退往清阳。两军相合,刘秀也不去理会漫野的尸首辎重,忙领军马回入邓禹大营。
虽说博平一战大胜铜马,可其主力仍在,各部聚于清阳近十万之众。而汉军不足三万,刘秀不敢大意,传令全军谨守营垒,擅自出战者军法从事。汉兵坚营自守,任铜马如何辱骂邀战,决不迎敌,以避铜马锋芒,仅令弓弩手一一射退,防贼侵入营中便可。
刘秀顶着巨大压力,就这般又对峙了十数日,忽有吴汉使者入营,言幽州兵马不日将至。刘秀苦等这些时日,总算盼来了吴汉、耿弇,心生一计,定要将这铜马一网打尽,方不负北伐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