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铜马大军终于败降,刘秀后军赶到馆陶,看着成片的降卒,心中总算安稳下来。然暮色已沉,此时也不好收拢降卒,遂命铜马降卒将兵刃尽数弃于一侧,自行原地休憩,欲于翌日受降收编。铜马尚有十万疲卒,刘秀也恐生出变故,命汉军筑营警备,吴汉、耿弇各将部曲往来巡视,谨防降兵生乱。
汉军征杀数日,也是疲乏至极,除了巡夜之人,多已沉沉入睡。吴汉正在巡营,忽从东南闪出成片火炬,无边无际,漫山遍野,一瞧那阵势,显然兵马不少。
吴汉有些吃惊,这铜马难道还有援军?只看来袭之势,便知至少也有五六万之数。吴汉急令军马戒备,敲响警钟,预备迎敌。可黑暗之中,兵马如何整备得及?更何况大多士卒酣睡之中,迷迷糊糊醒来,一时也还反应不过来。
刘秀听闻贼兵夜袭,也是吓了一跳。先前所探,铜马总共也就十来万兵丁,几经厮杀,怕余众尽在降营之中,这如何又窜出五六万之数?刘秀唯恐有诈,传令斥候立往查探,却久不见回音。而那火炬却是越来越近了,就着火光,依稀可见来者样貌,一瞧那不整的军容便可猜到又是贼兵无疑。
刘秀责令众将各督本部谨守营盘,调各营兵马往前营守备,并严禁出营御敌,固守营垒射住贼兵,不使冲入营中便好。
降兵早已从睡梦中惊觉,听闻远处似有喊杀之声,初时还以为汉军欲生事端,暗中处置铜马降卒,后来竟发现周遭汉军守卫多已不见踪迹,一时竟少有人看管。原来是看守降卒的汉军听闻前营混乱,刘公调集各部往前营御敌,深夜之中,军令混乱,还道亦抽取此营汉军同去守护,仅留下数百卫兵,便尽速去往前营。降卒疑惑中愣了许久,渐渐开始躁动起来,几百兵卒如何看得住十万降兵?不少人趁着看守不备之中,借着夜色偷偷逃去。其他降卒见有人逃窜而卫兵也少有阻拦,按耐不住,起初还是三三两两悄无声息潜逃,再到后来,便是成群结队明目张胆了。
留守汉兵本就人少,十万降卒一起哗变逃亡如何强阻得住?虽有个别胆壮的汉兵知降卒手无尺兵,端起长矛便去喝止,可降兵眼见另有活路,怎会惧怕?你推我搡之中,将那些看守挤翻在地,一阵踩踏过后,仅剩一滩难辨面目的血肉毫无声息,其余汉兵见势不妙,再也不敢上前阻挡,纷纷闪作一旁躲避,眼看着十万铜马降卒畅通无阻,逃个一干二净。
刘秀正领众将在前营与贼兵对峙,虽也射杀不少敌军,可贼军隐于夜幕之中,弓手有失准头,对夜袭贼兵震慑不住。刘秀心中焦虑不已,敌势不明,身后还有十万新降贼兵,如若闹将起来,那可如何了得!刘秀正欲令吴汉众将集结骑兵,冒险冲杀出去,一战吓退贼兵,就在这时,贼兵忽然传出阵阵呼哨,大军如潮水一般退去,随手将火把丢于路侧,仅留数支火光引领路径,未过多久,便融入夜色之中,再也不见踪迹了。
方才还是剑拔弩张,此时营前忽然陷入一片死寂当中,众人紧张不已,实有些不解了。贼兵袭营,无果而还,究竟何意?一阵不详的预感浮于刘秀心头。忽然,后军有人来报,降卒逃散一空。刘秀浑身冰凉,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苦战数十日,好不容易大获全胜,竟是这般结果,煮熟的鸭子飞了老远,如何不令刘秀心情跌落谷底。夜深难辨路径,又恐贼兵埋伏,实不敢遣军出营搜捕追杀,只得多遣斥候连夜四散探查,命各部守好大营,天亮再做计较。
刘秀一夜未眠,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召集众将议事,昨夜一战,除了降卒大营死了数十名守兵之外,便再无伤亡,看来确如自己所料,袭营贼兵必然兵力有限,未敢强攻大营,其意只在诱使汉兵集结于前营,好助铜马降卒逃散。若真如此,先前倒真小瞧了这群流民贼寇。
众将商议之中,昨夜外出的斥候终于得回。
刘秀赶忙问道:“可探得贼兵军情?”
那人却道:“启禀殿下,小人顺着足迹一路探寻,然夜黑难寻,失了踪迹,天色微亮之时,截获一人,衣衫褴褛,似是贼兵士卒,然言与萧王旧识,请我带入营来。小人不敢做主,留其在外看管,还请殿下明示。”
刘秀一愣,这倒奇了,贼兵之中何来自己旧识?
朱佑说道:“莫不是贼兵受缚惧死,诈言以活性命?”
刘秀传那人入帐一见,果然一身衣衫污浊破旧不堪,蓬头垢面,臭气熏天。刘秀还道真如朱佑所言,正欲喝问贼兵去向,却见那人看到自己,扑通一声跪倒便拜:“下官马成,拜见萧王殿下!”
刘秀大出意料之外,马成曾和王霸、傅俊一同在颍川投效自己,属以安集掾,忠肝义胆同战昆阳,后又与祭遵不惧生死,陪自己独回宛城。皇帝处处提防,征马成往郏县为令,后便久无音讯。眼前此人脏得一塌糊涂,实在瞧不真切。王霸听到马成姓名,踏上前去,撩开那人一头乱发,细瞧许久,一把扶将起来,哈哈大笑:“是君迁,果真是君迁!”
刘秀见王霸认出确是马成无疑,赶忙上前,问道:“君迁如何成了这般模样?”
马成长舒一口气,再拜道:“下官自为更始皇帝辟为郏城令与殿下分别之后,无一日不思念殿下,听闻殿下得脱囚笼巡抚河北,下官便弃官不做,北入冀州寻访,为躲避皇帝耳目,方出县城便失落了马匹,辗转数月,才走到河北。孤身一人又迷了路径,在冀州绕来绕去许久,但听到殿下些许传言,便去找寻,却终不能与殿下相见。前些日听说殿下攻破邯郸,下官信心满满赶往赵国,谁知一不小心,为贼兵掳去蒲阳,呆了几日,忽然北上。昨夜袭扰军营,下官乃得闻是殿下所在。趁贼兵退军之时,夜遁而去,方有今日面见殿下之机。”
众人一阵唏嘘,刘秀亦为马成历经波折投访故主这份忠义而感叹不已,听闻马成就在昨夜袭营贼兵当中,赶忙问道:“君迁可知昨夜是何军袭营?”
“下官只知贼兵自称高湖,后又并入一部,称为重连,屯于蒲阳。本来兵马未有多盛,然昨夜袭营之后,也不知从哪冒出那般多贼兵,沿路追入两部军马之中,一同退回蒲阳,下官正是趁着贼兵入伙之时混乱不堪得以脱逃。然奇怪的是,追来的贼兵多无兵刃,却又绝非寻常流民,一瞧那浑身的煞气,便知必然征杀经年。”
刘秀豁然开朗,对铜马大军早已探明虚实,馆陶一战,铜马主力尽败归降,绝无再凑出四五万援兵的道理,既然是高湖、重连来救,那便能讲通这一点了。只是两部贼兵虽在河北诸部中算不得劲旅,可他们对铜马忽然施以援手,却是大出意料之外,着实令刘秀忧心不已。难不成诸部之间已开始相互勾结以拒汉军不成?又回想起邓禹所获铜马大将供词,赤眉北上冀州必有缘由。河北诸部贼兵之间为夺地盘素来相与敌对,甚至仇视火并,今日竟能冒险出兵相救,若说与那北上的赤眉毫无关联,刘秀说什么都不信。逃散的降卒和那高湖、重连贼兵决不可放过。既然已知其巢穴,那便趁铜马降卒惊魂未定,尽速剿灭。北上清阳已近月余,南方之事再也不敢拖延,待攻陷蒲阳,还当尽速南下才是。
刘秀好言宽慰马成一番,务要暂且忍一时疲乏坚持一阵,先为大军引路,待破敌之后再好生休养,任马成为中军期门,随吴汉、耿弇骑兵先行,自己领大军随后跟进。又将斥候营尽数散出,四处探查。虽说马成乃自己昔日故旧,可毕竟分隔近一年之久,又为贼兵掳去数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自是应该,可多张耳目谨防有诈还是必要之举,更何况现今诸部贼兵初见媾和,还当提防再有他部往蒲阳救急,而且南方赤眉也当探其踪迹,以为日后早作准备。只是这些话都不便与众人明言罢了。
众将得知昨夜高湖、重连贼兵不过虚张声势,只为救出铜马降卒,如此一群小贼,稍使低劣伎俩,生生瞒过众将,虎口拔牙,将大军十数日来历经艰辛所得战果夺个干净,皆愤愤不已。回营之后,先对军士申饬一番,又把自己过失痛陈于军前,全军自上而下皆为之羞愤不已,誓要让那群贼子为其挑衅付出应有代价。
铜马降卒逃离汉营后,深知荒郊野外孤身绝难安生,为防汉军追捕,又稍稍聚拢起来。清阳、博平绝难再回,粮草军械又尽皆失落,正惶惶不知去往何处,高湖、重连遣使拜见铜马督帅,劝与其合兵,同归蒲阳。若在过去,铜马兵精粮足,如何将高湖、重连这等弱小部众瞧在眼里,但此一时彼一时,眼下自己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哪还有昔日的傲气?现在两部邀自己去往蒲阳,说好听点是江湖道义,说难听了那就是趁火打劫,毕竟是去人家地头,弄不好就要被其兼并的。然而大军惨败,若不从之,必亡无疑,铜马众将忍气吞声,谢过高湖、重连将帅仁义之情,垂头丧气跟在信使后面,汇入两部军中。
为防汉军尾随追击,三部人马在山野小径七绕八转,摸黑行了一夜,天色大亮之后,方回到蒲阳境内。众人长途跋涉,终于逃脱汉兵掌心,心中的紧张方才松懈下来。铜马本就与汉军厮杀数日困倦不已,昨夜又未能休息,逃命之时还未觉得,这时放松下来,再也支持不住,两腿酸软,浑身疼痛,刚入城中,便已东倒西歪躺满一地。两日未进滴水粒米,腹中饥肠辘辘,高湖渠帅吩咐奴役,抓紧造饭上菜,先填饱众人肚肠再做打算。
兵士们望眼欲穿,好不容易盼到粗麦豆面分到各部,生火烧水,还未煮透,转眼便被哄抢一空,下手慢得连碗稀汤都未见到,气得直嚷嚷。可凭空多了八九万张嘴,哪有那般多砂锅铜釜煮饭,只能一波一波轮流煮水下饭,等不及得抄起生面便塞到嘴里干嚼,呛得狂咳不已,鼻涕眼泪空流不停。
就在蒲阳城中热火朝天抢饭果腹之时,竟无人注意到远处天地之间出现了一条黑线。吴汉、耿弇三万幽州突骑,在马成引路之下,不去理会贼兵故布疑阵而在山野中迂回的踪迹,快马加鞭,径直扑向蒲阳。
城头仅留有几个哨兵,还苦苦等着城下送上饭食来,可城下都还未填饱肚肠,怎会有人理会城头哨兵饿得抓心挠肺?几人正嘟嘟囔囔骂着新入伙的饿鬼,忽然听到城外阵阵马蹄轰鸣,这才发觉异样,转身望去,汉军突骑已然冲至城下数丈。
哨兵慌乱中鸣钟警示,然钟声尽被淹没于争夺吃食的吵嚷声中。偶有人听到,望向城外,就见城外黄土飞扬,敌军骁骑已至门前。连推带搡,呼喝众人速去堵住城门,可人腿哪跑得过马蹄,敌军已至门口,怎能阻拦得住?幽州突骑冲入城中,仅以冲锋之势,撞翻成片贼兵,铁蹄之下,尽为肉糜,挺起长槊,连挑带刺,血肉横飞。
铜马兵卒昨日才与幽州骑兵拼斗一场,被杀得心惊肉跳,大败而降,还未缓过劲儿来,就再撞上刀口,而兵刃又多弃于汉营之中,赤手空拳与那煞神交锋,简直是嫌命太长。还未等汉兵杀至面前,便已两腿一软,跪倒乞降。高湖、重连贼兵,本还想城中十数万兵卒,必可将汉军先锋赶出城外,再坚守城池,或可拖垮汉兵,可自行冲杀一阵,才发现身后竟无人响应,回头望去,铜马士卒早已放弃抵抗。心中怒骂铜马徒有虚名,尽是些软骨头,枉费两部连夜奔波,救其于水火。可与汉军厮斗一阵后才幡然醒悟,以城中高湖、重连兵卒强行抵抗,不过是稍稍延后汉兵攻陷城池的时辰罢了。昨夜侥幸骗过汉军以成功绩,本还沾沾自喜,此时细想,若当时汉军狠下心肠,冲出营外,怕高湖、重连两部昨夜便已尽灭于馆陶了。眼见毫无胜算,再若反抗,怕唯有一死而已,又想逃出城去,可城中乱轰轰一片,本是抵御敌袭的城墙,此刻竟成了困住自己的牢笼,岂是想逃便能逃得出去的?绝望中,两部贼兵再无人上前拼斗,弃了兵刃,悄悄退入铜马降卒之中,跪于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