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刘秀后军来到蒲阳之时,三部降卒跪满了郭城街巷。本来只是拿住铜马一部,可经高湖、重连这般一闹,反倒又多出四五万降卒来,倒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面对着这十多万精壮,刘秀忧喜参半。喜得是大量兵源补充,实力大增;忧得是三部贼兵几与汉兵不相上下,可谓势力庞大,若待其稍作喘息,就算不敢反咬一口,可若抱成一团,威胁自己权威,未必不是一处祸患,毕竟在南阳时绿林夺权之事不敢一日忘却。刘秀深思熟虑,深以为不可再使三部独为一营,必当分而化之,融入汉军各部,由自己嫡系将帅统领,方可绝除后患。可毕竟十多万士卒,若因分兵之事因怨生恨,再起争执,可又是不小的事端了。
刘秀传令缴了降卒兵甲,又命王霸于城外筑营一座,令降卒迁入其中,再遣铫期、臧宫、傅俊另立三营,与蒲阳城一起,将降卒营垒围于其中,谨防再生前夜劫营之事。
十多万降卒兵败受缚,命系于汉军,心中忐忑不已。铜马部众降而逃亡,受袭再降,如此反复,深惧汉军惩处报复。而高湖、重连两部折辱汉兵,生生将刘秀好生戏弄了一番,险些使汉兵功败垂成,自知罪责难逃,亦是惶恐不安。紧张的气氛笼罩在降卒大营之中经久不散。
就在这般猜疑和不安之中,三部兵马勉强熬过一夜。士卒了无牵挂,又累得够呛,睡得倒还安稳,可众渠帅却几乎一夜未眠。
天不亮,有汉军送来吃食后,对降卒也未留下只言片语便又退去。一碗热粥下肚,众人才觉缓过神来有了生气,全不似昨夜那般形同死者一样了无生机。饥饿的焦灼褪去后,便又生出了强烈的活下去的欲望。众渠帅正悄悄聚在一起,议论着何去何从,就听有人叫道:“快看,有汉将入营。”
生死荣辱皆要仰仗汉军,尤其是铜马更为担心遭汉军杀人泄愤,众渠帅不敢怠慢,低三下四来到那人跟前,领着各部降卒跪倒参拜。
那将军看起来很是年轻,一脸善意,若非此时自己被俘受困,真看不出来者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分明像个教书先生。就听那人呵呵一笑:“众位将军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众人小心伺候着,陪他东拉西扯闲谈几句,壮着胆子探问道:“吾等先前违背天命,抗拒汉军,实在是出于无奈,绝非有意为之。今已真心降服,也未知萧王如何处置,还请将军赐教。”
那人呵呵一乐:“众位将军杀伐多年,攻无不克,本将还以为众位早已看惯生死,此时怎还有了忧心之事,倒真让本将军实出意外。”
众将有求于人,听那人玩笑之话,也不敢稍有不满,陪着笑脸道:“将军谬赞了,吾等虽征杀多年,可也不过是官逼民反,为了活命才聚集成群,勉强自保。今大汉受命于天,吾等虽为乡野草莽,亦愿顺从天意,归于大汉。还请将军代为传达,以解吾等思汉之心。”
那人听罢,笑问道:“众位将军既有归汉之心,不知为何馆陶一战,降而生变呢?”
众人听他说起此事,大热天的,无不感到阵阵凉意,汉军果然在意此事。其实众人自己也明白,有哪路人马会放心毫无信义反复之人?杀降之事,铜马也有为之,若汉军心生杀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算知晓汉军要痛下杀手,又有何法抗拒呢?即便侥幸得免一死,想必也要处处低人一等,只怕在汉营的日子也不大好过了。众将心情沉入谷底,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苦求道:“将军明鉴,吾等实非有意为之。昔年王莽征讨东方诸部,穷凶极恶,视为仇雠。莫说身在军中反抗官府之人,便是不少与义军稍有关联的平头百姓,往往也难逃一死。吾等虽为盗寇,可家中多有老弱妻儿翘首以盼,如此情形之下,吾等唯有想方设法保全性命而已,还望将军以自家老幼为念,怜悯吾等这份念家之心。”
那将军听罢,久久不发一言,面色微变,说道:“人皆有畏死之心,倒也无可厚非,只是活有千种活法,若舍信义而苟活于世为人耻笑,又有什么好活的?众位将军前言顾念自家父母妻儿,可以本将所知,诸位游走寇掠河北这些年景中,可未少伤人命,他们的父母妻儿可知道诸位将军这份悲天悯人的赤子之心?官逼民反纵然不假,可冤有头债有主,虽在官兵围剿时奋死反抗,可待官兵退去后,诸位不去找官府麻烦,反倒欺辱善民为业,也不知众位将军回想起毙命自己刀下的无辜亡魂可会心安?”
众人多也是穷苦百姓出身,平日受惯了官府豪强的欺辱,造反之后,看着官府不堪一击,内心的虚荣狂妄便无限膨胀起来。官兵也好,平民也罢,不顺我意,那便取汝性命,确也做过不少伤天害理之事。过去强盛之中,诸部皆是如此,也未曾在意,哪会想过有朝一日,为人所败,终会为昔日的罪行付出代价。众人此时被那汉将一番斥责,心中有愧,又一想生死难料,不尤悲从心起,掩面而泣。
那将军见众人哭得悲切,面色一缓,劝道:“诸位也不必如此伤心。时世如此,纵是良善之人也多为污浊世道所染犯下过错。往事已矣,空谈无用。铜马、高湖、重连既已降汉,那便当弃恶从善,为大汉平定天下共创太平盛世,方不负一腔热血,亦是为昔日恶行赎罪。”沉静片刻,继续说道:“汉使刘秀自入河北以来便早有赦令,凡捐弃前恶,投案自首之人,既往不咎。此令对铜马降卒一般无二,只要尔等忠于大汉,再莫行不义之事,便为我大汉一视同仁。”
峰回路转,又现生机,众人心中欢喜,急切地问道:“未知萧王欲待我辈如何,还望将军明示。”
此问一出,十万降卒的大营静寂如夜,众人屏气凝神,细听那汉将如何作答。那人看着一营降卒,过了许久才说:“自今日起,铜马、高湖、重连降卒千人一队,并入汉军各部,受我汉将统一调度,亦为我汉军袍泽,不分彼此,同生共死。如立战功,与汉兵同法受赏,若违军纪,亦与汉将一法责罚。各部渠帅,削去自命将军头衔,各授列侯爵位,并入各营暂为校尉,从军征战。以战功先后为准,再予以军职升迁罢黜,如此可还公允?”
满营降卒听罢久久不语,虽说对此安排还是略有失望,可对先前忧心生死之心已是好上许多。乱世之中,败降之人是毫无选择余地的,便是河北各部义军之间,相互彼此倾轧吞并,失败一方在胜者营中往往毫无尊严,平日为奴为仆、低三下四,打起仗来放在最前为人肉盾。众人素闻萧王赏罚分明,若以此法并入汉军各营,虽不似先前一般自由自在,可却真正融入汉军之中,也便全无低人一等的焦虑。铜马兵卒将帅本就精勇,若能以战功跻身萧王幕府,也算舍弃贼名,走上正途的一个法子。小兵对此倒无话可说,然各将心中还是有些不悦的,汉军这般分割铜马大军,自己权柄尽归汉将所有,再无先前那般为我尊大的傲气,而以校尉之身立于军中,一切又要重头开始,多少有些不甘,可汉军之策明显撩动了大批降卒心思,自己若是不识时务,一意孤行,怕是连校尉都做不得了,也只好默认这一现实。
又一想此汉将熟知汉军军机,料其身份必然尊贵,还想巴结迎合一番,也好日后多多照顾,遂向前拜道:“既然萧王已有合计,吾辈遵从便是,还请将军代为转达吾辈一片诚意。不知将军尊姓大名,容吾辈日后好生报答。”
那人向众人一笑,说道:“本将姓刘名秀,恬居汉军主帅。”
众人大惊失色,聊了这半天,竟是萧王亲至,心中震惧不已。铜马不仅初降尚未整备,而且已有一次背逃之举,若往重里说,堪称一次哗变叛乱,如此情形之下,萧王竟孤身入营,深不怕为铜马所制以图他想!但凡营中听闻刘秀身份的降将降卒,不自觉地跪满一地,远处不明所以的兵勇,见前方首领如此,也不敢干瞧热闹,如前面的人一般尽皆跪倒,一时十万降卒再无一人站立。
铜马各部渠帅心中忐忑不安,小心恭维道:“吾等败降之人,萧王不以仇怨相忌,反倒亲身探访,置身险地,教吾等如何是好!”
刘秀却笑道:“众位不必如此。既然铜马、高湖、重连兵士能投我汉军,那便是我军中将士。本王有这十万将士护卫,有何险可言?先前征战之事各为其主,不必多言,而馆陶一事,众位虽有失信义,可经此一事,想必众位也该知轻重。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热血男儿,有错改之,善莫大焉。可若一错再错,那可便是为人不齿了。本王信得过铜马勇士,也请众位相信刘某,必待众位与汉军将士无异。若刘某有违今日之言,人神共弃!”
众人这才平复内心的不安,激动之情难以言表,哭诉道:“先前吾辈惶惶不可自安,而萧王不以吾等反复为念,推赤心置人腹中,吾等安得不投死乎?若再生异心,有何面目立足天地之间!吾等立誓,必要紧随萧王左右,再难再险,但凭萧王所遣,绝不有一丝推辞退缩!”
看着满营信誓旦旦的铜马降卒,刘秀心中总算了却了一桩大事。自己不顾众将力阻,孤身入营安抚降卒猜忌之心,虽是为了彻底化解铜马隐患,可也多少有一丝无奈。诸多迹象足以表明,赤眉近来必有大动作,已没有多少时日容自己慢慢消化铜马这一巨大战果。今日之举虽险,可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一使众将合围降卒,使其再无生路可寻,二趁铜马三部接连大败心若寒蝉,三与邓禹、冯异苦商许久,定此分化降卒之法,既去三部威胁,又予其希望,给降卒在绝望中指出一条明路,以使众人赞同。有此些安排,方有眼前十万降卒真心臣服。
刘秀静了静心,回想先前所遣斥候回报之事。赤眉兵分三路,弃濮阳而西进,这才有了河北诸部忽然相互勾结生出事端。刘秀淡淡一笑,四方割据各自为政,中原又为赤眉所侵,刘玄、绿林,你们又能支撑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