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塔”住进医院,大威一点都不像得胜英雄,毕竟只是个孩子,他吓坏了,跑来哭兮兮地直问:“晓康,你小子真坏。现在出事了,咋个办嘛?老师肯定要喊家长来。我妈妈肯定要揍死我。”
怎么办?怎么办?我很快冷静下来,所谓大丈夫,能屈亦能伸,既然始作俑者是我,是我策划了这次比赛,还将人家“铁塔”打进了医院,请家长这种事,还得应对。
我信心十足地把手搭在罗大威肩膀上,安慰说:“不要慌,有我在。”
第二节 无为而治与永不表扬
第二天,我的母亲沈蓉华被老师请到了学校单独谈话。从我懂事起,就知道我妈妈在中国人民银行工作,负责管理银行的金库。根据我的理解,能管银行金库,说明我妈妈负责、细心,对工作有高度的责任心,平时处事也可以看出她一丝不苟的性格。
当时,我已经添了两个弟弟——唐晓华和唐劲,加上我,一共“三条小汉子”,虽然只有我生肖属猴,但我们三个调皮捣蛋的那个劲可谓不相上下,犹如“三尊齐天大圣”。左邻右舍有“同情”我妈妈的,都说沈蓉华太不容易了,又要忙工作,又要给这三个皮猴子处理烂摊子。但妈妈总是温婉一笑,轻轻摇头说:“孩子嘛,天性爱动,由他们去吧!”
这次,妈妈被请到了老师办公室。老师很生气,全校闻名的“铁塔”因为我的策划而进了医院,“铁塔”在全校同学面前呜呜大哭,丢了面子,现在“铁塔”父母不依不饶地找来,要让我这个“发动战争”的组织者给出一个明确说法!
至今,我都不知道妈妈是使出了什么“神力”,最终安抚了情绪激动的“铁塔”妈妈,还有眉头紧锁的班主任,事情得到圆满解决。
说实话,从小到大,妈妈为我们兄弟仨处理了太多烂摊子,男孩子嘛,哪有女娃娃那么乖乖巧巧,不在外面生出一点事端?但让我极其佩服的是,不管我们在外面闯了什么祸,妈妈从来不打不骂,而且只要妈妈出马,都能以她的独特方式将棘手的问题解决。有时,她三言两语就能让对方从狂躁的状态到很快安静下来,就像三伏天吃雪糕,灭了胸中之火,没了刁难言辞,肯听她的好言解释。
妈妈出马,一个顶十!当然,每当我闯下的祸被妈妈从容化解,我除了暂时有点惭愧,最后总是在心底深处为妈妈击节点赞,默默表达我作为儿子的感激和崇拜。但作为一个小孩子,心里难免还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我心里很担心妈妈惩罚我,但又期待被惩罚。毕竟我是男孩子,做错了事应该有承担的勇气。但奇怪的是,我的担心从来都没应验过。妈妈对我的教育方式非常简单,总结起来就四个字:无为而治。
现在看来,在受“油盐出好菜,棍棒出好人”这一传统育儿名言影响下的中国母亲中,妈妈独树一帜采取的“无为而治”极其少见,可以看作是对我的最大信任,也给了我最大的尊严。
母亲在“铁塔”妈妈和班主任面前赔了不是,大概也听了一些不入耳的重话,但她迈进家门居然轻轻松松一笑,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对我一句责骂都没有,更别说巴掌上身。妈妈平平静静回到家,该做饭做饭,该洗衣洗衣,甚至懒得将我的“恶劣行径”在饭桌上绘声绘色地讲一次,以达到全家人声讨教育我的结果。或许,在妈妈看来,事情已经过去了,她处理了,也就结束了,不用再拧着我耳朵,反复告诫我“下次不许再这么干了”。
因为妈妈的“无为而治”,我从小到大都很调皮,到现在快至花甲也“不安分”,别的同龄人都在忙着打门球、上老年大学、追养生秘籍时,我还选择像年轻人一样创业。我注定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但我永远不会做触犯法律违背良心背弃原则的事,哪怕,只是为了妈妈从一开始就对我如此信任,给予我足够的平等、自由和尊重,我也会做一个诚实守信、说到做到的人,一个妈妈永远引以为傲的儿子。
和妈妈的豁达大度、善于应付麻烦事情不同,我的父亲唐熙容像是一枚硬币的另一面。父亲在中国建设银行工作,和母亲同样从事金融业。我们一家住在银行大院,但邻居经常谈起沈蓉华,说她热心、善良、会处世,而较少谈及父亲,就算聊起,也是三言两语就扯到别的话题了。小时候,我并不完全懂得,父亲虽从事过宣传工作,但他个性太过率真耿直,无意中也惹得一些人不高兴。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非常典型的“中国式父亲”,换言之,他对儿子的感情属于间接式和内敛式,很多时候,甚至用一种否定的方式来表达情感。比如某次考试,我们兄弟仨都考得比较好,别人都在争先恐后恭喜我们时,父亲会冷不丁地爆出一句:别得意,谁知道下次会不会保持这种水平?
小时候,我一直误以为自己不喜欢父亲,因为他那种不够圆滑的处世个性,在外交际不受欢迎,还会给子女带来一些不必要的困扰。当年,因为父亲无意间得罪过统管我们入团的某位领导,导致我不能如期成为共青团员,让我十分生气。有时,我放学回到家,饭也不吃,直接倒头就瘫在床上,莫名地生气,口中喘着粗气,像一头受伤的小公牛。两个弟弟看着我气呼呼的样子,都跑来用被子把我盖住,我大吼一声,将他们赶出房间。那时,年少轻狂的我甚至还发过一个幼稚可笑的誓言:绝不成为父亲那样的男人。
但是,随着岁月流逝,直到我慢慢长大成人并且也当了父亲,而且牵着女儿的手,怀着复杂的心情将她送到另一个男人手中时,我才明白,这几十年来,我骨子里就是另一个“唐熙容”的翻版。简单来说,就是在坚持真理和原则时,从不退让和妥协,哪怕被人批评为固执僵化、太过直率硬气,也不曾改变初衷。蹚过岁月的河流,我惊奇地发现,自己与父亲相似的个性,也让我头破血流过、伤痕累累过,由此可见,遗传基因的确无比强大。
父亲是个具有独立思维、比较有个性的人,他也将这种思维特色潜移默化地传给了自己的儿子们。即使在日常的琐碎生活中,他也喜欢“哲学地看待问题”。小时候,当别人悄悄议论父亲哪里又不合群啦,哪里又得罪领导啦,虽然这些“别人”代表了大多数“群众”的朴实想法,我却隐隐觉得,孤军作战的父亲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肯定有他的道理,而他的道理并不是全错。
就这样,我一边抗拒着父亲的孤直,每每父母发生争执时,我都会选择坚定不移地站在母亲那边,以一个孩童的方式维护母亲的利益,挡在母亲身前,大声对着父亲嚷道:“你不准欺负我的妈妈!”但另一方面,我又不知不觉沿袭父亲的思维方式来看待问题,审视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
我以为,只有我这个儿子是活得纠结和矛盾的人,要用几十年时间才能证明自己从身体到灵魂都是“爸爸的儿子”,默默学会了像父亲那样独立思考问题、那样特立独行、那样刚直坚毅。但我万万没想到,父亲竟然也有着专属于他的拧巴。他是个不善于表扬儿子的中国男人,有次搬家,他找到20年前一张有些泛黄的《人民日报》,戴上老花镜,反反复复抚摸报纸上“唐晓康”三个字。他非常真诚地说了一句话:“儿子,从那之后,我们都在认真学习你的文章。”
闻听此言,我忍不住眼窝一热,掩饰着退出门。我不敢在父亲面前掉泪,因为我知道,得到他这一句表扬是多么不容易,就像我骨子里遗传了父亲的性格密码,这个从不表扬儿子的男人,内心不知有多疼爱他的孩子们,他只是不习惯流露真情,只是羞于对儿子说爱。可每次当他看到我和妈妈在电话里聊得开心,知心话又稠又密时,他也只会用大声咳嗽来掩饰自己的羡慕。
我爱父亲,就连他热爱音乐的兴趣,也一并融入我的骨血了。父亲是个地道的音乐发烧友,他是那种极具天赋的人,不管是二胡、长笛还是口琴,样样乐器到了他手里,就像凡·高得了画笔、伯乐觅得良驹,瞬间就能精神振奋,将各种乐器把玩得像模像样。
长大离开家之后,不管是参军还是工作,哪怕如今花甲创业,我都一直热爱着音乐艺术。让我三天不吃肉没关系,如果罚我三天不听音乐,我一定千般难受、万般痛苦。现在,当我和父亲聊起音乐话题时,共同的兴趣爱好使得我们越靠越近,老话说“多年父子成兄弟”,好在我这个不太聪明的人总算明白了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