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平下得楼来,迎面走过来一尊好大的头陀,但见他能有个八尺有余,体形魁梧,步履沉重。肥头大耳,大环眼,穿一身灰不灰黄不黄的袈裟,提一柄锈迹斑斑的方便铲。看起来邋遢,滑稽,倒是不太讨厌,只是面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盯着方一平上下打量,半晌不说话。
“这位大师请了,在下方一平,敢问大师寻我所为何事?”方一平很好奇,自己两世为人,似乎从来没有认识过和尚,更谈不上打什么交道。说实话,凭后世自己对和尚的印象,似乎都不太妙,唯一接触是去五台山玩儿的时候,不乐意受劝募去买什么平安升官的香烛,被佛堂门口路过的一个师傅盯了几眼,似乎彼此心里都不对付,但倒也没人主动挑衅谁。再然后就是某寺方丈的私生子传闻与一堆绯闻了,然而自己也只是腹诽,难道这都能被前世高僧给预知了。
“贫僧法信。你就方一平,我找的就是你!”和尚合掌回了一礼,面色犹疑不定。
“这位高僧,我俩向来不识,可否借一步地儿说话?”
“随你。哪里我都去得。”和尚倒不拘束,随方一平边走边说。
“方一平初次到这太平镇,自问从未和高僧打过交道,不知道有何指教?若高僧不嫌弃,倒愿意备下一席素斋为高僧接风。”方一平真有点不耐烦了,自己取向正常,没得和一化外之人在此对眼儿,楼上好些客人等着呢。这要叫人传出去,让李大嘴和齐蒋二位知道,不定狗嘴里能吐出个什么来。
“好!”和尚举步上楼。方一平急忙叫过小二在三楼设一雅间儿,摆下素席。这边自己还要去和于老板交代一声,说临时来了个远客,二楼烦请他主持一二。方一平并不想刻意让于老板知道今天有一位和尚来寻自己的晦气,至少是个大喜的日子,何必叫一些无关的人搅局呢?
坐定了,茶水先送进来,素菜还得稍微等会。方一平看着和尚等他说话。和尚倒爽快,沉声喝问:“贫僧这也只是第二次来太平镇,上回还是十多年前了。上回是受人之恩与点化,这次却是想来寻施主你的不是。方一平,你可知晓你哪里做的不对?”
“请恕方一平后知后觉了。方一平一向在状元村樵牧,未曾主动得罪过谁,反与乡邻做了些小小的好事;来这太平镇也没多少天,与众邻里并无什么瓜葛。托于得利于老伯在此租房设店,是希望能赚个辛苦钱,给我乡里百姓谋个生路,也与南来北往的行脚之人和客商行个方便,这其中桩桩件件都清清楚楚,楼下的众宾客都可以作证。不知道我是哪里做的不对,还请高僧指点?”方一平放下心来,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哦?你说谁,于得利于老板?他和你什么关系?你和赵本义之间有何龃龋?”
“我和于老板乃是生意伙伴。他是我本乡的前辈,在处事上蒙了他一些指导和提携。至于和赵本义之间,不过口舌之争,并无根本矛盾。不知道大师……”
“他奶奶/的,你小子都有这么层关系,怎么也不早说,害我白白在楼下等半天,还和你东绕西绕!去他娘的赵本义……”和尚脸上却是阴转晴,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站了起来,“好小子,走走走,今天你宴客,他又和你关系不浅,想必他此刻一定在楼下喝得美着哪,速速带我去见他,赶紧的。这素席也不必备了,破茶水让人嘴里能淡出个鸟儿来,都赶紧让人都撤了撤了,咱们下去,快快快走走走!”
方一平巨汗,哪有和尚是这个作派的,喜怒不定,爱憎倒算是分明,简直是个大盗模样。脚下不敢怠慢,急忙引着他直奔二楼。
“于恩公,法信特来拜见,多年不见,可想死俺咧!”和尚站在二楼大厅门口,冲着正在里面招呼众人吃菜的于得利弯腰施礼,抬起头来,眼圈却泛了红。
众人都吃一惊,先瞅瞅法信,再看看一脸愕然的于得利,不知道其中缘由。
于得利叹息一声,急步赶出厅堂,双手扶起法信和尚,拉到里面主宾位置加了个座儿,方才对众人介绍:“此位法信和尚,是我当年结识的好友,以前曾经来过太平镇一次,后来皈依了佛门,算起来已经十余年未见了。法信啊,你这十来年都在哪里,怎么这么些年都音信全无?”
“哎,恩公啊,上次与你相别之后,其间琐事一言难尽,有空和恩公与这位方相公细说。再后来我就去了辽东宁远,跟随智远禅师在宏业寺弘法。前年底女真人寇边,杀我汉人无数,连山民佛子都不放过,庙叫他们烧了,师傅也叫他们害死了,眼见托身无处,我宰了几个鞑子,向西走,又投了靖边县统成城的张校尉,后来张校尉也捐了躯,我没地方好去,就一路打听往南边走,眼见得这大明的天下衰微,百姓涂炭,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干脆他娘的就浪迹天下,走一站算一站,叫我遇上坏事我就管管。也寻思哪天找个深山弄个小庙自己当主持,终了一生。想到以前是恩公救我出水火的,大别山区荒山野岭的,老林子应该不少,正合我意,路过这里的时候还可以拜会一下恩公,这就来见了你。恩公你一向可好哇!”言毕,咕咚一声干掉了一海碗的绿豆烧酒,亮了亮碗底。
众人方才听其行状,显见得这也是一个荤素不忌的酒肉和尚,故而也不必忌讳什么,遂放开了手脚,酒宴上渐渐地又热闹起来。
一会宴毕,众人纷纷告辞,方一平挨个送下楼去,又备了回礼仪程派几个伙计亲自送到各人府上,言明主人暂时走不开,待过得几日分开身子再登门拜望。方一平本来对于这登门之礼不是二分看重,但于得利坚持要这么做,便也随了他的安排,大不了多跑几家就是,多结识这些乡邻也未必算是坏事尽管自己未必和他们有什么往来。一通忙乱后,于老板把特意留下的法信和方一平召到小厅,更换了茶水,继续叙谈。细说之下,法信和尚拍着桌子,掀髯大笑,气概动人;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痛不欲生。如此这般叙说之后,有关法信的前后事,今天为什么特意来寻方一平的麻烦,一通解释,方一平和于老板才如梦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