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面上强笑着,心里却抖起来。一双素白的手,绞着一方洁净的帕子,坐在那儿不安地微微颤动着身子。
水溶早就看出来了,当着水清和老王妃的面,也不好怎么着,又等了一会儿,见黛玉如坐针毡般,忙上前牵了黛玉的手,笑着和老王妃说道:“婶子,玉儿身子这几日不大好,等改日闲了,侄儿再带她和您老说话。我们这就告辞了。”
忠顺王妃还想留他们在这儿用了饭,可是水溶不容置疑地拉着黛玉走出去了。水清连忙起身送了他们出去,一边低声道:“王兄,都怪兄弟不好,背后我一定好好说说她。”
水溶回头一笑,“王弟,你说什么呢?弟妹许是无心之谈呢,哪能因为这个,就闹得你们两口儿生分了呢?”
说罢,拉着黛玉大踏步地往外走去。还没出二门,就见斜刺里忽然窜出一个婆子来,拉着黛玉的衣襟就喊道:“您是林妹妹吗?”
水清正在气头上,眼见得自家的婆子也不像话了,不由上前一把把她甩开,怒道:“平日里瞧着你是个懂事的,怎么能对王妃拉拉扯扯的,这成个什么体统?”
黛玉黯然一笑,瞥眼去看那婆子时,吃了一大惊,原来这婆子却是一个往日的故人!
那婆子见黛玉定睛望着她,不由咧嘴儿笑了,原来这婆子正是熙凤!
当日她在忠顺王府做了一名浣洗的仆妇,因受不得众人的气,连饿带累,就病倒了,幸好水清路过救起了她,把她放在院里,做一个打杂的婆子。
熙凤本是世家的女儿,贾家遭了那样的事儿,她的日子也就一落千丈。在忠顺王府里,穿着仆妇的衣服,吃的都是最差的饭菜,哪里还有以前的荣光焕发,目空一切的样子。
黛玉脸上还蒙着面纱,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认出自己的,眼睛不由疑惑地望着熙凤。
熙凤本就是个伶俐不过的人,于是就笑道:“林妹妹想是问我怎么认得出你的?妹妹面上蒙着白纱,我也不敢一时就认。只是妹妹的身姿,以前在大观园里常见的,才刚儿见了,就觉得像。我怕认错了,又问了问跟王妃的姑娘们,才知道今儿就是北静王爷和娘娘来看我们王爷的。”
说罢,凤姐儿就抿嘴儿笑。
黛玉看了看凤姐儿,一身灰布大褂浆洗得干干净净,手里还握着一把笤帚,看样子正在一边儿扫地呢。
自从黛玉出了贾府之后,就不知道凤姐儿她们过得怎么样了。虽然也听说了贾府被抄的事儿,可是没想到凤姐儿竟会落得这般田地。
黛玉上下打量着凤姐儿,一双丹凤三角眼的眼皮已经耷拉着了,两弯柳叶吊梢眉也不似先前那般精神。
以前她在贾府掌家的时候儿,那是粉面含春威不露的。如今,一张蜡黄显老态的脸上,满是讨好的笑。一头浓密的黑发倒是梳得光可鉴人,只是那上面已没了八宝攒珠钗,满头上下只有一朵绒花而已。黛玉细心地发现,熙凤那头黑发里间杂了几缕白发。
想来她也不过三十岁的人,就已经老成这样了,可见她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
尽自对贾家没有一丝儿好感,可是黛玉临出贾府时,还是熙凤偷偷地塞给她一些散碎的银子。后来也听雪雁说过,凤姐儿还给了雪雁两口儿一些银子,帮着她们开了一个包子铺呢。
黛玉心里对熙凤还是感激的,见了她这个样子,只是心酸。
凤姐儿低着头跐着地,水溶和水清见了她这个样子,两个人就到前面的亭子,坐着说话等着黛玉了。
人走了,凤姐儿脸上的笑容也没了,眼圈儿一红,腮边已是落下泪来。
哽咽了半天,才拉了黛玉的手道:“林妹妹,没想到我竟落到今天这一步。以前那些锦衣玉食的日子,我是不想了。今儿好容易遇到了妹妹,我有一件事要拜托给妹妹!”
黛玉见她满脸是泪,又要给自己下跪,忙一把扶住她,拉了她坐在一边的石凳上。
望着凤姐儿,恳切地说道:“二嫂子以前待我的好,我是一点儿都不敢忘,只想着找着机会来报答你。你有什么事儿就和我说,若是能帮的了你,我也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凤姐儿感激地点点头,急急地说道:“好妹妹,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也没几日好活的了。”
见黛玉惊讶地上下看着自己,凤姐儿凄苦地一笑,“我这个身子是不能好的了,自从以前落下个见红的毛病儿,身子骨儿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又遭了这样的事儿,我早已没了活下去的心,强撑着一口气等着能和巧姐儿、平儿她们见上一面。若是妹妹能帮我完成这个心愿,我就是死了,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黛玉听她说得凄惨,忙打起精神安慰她道:“二嫂子快别说这样的话,谁不知道,你以前在贾府里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儿,哪能说死就死了?你这个病当不得什么的,好好将养着,也就好了。等我和世子说了,就把你带到我们府里去。”
熙凤刚止住哭,听了黛玉的话,那泪又纷纷滚落下来,拉着黛玉的手,紧紧地握着。“妹妹的心地让我怎么说好呢,我是个肚里没货的,只能每日里为妹妹烧香罢了。”
姑嫂两个说着说着,又哭开了。黛玉论及自己境遇,又想想熙凤的遭遇,两下里合在了一处,那眼泪也是止不住了。
好不容易才擦干了眼泪,黛玉扯了熙凤的手就要去见水清。慌得熙凤忙夺开了,依旧拉了黛玉坐下,哭道:“妹妹不必为我这废人操心了,我只盼着能在死前,见上巧姐儿一面,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