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学颉
迩冬兄《闲话三分》报上连载既毕,将编辑出书,嘱我写序。我平生最怕为人写序,也不会写这类文章。但提到“三分”,不由得引起一点兴趣和儿时情景的追忆。因而不免也闲话一番。不过,很不像一篇正式的序言;塞责过去,也就罢了。
我和古典文学打交道,除了读“经书”之外,最早的一部作品,大概就是《三国志演义》。大约七八岁时,在私塾念书,已读完《孝经》《诗经》《左传》几部经书。每天完成老师规定的读、背、讲、温若干页的正课之后,闲着无聊,起初溜到外院去玩;腻了,很无聊,就带去一本《三国演义》,不敢公开看,就放在抽屉里,开一道缝,低着头看。石印本字极小,很费劲,还不时抬起头装作正在读书的神气,怕老师发现了受责备。《演义》是用半文半白的文字写成的,我那时的水平,勉强可以看懂,有的地方也不求甚解,马虎过去。偶尔遇上难识的字或典故及长篇大论,就跳过去不看。有时性急,不知道故事结果如何,某人死了没有,等等,就翻过几页看个究竟。不料有一天老师见我老低着头,不知在干什么,一查看发现了秘密。他倒很开明,说,正课做完了,这种书(意思是正经书,不算坏书)可以放在桌上看。他怀疑我是否能看懂,要我讲一段他听。讲完,很满意。但还要考验一下,指着书上“埋伏”二字要我讲,意思猜的还差不多,但把“埋”误认为“理”,逗得他大笑。说实在的,埋字我还是认识的,只因字小、光线暗、距离远看不清,看书时总把它当作理字马虎看过,以致闹了笑话。后来,他作为笑谈告诉我父亲。二兄仲伊怕我再弄错,换了一部大字的刻印精美、附有图像和读法的给我。好长一段时间,它成了我的“枕中鸿宝”。有时看着了迷,连觉也不睡。记得第一遍看到关羽走麦城,放下书几个月不想再看。五丈原诸葛亮之死,更为他伤心落泪。那时,还有几个比我稍大一点的伙伴,夏天乘凉,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提出一些有趣的怪问题,互相质难。有人问:赤壁之战,曹营里到底是多少人马?有人问:全书里有几个人没有下落?有几个骑驴的?徐庶到曹营出过主意没有?吕布、马超、关、张谁的武艺最强?还有,为什么曹操是奸臣、大家不喜欢?等等。彼此辩论、反驳,争得面红耳赤,几乎打起架来。一次,辩论得最热烈的时候,顾不得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散伙后,一个同学才发现他的被子被人偷走了。于是,这件事成为大人们禁止我们在一起谈《三国演义》的一条正当理由。
之后好些年,外出上学,接触的书多了一些,但功课紧张,只有暑假回家,才是饱看小说的大好时光。家里有一个大园子,树木花草颇盛。我最爱在竹林旁一棵高大的苦楝树下边,放一张深黄而光滑冰凉的大竹床,床边一个大矮凳、一把茶壶、一堆书,《水浒》《红楼梦》《西厢记》、杜诗、《文选》和几本新小说,其中自然也有《三国演义》。拿一把蒲扇,躺在竹床上,信手抓起一本,无头无脑地随意看。绿荫蔽日,紫竹摇曳,蝉鸣鹊噪,凉风阵阵,真如陶渊明所说的“羲皇上人”了。困了就睡,醒了喝杯茶,再抓一本什么书,不分卷页,从中看起。有时醒来,忽然发现多了一盘母亲送来的白蜜桃、大梅子,甜酸香脆,饱餐一顿之后,又继续看。这些书,翻来覆去,也不知看了多少遍,有些片段,当时还能背诵,但很少是从第一页看到末尾的。这时,理解、欣赏能力略比以前高了一点。这种非常有趣的读书方式和环境,是我一生中最难忘记并经常忆恋的。十年浩劫中,在干校将“奉命退休”时,曾有句云:“此日真堪隐,平生恋晓园。”——晓园,就是上述的我父亲营建的那个园子;而所恋的,主要是那些花花草草,尤其令人忆恋的是那个幽静恬淡的环境和默默的慈爱。——直到大学毕业,在十几架日本飞机盘旋轰鸣之下才离开这个地方,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也根本不可能再见到它了!而《三国演义》,在我脑子里,也逃走得无影无踪了。
也真巧,事隔多年,解放初,人民文学出版社成立不久,文化部调我去工作。没料到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整理《三国演义》出版。这时才又想起阔别多年的这位“好友”。叫我整理,其实是看校样,在校样上做点修修补补的工作。我接手之前,已有人大笔一挥,在原书上掐头去尾,大删大改,面目全非。我认为这不是办法,坚持恢复毛宗岗本原貌。但版已排好,领导同志叫我适当地恢复较明显、重要的部分,“后人有诗赞曰”之类的诗已删去就算了。但我仍尽量保持原貌,一些大家的诗也恢复了一些,并作了一点极简单的注释。由于出版部门和工厂催着快印,过期要罚款,来不及详细校订就匆匆问世,这就是解放后《三国演义》第一版的经过。
因为我与新版有关,报刊约写文章,评介该书。于是接连写了长长短短几篇文章;各地也相继登载了讨论此书的论文,出版社还编印过一本研究论文集,算是解放后研究《三国演义》的一次小小高潮。但它的命运,不及《水浒》行时,更比不上红得发紫的《红楼梦》。十年浩劫,戏看八样板,书读一《红楼》,它虽没像《水浒》被打成“反革命”,但也遭到冷落,“靠边站”了许多年。
“物极必反”,大约还有几分道理。最近几年,《三国演义》继《水浒》《红楼梦》之后,似乎又有点儿转运了。各地组织学会、研究会,可惜我年老身体不好,未能前往参加,也没有精神再写文章。预料今后《三国演义》的研究工作,必将达到一个崭新的水平。
就我自己来说,和这部小说的因缘,从二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从七八岁的小孩到七十多岁的老头,经历了半个多世纪。人嘛,饱经忧患;书嘛,历尽沧桑。值得庆幸的是,人和书似乎有着同样的命运——借用陈后山的一句诗:“向老逢辰意有加”。谨在此预祝这部名著的光辉长在!上面写了许多,还不曾谈到本题,现在言归正传,仍然得从幼年看《三国演义》说起。
话说自从老师许可公开看书以后,经过反复阅读谈论,脑子里产生了一些问题;还听人说,故事都是瞎编的、假的,也有人不同意。一天,在父亲的书橱里,偶然发现一部名叫《三国志》的大书,翻开一看,显然与我看的《三国演义》不同;但曹操、诸葛亮、关羽等人的名字又都在内。便就《演义》中那些疑难在这部书里寻找,求得对证。翻来翻去,有找着的,也有几天也找不出的;还有许多句子看不懂,只得作罢。——可以说,后来我搞古典文学,搞点小考证,兼读一些史籍的兴趣、爱好,除了别的因素以外,《三国演义》作了我的无形的启蒙“向导”。
年龄稍大以后,略知道文和史,历史小说和正史的联系和区别,文艺中的真实和虚构的关系,因而具体想到《三国演义》“七实三虚”的评论。章学诚“七实三虚”的说法对不对呢?如果再从文学技巧、典型塑造来看,作者为什么要虚构?如果再问:哪些是虚中有实,哪些是实中掺虚?如果还问:哪些虚、虚得好,有助于典型形象的丰满?哪些虚、虚得坏,有损于故事情节的完整?还有:陈志和裴松之注的原始材料,作者采用了哪些?摒弃了哪些?张冠李戴挪用了哪些?为什么?还有:历代民间传说资料,戏剧、说话资料,作者又汲取了哪些?另外,一些人物的年龄、性格、行为、社会关系、言谈笑貌等等,有真有假,或增或省,一一又如何?这些,我统统无法回答。
这样看,要答复这些问题,要既懂史又懂文,既搞一点文艺理论,又搞一点小考证;还要亦庄亦谐,且文且白,雅俗共赏,老少咸宜,谈出来人家心里服,写出来人家喜欢看。不能板起面孔搞考证,不能枯燥无味讲理论,更不能游谈无根、油腔滑调,专门玩弄噱头。可见:难矣哉!
正在《三国演义》研究进入新的高潮之际,很有幸,陈迩冬兄为我们解决了这一难题。记得前几年他同我谈过想写三国闲话的事。后来忽然在《光明日报》看见他的大作《闲话三分》连载,又在《团结报》看见他写《三分支话》。“三分”这个词儿,诸葛亮《出师表》已开始用。迄后,唐宋诗人词人都常用。宋元说话人中还有专门“说三分”的。仅看报上的题目,他不用《三国演义》而用“三分”,就知道他的用意和写法,是兼指史实与小说的,是要把《三国志》和《三国演义》结合起来谈的。果然,一篇又一篇证实了我的看法,一篇又一篇解答了过去存在已久的一些疑问。他用轻松的笔调,闲谈的方式,生动活泼,结构灵便,一篇讲一件事,自成单元,联合成书,又首尾完具,让人看起来有趣味,放下书有想头,深入浅出,亦文亦史,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一本案头清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