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闲话三分
6224900000003

第3章 外行话《三分》

端木蕻良

说起来也真有意思,我第一次看《三国演义》本子,是我的出生地——昌图县衙门排印的。民国成立,我们县来了一位新派县长,他是广东人,把旧式牢监改为新式监狱,由南方买进一台平印机,训练犯人印书,这部《三国演义》就是在这种革新声中产生的。它是连史纸、三号铅字印的大开本,前面有绣像,是位老艺人绘制的。我还曾把它当画本临摹过。

不过,我真正阅读《三国演义》,还是汪原放的标点本。更后,才看到毛宗岗本。《三国演义》在我脑海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但嫌它文字有些半文半白,我阅读的次数就减少了。我自幼就是个白话文派,这便影响我看《三国演义》,没有看《红楼梦》和《水浒》那么勤快认真了。可是,有关《三国演义》的论说,我倒是不大放过的。对迩冬写的《闲话三分》,我更是个热情的读者。

迩冬在写作期间,有四五次病重,住进医院抢救,输氧输液。出院不久,还是续写下去。他对《三国演义》,对《红楼梦》,都可以称为正牌知己。现在,他要我来为这个集子序说几句,他在病中写信来,我也在病中写信去,我俩都不能随意走动,趁着目前还可以笔谈,我想,就该尽量利用。所以,不揣冒昧,写几句外行话,想来读者也会谅解的。

回想抗战期间,我入川时,看到重庆有些人以白巾缠头,这种习气传流下来,据说是为诸葛亮戴孝;在长江上,我还看到过江心的八块巨石,人们指点着说,这就是诸葛亮练兵的“八阵图”。后来我去云南,听到了更多有关诸葛亮的故事,如用藤编织腰带;有的少数民族驮东西不放在背上,却挂在脖子上等等,都传说是诸葛亮教的。可见诸葛亮的影响,是何等深入人心。对于这些,当然不能低估,但简单说是由于《三国演义》的渲染所致,是不足以说服人的。这里有着历代相传的“口头文学”的功劳在内。“口头文学”和当事人联系是最紧的,和人民的关系也最直接。人们并没有给诸葛亮穿上八卦仙衣,而是把他看成是智慧的化身,说起诸葛亮来,就像谈到一位既熟悉又亲切的老朋友那样。

我对把陈涉年号列入正史,以曹魏年号纪年的史家,都很佩服。因为从历史发展来说,保持刘汉传统,实在没有什么意义。这一点儿也不妨碍我对诸葛亮有特殊好感。从曹操的《蒿里行》等一些诗歌中,就可以看出,汉末社会已经全面崩溃。人们厌弃军阀混战,希望能够再度出现大一统的局面,是当时的普遍社会心理。董卓暴尸街头,人们在他的肚脐上点蜡烛,作为他吸尽民脂民膏的回报,正好说明这一点。当时凡是致力于推翻董卓的人,都被看作是义士,曹操也是这样得到义士的称号的。

那么,聪明绝顶的诸葛亮,为什么在“隆中对”时,就认定“天下三分”是必然趋势呢?而且,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文才武略,偏偏沾到刘备这片西瓜上去呢?

“使君与操”是最有头脑的人物,理该进入当代英雄的行列,这没有错。可是,曹操为人,唯才是用,诸葛亮为什么要舍曹附刘呢?这决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儿。取天下,是要看到力量和前景的,如果明明知道是死胡同,偏要去走,那就不成其为诸葛孔明了。诸葛亮早有分析,而且成竹在胸。

诸葛亮认识到:

一、在大变乱中,人们厌弃军阀混战,相比之下,人心思汉。刘备好歹可以扛起汉的旗帜来。二、诸刘多半庸劣,唯刘备担负复汉的任务,还有成功的前途。否则就谈不上什么“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了。三、东吴有其世袭的文武系统,曹操早已和天下豪杰取得联络,诸葛亮无论参加到这二者的哪一边,都不会得到“言听计从”的待遇。四、诸葛亮受到刘备“三顾”之后,才答应出山,实际上也就是取得对他放心放手的信任。当然,他取得了这些。不过,这都是较好的条件。还有最不利的,那就是刘备没有一个地盘。因为刘备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中山靖王之后”,其他什么都没有。所以,诸葛亮就使出“借地不拆屋”的锦囊妙计,为他弥补这个致命的弱点。这样,才完成了“蜀”这个历史角色,出现了真正三分的局面。

究竟鹿死谁手,这就要看如何为了。说诸葛亮“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从出山之日起,就以一个失败主义者自居,是不对的。道理十分明显,试想,刘备的儿子是“阿斗”,失荆州,斩马谡等等,他在隆中能够预知吗?当时,诸强蜂起,群雄并立,由于错综复杂的纷争兼并成为三股力量,然后再通过政治和军事的对比消长,才能达到统一局面,打开历史的新页。这就是一部《三国志》。但由谁来统一,还是一个未知数!

诸葛亮定远交近攻的军事战略,也正是为大一统而制定的。杜甫说“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是对的。诸葛亮联吴伐魏,其实最后的目的,也是“吞吴”。先要吴北伐,削弱魏,同时也是削弱吴。待魏被削弱,魏就自己纳入蜀的囊中,这时蜀便可有力取吴了。诸葛亮的大一统,是绕着弯子来求得实现的。

也有人说,诸葛亮如不插上一手,魏就可以早得天下,战乱期间就可以缩短。这实际是把诸葛亮放在历史之上了。我们如果客观地把他放在历史之中,这就不成为问题了。

迩冬说三分,多有创见。但他不多作史的外延。比如,他指出华容道“义释”曹操,原是诸葛亮的密计,谈不上什么义释,这是发前人之所未发。但他却不以此为起点,大作文章。我同意他这个论断,诸葛亮此刻是要保全曹操性命。如果曹操此时此地真的死在关刀之下,孙吴就可以进兵北上,蜀既没有那么大的嘴巴和肚皮容下魏的谋臣猛将,刘备也没有那么大的度量消化得了,只好坐看东吴得了便宜,吴的阵容会意外壮大起来。东吴势力一旦伸入长江以北,要它再缩回去,那就难于上青天。不然就是取得荆州以图蜀,刘备更无立足之地了。

迩冬对曹丕的估价,也有卓见。不以个人的喜恶为转移,所以才有说服力。曹操立曹丕为太子,是有鉴于历史的前车之覆,才作此决策的。同时,又谈到曹丕还长于剑术,在创业的魏武头脑中,不会不考虑到这一条的,曹操还有意培养过他。不过,曹丕继位后,收拾宗室,破了格了,自己又死得过早,给司马造成可乘之机,这倒是曹操没有想到的。我同情曹植,但我对迩冬的论断,表示信服。

迩冬治学,旁搜冥求,常能在灯火阑珊处,蓦地发现出不寻常。但他决不大声张扬,却待读者去品味。他的文章耐人思索,但有时也会显得有些儿冷僻。其实,这才是他独特的风格。我和他有几十年的交谊,他在治学上,对我一直有吸引力,也正在这些方面。

他对三国人物的相互关系、地理部分以及门第派系,都下过工夫。这使他论到杨修、魏延、蒋干等人时,都能更接近史实。迩冬是诗人,艺术造诣使他对罗贯中的演义笔法,能进行多层次的分析。对于这位伟大作家的得失,虽未立专论,但在字里行间,也触及到某些得失。《演义》不同于史实,它是艺术创造。但由于写得绘声绘色,罗贯中本人又能文能武,因此,在社会上,《三国演义》已成为公认的斗智斗勇的教科书。努尔哈赤在军旅中,不忘《三国演义》,而且要他的部将们也必须阅读,并且命人把它全部译成满文。

《三国演义》艺术成就极高,它塑造的人物形象,已代替了历史形象。迩冬通过细致工作,还人物以历史面貌,同时,又肯定了罗贯中的艺术创造,对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掌握得极有分寸。如对甘露寺,就是最好的分析。近年来,我精力不济,尽量避免引用文字,因为经常忘记出处,校核起来,比新写一篇吃力得多。可是,迩冬在病中,辨证审核,每篇小文,都要做多少繁复的劳动,我只有佩服!

迩冬每有新论,绝不矜夸,更没有作为定论的意思。但是,《闲话三分》澄清了许多流传下来的概念,勾勒出许多历史真相,对于正确估计三国的历史和《三国演义》的艺术成就,都是有帮助的。

最后,还有一点,应在这里指出,那就是作者考订夷州就是台湾,这也是对史学的一点贡献。

一九八五年八月十四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