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是《三国志演义》的开端,这一开端,颇为后来的人所乐道,更为小说家所沿袭,如《水浒传》写一百零八人“大聚义”,《七侠五义》写“五鼠”结拜……以至于旧社会的帮会、堂口、北洋军阀、国民党……都有“拜把”的风气,如蒋介石和冯玉祥拜了把,称冯为大哥,又早和李宗仁拜了把,称李为弟,互换“兰谱”,上写誓约:“谊属同志,情切同胞,同心一德,生死系之。”但是“蒋桂战争”、“蒋冯阎战争”,老蒋雄猜阴狠,何尝有丝毫“义气”在?这当然与“桃园结义”相距天渊,不足道了。
其实东汉桓、灵之世,只有“朋党”——朝野的一些“清流”,如周福、房植、窦武、陈蕃、李膺、张俭、杜密……以至出现于演义中的一个次要人物刘表,就是与张隐等同为“八顾”,又与张俭等同称“八及”。这些“朋党”只是名士间的交结,都不是拜把的结义。这且不说,只说桃园结义这回事,是演义的作者受元明间的“江湖”风气影响,而且早于他的《平话》中已定型了,遂沿袭并加深渲染。
陈寿《三国志·蜀书·先主传》:“先主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这位没落王孙刘备,尽管他是汉末大儒卢植的学生,却不肯读书,倒有几分像他的老祖宗刘邦。关、张只是“争附”他的“豪侠”。不过他们之间关系密切,用今天的话说,是“最亲密的战友”。他们确是与别人不同,同书《关羽传》:“先主于乡里合徒众,而羽与张飞为之御侮。先主为平原相,以羽、飞为别部司马,分统部曲。先主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广坐,侍立终日,随先主周旋,不避艰险。”《张飞传》:“少与关羽俱事先主,羽年长数岁,飞兄事之。”这就是编造桃园结义的所本。自始至终,刘备之于关、张,是领导与干部的关系,君臣关系。其中刘、关似乎更密切些,同书《魏书·刘晔传》,刘晔说:“且关羽与备,义为君臣,恩犹父子。”至于旧戏还把赵云加入,称为“四弟”,那不仅在陈寿的《志》中找不到一点影子,赵云的地位还在马超、黄忠之下;就是在罗贯中的《演义》中,也没有说过他是“四将军”。
“张翼德鞭打督邮”这件事是刘备亲手干的,《演义》却把这事写在张飞身上。据《先主传》:当时刘备以地方势力参加镇压农民起义,讨黄巾有军功,做了安喜县尉。“督邮以公事到县,先主求谒,不通,直入缚督邮,杖二百,解印绶系其颈,着马枊(捆在马桩上),弃官亡命。”裴松之注引《典略》:“其后(平黄巾之后)州郡被诏书,其有军功为长吏者,当沙汰之。备疑在遣中。督邮称疾,至县,当遣备,备素知之。闻督邮在传舍,备欲求见督邮,督邮称疾不肯见备,备恨之。因还治,将吏卒更诣传舍,突入门,言‘我被府君密教,收督邮’,遂就床缚之,将出到界,自解印绶系督邮颈,缚之著树,鞭杖数百余下,欲杀之,督邮求哀,乃释去之。”原来刘备是在被“沙汰”、“遣”(就是淘汰、遣散)之列,那位间接代表中央、直接代表郡守来的督邮老爷又摆架子,刘备恼上加怒,就做出这桩事来。《演义》为了要把刘备写得“仁厚”,就移植到“鲁莽”的张飞身上。这一嫁接,故事就活了,人物也活了。
就本人本事看,刘备未尝不有乃祖刘邦那种流氓英雄气质。刘邦看见秦始皇的车驾,就说“大丈夫当如是也”;刘备小时与群儿戏于树下,也说“吾当乘此羽葆”。如果不是史家造谣——我想陈寿不会因为司马迁那样写了他就这样写,看汉朝第一个皇帝和最末一个三分之一的皇帝,多少贯串着一点“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