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镜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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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前言(3)

两位意大利经济学家则力证,紧缩政策,尤其当它来自削减公共支出而非增税时,会产生与凯恩斯主义相左的扩张效果。[9]这项结果对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意大利来说有些道理,当时意大利债台高筑、利率高企、税收水平太高。在这种情况下,削减公共支出的确能培育信心,鼓励投资。但对意大利适用,不一定对低债务国家有效。这个结果不适用于利率水平为零的环境,也不适用于当一国成为欧元区的一员,无法自主地贬值货币,无法以出口替代内需的情况。该理论同样不适用于当所有的发达国家都处于萧条的情形,因为根本就没有合适的出口对象。

但这没能阻止美国众议院的保罗·瑞恩,这位自诩为赤字专家的众议员,将此奉为金科玉律。欧盟财政部部长们也在峰会后的记者招待会和会议公报上引用这个观点。财政紧缩政策会产生经济扩张的观点,鼓励了政治家们将紧缩政策视为只有优点、没有缺点的选择。最终的现实与这一观点南辕北辙,但对于那些顽固分子来说,他们根本不关心紧缩政策的收益与成本,他们只对紧缩政策本身念兹在兹。

在这次政策转向中,最重要的因素恰好是因为决策者避免了最坏的局面。他们成功地避免了又一次大萧条,这使得他们很有信心地宣告危机时刻已经过去了,因此,他们可以尽快地回归常规政策。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正是由于决策者们成功地避免了类似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崩盘,才使得他们没能带来生机勃勃的经济复苏。

这不仅发生在宏观经济上,同样发生在金融改革上。在美国,大萧条催生了《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使得商业银行和投行相分离。美国证交会也建立起来,负责对金融过度的监管。《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已于1999年废止,曾有呼声建立新的法案,但至今为止,在监管改革方面还未产生像该法案一样影响深远的法案。2010年的《多德-弗兰克法案》包括一些温和的改革措施,包括限制金融机构的投机性交易,同时还建立了消费者金融保护局。但大银行并未被分拆。尽管说了很多,但大而不能倒的问题没有得到任何解决。《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确立了严格的分业经营,商业银行、证券公司、保险公司各司其职。至今为止,在金融监管方面尚缺乏有实质性的改革,能够重构金融体系。

大萧条催生了《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本轮危机之后却没有类似的措施产生,产生这种差别的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决策者们成功避免了最坏的局面。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的影响极为深刻,银行和证券市场的崩溃证明了当时的金融监管体系存在巨大弊端。当前则与之相反,最坏的结局侥幸未能出现。这使得人们相信,现行的金融监管体系并没有致命的弱点,也削弱了敦促彻底金融改革的呼声,改革者们也就失去了趁势的东风。政治家们意见纷纭,争执不休,阻挠了改革。就这样,成功成了失败之母。

就算美国在推动金融监管改革的时候会遇到党派分歧的困扰,但和欧洲比起来,就小巫见大巫了。美国的改革只需要两个党派达成共识,但欧洲需要的是27个国家一致做出决定。每一个欧洲国家都是平等的,但有的国家比别的国家更平等,比如德国。当然,在这个奥威尔式的欧洲里,如果小国不愿意合作,它们也能制造麻烦。比如,芬兰就曾经阻挠了欧盟通过欧洲稳定机制救助西班牙。改革还可能需要欧元区内外的国家取得一致,比如,当欧盟计划出台有关限制银行家奖金的措施时,英国把欧盟告上了欧洲法院。

最能突出表现这一弊端的当属有关银行联盟的争论。欧元产生之后,遍及欧洲的大银行们联系得更加紧密。但这些银行及其各国的监管者们没有考虑到其行为对邻国及邻国银行的影响。欧洲金融危机的教训就是,如果有单一的货币、单一的金融市场,但有27家各行其是的银行监管者,这个体系就太疯狂了。解决方案是只要一家监管者、只有一个存款保险制度,以及一个针对问题银行的清算机制。一个紧密团结的银行联盟是重建欧洲机构信心的关键。

2012年夏,正是欧元区危机最严重的时候,欧洲的领导人同意建立银行联盟。他们同意创立单一的监管者来监管银行,但这一过程随后陷入困境。拥有强大银行体系的国家不愿意将监管的权力转移给一个权力集中的机构;有的国家抱怨,在这一体系下,其银行和存款人必须给一个共同的保险基金注资,用他们的钱去救助那些金融体系糟糕的国家;还有的国家认为,向这一共同的清算机制提供资金,会不会把自家的纳税人绕进了一个圈套。这三种反对意见体现得最集中的地方当然是德国。德国总理安格拉·默克尔要求重新修订欧盟的条约,并在条约中说清楚,这些新的机制到底该怎么运作,以及该如何为其融资。但是修订欧盟条约恰恰又是其他国家的政府不愿做的,因为这需要议会的批准,有时甚至是公投。在这个过程中,人们或许会从根本上质疑欧盟。

因此,欧盟的领导人只达成了一半的共识:他们同意单一监管者的原则,但这一监管者的监管范围仅限于欧洲130家最大的银行。单一存款保险计划以及针对坏银行的单一清算机制则被束之高阁。[10]

这反映了欧盟27国取得共识的难度。但这也说明,欧盟愿意采取的举措仅限于维持其货币联盟。通过紧急贷款、通过欧洲央行的一些机制购买陷入困境政府的债券,欧盟没有让货币联盟分崩离析,但也仅限于此。这一成功反过来影响了推动银行联盟改革的紧迫性。成功又一次成了失败之母。

欧洲勉勉强强地维持住了货币联盟,欧元也没有重走20世纪30年代金本位的老路,这是危机期间最让人惊讶的事情之一。20世纪20年代后期,金本位被视为经济与金融稳定的基石。1914~1924年,金本位暂时瓦解,那一时期的国际金融体系动荡不宁。因此,“一战”之后各国争相重建金本位,遗憾的是,重新建立起来的金本位既不能持久,也没有带来稳定。金本位不仅没能阻止1931年的金融危机,还加速了危机的进展。首先,金本位带来一种稳定的幻觉,鼓励了大量资金流入不具备使用贷款的能力的国家。其次,当政府应对金融危机的时候,金本位成了一种桎梏。投资者开始怀疑政府保卫银行和货币的手段,于是出现了银行挤兑和国际收支平衡危机。这些国家最终纷纷退出了金本位,才得以重新控制经济。因为这样一来,各国政策才可以开动印钞机,才可以救助银行体系,也可以采取其他措施终结大萧条。

欧元的缔造者们熟知这段历史。或许,因为经历过1992~1993年的欧洲汇率机制危机,他们的理解更为深刻。当时,欧洲各国的货币通过钉住汇率制度相互联系在一起,如同一根登山索把一串登山队员连在一起。经历了危机之后,欧元的缔造者希望建立一个更为强大的货币联盟。货币联盟是基于单一货币,而不是主权国家之间的钉住汇率。不可能再出现某个主权货币的单边贬值,因为欧元区成员国已经没有可以贬值的本国货币。这套欧元体系不再由各个主权国的央行监管,而是由超国家的欧洲央行来监管。

更重要的是,货币联盟的条约规定成员国不能退出。在20世纪30年代,单一国家可以采取单边行动退出金本位,这会触发以邻为壑的“货币战”。退出欧元则意味着违反了条约的责任,将极大地损害本国在欧盟其他成员国那里的良好声誉。

欧元的缔造者们尽管避免了金本位的一些弊端,却埋下了其他缺陷。欧元体系造成了货币稳定的幻觉,使得大量资本流入南欧国家,尽管这些国家不具备利用这些资本的条件,这和20世纪20年代所发生的故事如出一辙。当资本流动的方向逆转,大量资本外逃的时候,这些国家的央行无法增加货币供给,政府无法借款,这就加剧了萧条,这又重蹈了30年代的覆辙。压力会使人寻求改变,各国政府对货币联盟的支持会逐渐瓦解。一种悲观的预言是:欧元很可能会重走金本位的老路,陷入困境国家的政府会宣布退出欧元。如果它们犹豫不决,那就会被新政府和领导人赶下台。在最坏的情况下,民主也有被取代的危险。

但这是对历史的误读。20世纪30年代,当各国政府放弃金本位时,国际贸易和借贷已经崩溃了。这一次,欧洲国家勉强避免了同样的命运。因此欧元必须得到捍卫,以此保护单一市场和欧盟内部的贸易和支付体系。20世纪30年代,早在危机刚刚酝酿的时候,各国间的团结就已经荡然无存。尽管深陷危机的泥潭,各国政府这次依然团结一致,而且这一次,国际组织的机制更加完善,能够提供的帮助也更多。欧盟中经济和金融形势较好的国家给较弱的成员国提供了贷款,尽管这些贷款的数量本应更多,但与20世纪30年代的相比,已经算很高了。

最终,对民主危机、欧元瓦解的预言没能变为现实。的确出现了示威游行,甚至非常暴力的游行,有的政府下台了。但是,有别于30年代,民主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崩溃论者低估了社会福利和社会安全网的作用,而这恰恰是在大萧条之后应运而生的。哪怕那些欧洲受创最深的国家失业率超过了25%,人们所遭遇的不幸也大大减少了。这就削弱了政治上的反动势力,也减缓了抛弃整个现行体系的压力。

大萧条的经验形成了人们对大衰退的理解和应对措施,这已是世所公认。但是要想理解人们如何应用或误用这段历史,就需要我们不仅研究大萧条本身,也要研究哪些因素导致了大萧条的出现。这就意味着我们要从最初开始,也就是20世纪2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