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期三,阴,微风。
天刚刚亮,雾气氤氲,街上安静得听不见任何声音。我站在西山公墓两座坟前,庄严肃穆的墓碑上各贴着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奶奶笑眯眯地望着我,照片里的笑笑神气活现地想要挠我。
沉寂的墓地里,风吹过我的手臂,有点儿冷。我蹲下身,将两束风信子放到坟前。
蓝色风信子,寓意永远地怀念。我买它,仅仅只是因为花语,我的心愿。
从笑笑死的那天,司城被我推出去之后,他果然没有再来找过我,连上课都没有再看见他。
我心里一惊,难道是当时摔伤了?
想到这里,我抽了自己一巴掌,就算是摔伤了,那也是他活该,咎由自取,没什么好可怜。
天海商业街,偌大的广场上清一色全是跳广场舞的大妈,路灯睁着眼皮,负责地送来光明。我看着大妈们活力四射的娇躯,看着她们从《最炫民族风》扭到《我的滑板鞋》,从《高山雪原》跳到《小白杨》。
年纪这种事真的不是阻拦寻找快乐的借口。我们还在追忆那些年错过的青春,大妈们已经开始重走青春路了。
音乐播放到汪峰的摇滚时,我看到林悦悦踩着小高跟,笔直地走到我面前,痛心疾首地指责道:“顾也凉,你这样子一看就是失恋了。”
接着她一屁股挨着我在花坛边缘坐下,翻出一盒益达,递给我两粒,说:“吃吧,心情不好嚼两粒。”
我接过,问她:“你不和周子扬去约会?”
“不约啦,你是特殊时期,我当然先陪你嘛,周子扬忙得跟业务员似的,我才不跟着跑呢。”林悦悦一边说着,一边捶着小腿。
“我没有心情不好,只是没来由地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如实说道。
广场上,喷泉四射,彩灯也亮起来,火树银花,在巨大的音乐声中,我隐约听见林悦悦说:“你啊,就是对司城上心了,你还死活不承认……”
林悦悦的话断断续续传进我耳朵里,我心里不是滋味。
我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笑着问道:“去不去逛夜市?”
“仰天大笑陪顾也凉三万场。”林悦悦亲热地挽过我的手。
“是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殇。”我纠正她。
林悦悦“啪”地打我屁股一下,嗔怒道:“哎哟,不要嘲笑人家嘛,我读书不多,你不要欺负我。”说着她还扭头,翘起兰花指,戳着我的脸颊,一下一下,配合着眼色,媚眼如丝。
我被她耍宝的样子逗笑,心里的愁云也随之被吹散开来。
就这样,我和林悦悦从天海商业街逛到乐活城,买东西花掉了半个月的生活费。
“这种买法,就算我们是蜈蚣,腿都不够剁。”我说。
林悦悦委屈地望着我,用力点头,说:“就是,我们两只百足之虫,买鞋都不够钱。”
就这样,我和林悦悦像两个疯子,哼哼唱唱地回家了。
我知道,她是知道我心里烦,所以愿意陪我闹。
我的心里只剩下感动。
第二天一大早,我忽然很想吃冰。我洗漱完毕,换好衣服,下楼去学校的便利店。
坐在便利店门前的椅子上,我塞着耳机,咬着甜筒,将几本书放在桌前上打算等会儿直接去图书馆。
天渐渐转凉,风很大,吹得我头脑格外清醒,心脏冷得逐渐麻木,我觉得我这是在自虐。
眼前一道阴影笼罩下来,不说话,也不打扰。半晌,他侧趴在我旁边的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扭头,看着司城那张许久不见的脸,他瘦了很多,脸色憔悴,顶着两个大黑眼圈,活像一只熊猫。
我吃了多久,司城就看了多久。
我起身,丢掉手中的纸屑,司城拿起书递到半空中。
他看着我,我没有接,就在我准备伸手的时候,司城把书放回了原处,低声说:“如果你心里还在怪我……”
我注视着他,只觉得时间过了一个世纪。
司城停顿了一下,继续开口:“我可以消失,不再烦扰你。”
他不由分说地转身,消失在便利店左边的小道上,我忍不住看向他的背影,那落寞的、决绝的、带着受伤的转身,仿佛代表告别。
我想起相遇那天,他拦下我,拿着单反对着我肆无忌惮地“咔嚓咔嚓”。
他臭美地说:“我叫司城,司机的‘司’,城市的‘城’,告诉我你的名字。”
然后,我没理他,镇定自若地离开。
如今,情景再现,只是角色互换,我们不复当初。
我看着司城和我坐过的椅子下方,淌着化掉的一滩甜筒,黏糊糊的,像流了一地的眼泪。
(2)
第二天放学,我低着头,脚步匆匆,没想到在学术讲堂前撞到宫杰。
“也凉,去做什么?”他扭头问我。
我说:“图书馆,自习。”
“你这样子失魂落魄的,哪学得进去。”宫杰笑着说道。
这么明显?
我以为我伪装得很好。
接着,宫杰问:“喝酒,去不去?”
“我不去了,不好喝,上次领教过了。”
“南城永兴路89号巷子,六点不见不散。”宫杰报完地址,容不得我拒绝,已经转身。
这人真是……
我跺了跺脚,我身边这些人,以我为圆心,以相识度为半径画圆的范围,貌似一个个都开始不正常了。
吃过晚饭,我凭记忆,转进永兴路,按照门牌号找89号。
电话响起来,是宫杰,我没好气地开口:“怎么找?这里面跟迷宫一样。”
宫杰轻笑,问了我现在的位置,给我指路,我照他说的,七拐八拐,在一个台阶前看到朝我挥着手机的宫杰,他手一指:“到了,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旧木招牌,上面刻着“忘了”两个字。
“忘了”,一间破旧的酒吧。
忘了?
我忽然很想哭。
宫杰先我一步,推开门轻车熟路地走进去。
常客?我跟着他,心里纳闷。
外面破破旧旧的,里面却别有洞天,低缓的音乐,留声机带来的年代感,昏暗的灯光,舞台上,有个戴眼镜的男生弹着吉他唱着歌。
白天里面的人不多,只有几个年轻人,坐在一起在玩牌。
宫杰带着我直奔吧台,有个络腮胡子的大叔看到他过来,笑着打招呼:“阿杰来了啊。”
“华叔好。”宫杰热情地打声招呼。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问他:“你常来?”
“这是我一个朋友开的酒吧,我在这里打过杂工。”宫杰解释道。
也难怪,宫杰身上仿佛有一种神秘的魔力,跟他待在一起,很轻松,很舒服,想必交好的朋友一大把。
宫杰礼貌地向华叔招手:“华叔!两杯‘Tequila Sunset’,我请朋友喝。”
“尽管喝,今天华叔请。”华叔将托盘里的两杯酒放到我们面前,开着玩笑,“小姑娘,阿杰很少带女孩子来。”
“华叔——”宫杰瞪他一眼,华叔笑呵呵地走开了。
“你别理华叔,我调酒给你喝。”宫杰走进吧台里面,跟调酒师打了声招呼,我目瞪口呆,他会不会太多技能了?
“华叔的儿子跟我一起长大,后来当兵去了,对我来说,华叔跟亲叔叔一样,调酒这东西,我学过一点儿,你别见笑。”宫杰不好意思地说。
“那个……蛮棒的。”我转着椅子,对他竖起大拇指。
我在座椅上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忘了”,十分钟后,当宫杰将一杯花花绿绿的东西端到我面前时,我沉默了。
见我不说话,宫杰突然抬头,问道:“有问题吗?”
我想了想,说:“还是给我那杯英文名字的酒吧。”
宫杰嗤笑起来,说:“那叫‘龙舌兰日落’,稀释后加了点儿东西,不烈。”
我“哦”了一句。
呃,他是在嫌弃我英文不好吗?可我还没嫌弃那杯花花绿绿的东西呢。
看到我对他调的酒没兴趣,宫杰慷慨地送给了一位服务生。
龙舌兰日落很对我的口味,酸酸甜甜,还有香气,也不知道加了什么特殊材料,我跟喝水一样,灌了好几杯。
我一本正经地捧着酒杯,笑吟吟地说:“《小王子》里面说,当你悲伤的时候,你会喜欢看日落。以前我不信,童话嘛,骗人的东西,然而现在我信了,悲伤的时候,你瞧,不但想看日落,还喜欢喝日落呢,呵呵呵……”
我说着,豪迈地一仰头,肚子里晃晃荡荡都是水,恐怕能养鱼了,不,能行船。
宫杰连忙来拦我,劝道:“别喝了,这酒后劲大,我请你出来玩,不是叫你伤害身体的。”
“酒不好啊?那我抽烟吧,烟呢?司城,你有烟吗?不对啊,司城怎么变了……”我赌气般地扯着他,扯着扯着,我就从椅子上滚了下去。
“也凉——”宫杰吓得酒杯都快掉了,忙过来拉我。
我迷迷糊糊,感觉有人背起我,温暖的肩膀,舒适,暖和,我忽然想起了爸爸。
小时候,爸爸就喜欢这样背着我,哄我睡觉。
长大后,我常常失眠,半夜醒来,只看见满天的繁星,缀在黑绸子一样的空中,一颗一颗,隔着遥远的距离,孤单得要命。
(3)
我的生活圈很小,小到以前我走到哪里都会遇见司城那个讨厌鬼。
这个世界很大,大到司城说了不再烦扰我后,真的人间蒸发了。
司城真的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秋小凌。
而我搞不清原因,也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顾也凉,听说你病了?”
当林悦悦拿着一袋薯片踢开宿舍门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室友们同仇敌忾的恶意。林悦悦可不管这些,她在我床上坐下,顺手将手上的油抹到了我的床单上。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林悦悦已经站起身,拆开了我桌子上的话梅。
红姐、小野、雅雅佩服地看着她,心服口服地鼓起了掌。
我把她一把拎到阳台上,正要给她上一堂思想教育课时,林悦悦惨叫一声抱住我:“天啊,我把司城要我给你的相册落在公交车上了!”
“什么相册?”我问。
林悦悦一脸委屈的样子,生怕我责怪她,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相册,总之是司城让我交给你的。他拜托我的时候一脸沉重,好像是特别重要的东西,但是我刚刚跟他道别后坐公交车回来,落在上面了。808,不知道是哪一辆。”
我眉头一锁,问:“你刚刚跟他见过面?他不是好久都没来上课了吗?”
“我也不知道。”林悦悦挠了挠脑袋,对着天空说,“他把相册给我之后让我务必交给你,然后就急急忙忙走了。”
我挥了挥手,说:“丢了即是无缘,算了吧,不怪你。”
林悦悦听后,兴奋地抱住我,笑嘻嘻地说:“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要责备我呢,害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不动声色一笑,坐回到自己的书桌前。
虽说丢了即是无缘,但我心里莫名很在意。司城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不见?为什么会给我相册?为什么不亲自给我?相册里都有些什么照片?我的?笑笑的?还是他自己的?
诸多疑问盘旋在我的脑海,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只是,从那以后,司城就真的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里了,就像是无言的告别,一切都让人很茫然。
电影里说,告别的时候一定要用力些,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哪个人跟你说了再见后,就真的再也不见了。
以前我不信这句话,觉得是文人酸嘴矫情,无病呻吟,瞎腻歪。
可现在,我没出息地开始思念那个城市司机。他不告而别,真讨厌!
现在每周我都会抽空回家,一则是打扫卫生,二是看看阳台下那一大片薰衣草,仿佛它们成了我的朋友。
不去照看照看,心里想得慌,估计我中邪了。
等到薰衣草又长高了一些的时候,我忽然收到一个包裹,快递单上寄件人一栏写着的是808公交站处。我拆开包裹,发现是一本相册,我联想到一个月前林悦悦说的话,连忙翻开相册来看。
霎时间,我浑身如遭电击般,电流传过全身,愣神地看着相册里面的内容——
【城市司机·记录一】
哈哈哈!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我的心情灿烂得跟天上的太阳一样。为什么?我遇到了一个花猫少女,她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人很可爱嘛。本少爷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热销品,多少少女等我等得白了头,唉,她竟然不把我当回事。
等着吧,我们之间的战役要拉开序幕了。作战计划007,启动!哼哼……
配图是第一次相见,我在草丛里和笑笑傻乎乎的模样。
【城市司机·记录二】
哈,原来花猫少女叫顾也凉,我该怎么喊她呢?姑姑?爷爷?娘娘?噗,不行不行,我现在正在喝口乐,刚喷了一屏幕,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把他们家亲戚全都概括进去了,我真服了取名字的人。
哼,我要是知道她会因为帮我答到认识宫杰,打断她两条腿,我都不会让她去。呃?好像说得太严重了,那就轻轻打一下,一下下吧。
晚安,在某个角落勤奋学习的花猫少女。
配图是我在图书馆路上、食堂门口、小树林里记单词和拿着书沉思的剪影。真不知道他躲藏在什么地方,能拍到这种照片,想到他跟狗仔队一样,在花坛、树林间躲躲藏藏的样子,我就觉得好笑。
我继续往下翻。
【城市司机·记录三】
花猫少女爪子太锋利了,跟我闹掰了,我有点儿不开心。我一冲动,将拍到她养猫的照片交给了她们宿管阿姨。
不过,这小妮子太聪明了,竟然提前送走了猫。唉,女诸葛啊。
嘿嘿,幸运的是,我最近打听到她在学校外街摆地摊卖东西,我的强项呀!她那么要面子,怎么拉得下脸?所以我就雄赳赳气昂昂帮她赚钱。看到她数钱的财迷样,我的心里也甜滋滋的。
我左右翻了翻,没照片?我这才注意到,本来该放照片的夹层夹了一个小发饰,米黄色的,上面有一只小猫。
我回忆了一下,这是我地摊上的商品呀!我想象了一下他偷偷摸摸将发饰放进口袋又怕被我发现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心里开始有了奇异的感觉。
【城市司机·记录四】
我,司城,就是踩着五彩祥云飞来的齐天大圣,为什么这么说呢?哎呀,不夸自己一下都不好意思。我跑去公交车站帮她解围了,我帮她说服宿管阿姨答应她养猫了。此处应有掌声五分钟,谢谢。
配图竟然是司城自己的单人照,碧绿的草地上,他分开两腿,大大咧咧地坐着,阳光明媚,他眯着眼睛,面上的笑容像中了几个亿。
【城市司机·记录五】
今天雨很大,就像我的心情一样。
我邀请花猫少女出去爬山了。一路上,她跟宫杰像一对连体婴儿,那宫杰,从脚指头到天灵盖都没我帅,我早看他不顺眼了。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看到她失足落水的那一刻,我的心都空了。我拼命跟着往下跳,忘了自己不会游泳。最后,她被宫杰救上来,我的脑袋磕到了石头,缝了几针,托秋小凌的福,我没丧命。
可是她怪我、骂我脑子坏了。是啊,也许我真是脑子摔坏了吧,才会不自量力地想护她周全。
我抚摸着配图,上面是黑麋山的风景,一张张全部调成了黑白色调,很美,只是看得让人有点儿压抑。
原来,当时宫杰的欲言又止,秋小凌的刻意转移话题,司城的失望愤怒,藏着这样的真相。
我恍然,心像被一万只蚂蚁咬着。
我误会了他。
当时的他该有多难过!
可是,我误会他的地方又岂止这一点?我不知道平时高傲霸道的司城在每次面对我不分是非的误会时,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经历多久的徘徊,才能又重新展现笑脸来面对冥顽固执的我?
(4)
我起身,光着脚踩在木质地板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沉思了一会儿,我继续看下去。
【城市司机·记录六】
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看到她和宫杰越走越近,我急得不得了。
听说她奶奶住院了,我瞒着她,偷偷去看奶奶,给奶奶讲笑话,逗她老人家开心,奶奶快乐,我也感到开心。
可是,生命真脆弱,没多久奶奶去世,我疯了一样跑去医院,却看到在宫杰怀中哭得一塌糊涂的她。我怒了,我失去理智了,说出那样的话伤害她。
对不起,太多的抱歉,我的女孩。
我跟她吵架了。是啊,我真该死,怎么就不能忍一下臭脾气?她一定不知道,那一天我买了一大袋薰衣草的种子,跑到她家屋前,认真撒下,我想告诉她,生命不会消失,只会更顽强,活着的人一定要认真活着。我喝了好多啤酒,对着天空大喊着我的梦想:“顾也凉,我想把你和最美的风景全部装进相机,我们私奔吧!”
可是,梦想这东西太悬乎,有梦想的话,实现那天再说出来,不能实现,那就永远烂死心底吧。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夜风从半开的窗外吹进来,摊开的书页被翻得哗哗作响。
“啪”的一声,一滴泪落在相册上,我连忙擦去。被眼泪打中的地方是我家屋前的空地上,那一张张记录薰衣草生长的照片,像在延续一个希望。
【城市司机·记录七】
笑笑死了,那只让我们相遇的猫,那只她最爱的猫,那只我打心眼里放在心上的猫,因为我的自大,它死了。
我不知道她受到的打击有多大。我只知道,我完了。果然,她恨我,比任何一次都恨我。她不会再原谅我了。
我也恨不得掐死我自己,我哭得像个傻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我很害怕。
我有太多的抱歉,可是说出那句对不起,我自己都觉得恶心。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吧。不要再打扰她,不再成为她生命中的害人精,还她平静的生活。
爸妈闹了很久,最后终于离婚了。离了也好,省得吵得我心烦。以后会怎么样?谁知道呢……
再往后面,全是各种各样的天空照片。
晴天、雨天、阴天、夜空。
白云、雨水、飞鸟、星星。
我将相册翻到最后一页,只见上面写着一句话:
每当我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我都会说一句抱歉。真的很对不起,花猫少女。
我觉得讽刺,在我遭遇所有不开心的时候,司城都陪在我身边,而司城发生了这些事情,我却像个白痴一样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司城的电话早停机,我是知道的。
拨电话过去的时候,林悦悦正在睡觉,她迷迷糊糊地问道:“怎么了?出人命了?”
我没废话,向林悦悦要到了周子扬的号码。
我开门见山,先自报家门。
几秒钟后,周子扬的声音传来:“哎哟,稀罕啊,顾美女,我没欠你钱吧。”
“司城在哪里?”我紧紧握着手机,指关节都泛白。
周子扬说:“我不知道,我还有事。”
说完,他毫不留情地挂掉了电话,留下茫然无措的我,像个笑话。
然后,我播遍了跟司城有关的所有人的电话,答案统一,令人发指——不知道。
电话微信全部联系不上。
消失得彻彻底底。
司城,你真有本事。
你我之间,到底谁对谁错?你一定要跟我说个清楚!可是造化弄人,就像一场无休止的闹剧。
(5)
我从来没有觉得,当所有人还在,司城却不见了的时候,世界竟然会那么空旷。
我不想沦为无所事事的人群中的一员,所以我报了一个业余摄影培训班,主攻基础理论知识。
林悦悦来找我的时候,我还在教室里做笔记。已经是下午六点,教室里的学生都走光了,黑板上写满一堆蝌蚪文和运算符,我伏在桌子上,安静地写字,室内只听见沙沙的声音。
林悦悦背着牛皮双肩包左看右摸,到处乱转,最后在一幅浩瀚的星空图前停下来。她托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惊喜地说:“这是莫奈的《星空》吧。”
我停笔,抬头看她,好心提醒道:“是梵·高。”
林悦悦走到我跟前,摇头晃脑地说:“他不是画向日葵的吗?”
“那你只吃猪肉吗?”我问。
这个问题林悦悦不想谈,她挨着我坐下,抽过我压在胳膊下的一本张爱玲的书,不满地啧啧道:“不好好上课,难怪下课补笔记,你喜欢看张爱玲?”
我用余光扫了书一眼,说:“不喜欢,只是偏爱她两句话。”
林悦悦感兴趣地凑上来,问我:“什么话?”
我单手支撑着脑袋,懒懒地看她,抒情地朗诵道:“第一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我的生命和世界本来阳光灿烂,因为司城这只蚤子,变得又痛又痒。
林悦悦不理解地盯着我,我摸了摸她的头,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第二句,想要做什么就立刻去做,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
所以我在上理论课,下一步,我想买单反。
“你在学司城?”林悦悦突然开口。
我否认道:“没有。”
话刚说完,我心里有点儿虚。我不想跟司城扯上关系,我也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快否认,生怕林悦悦再说起司城,说起过往。可是,这种心虚是没有道理的,我在怕什么?
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我现在的状态,或许想用忙碌忘掉一些事,或许只是怕生活突然静下来,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
林悦悦翻了翻那本书,百无聊赖地问:“还有多久?”
“十分钟,快写完了。”我让她耐心点儿,林悦悦侧趴在桌上,盯着教室外的爬山虎发呆。
十分钟后,我收拾书本和林悦悦去吃东西。
穿过走廊,我们找了一条巷子吃烤串。
回去的路上林悦悦意犹未尽,说下一次还要来,我真不明白,她一个有男朋友的小女子,怎么整天腻在我这里。在我的印象中,谈恋爱的人不应该都很忙吗?难道我没谈过恋爱,所以跟不上时代了?
北正街很热闹,晚上人很多,林悦悦拉着我,一定要散散步消食。
熙熙攘攘的,除了人还是人,有什么好散的?我不想扫她的兴,跟着她在人群里穿梭着。
林悦悦像古代翻墙出来的千金大小姐,一路上东张西望,买着街边的小玩意儿,很快就见不着人影了。
我站在一个高高的坡地上,擦亮眼睛往人群里张望,望着望着,我浑身一僵,目光落在人群里一个穿着衬衫的人身上。
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不顾一切地飞奔进人群里。我拼命地望着前方那个移动的身影,发疯似的奔跑至他身前,将他一把拽过来,大喊着:“司城!”
男生吓了一大跳,僵在那里,满脸尴尬。
他说:“你好,请问我们认识吗?”
我这才看清他的脸,清秀白皙,被我一拽,还透着一丝微红。
这么容易害羞,不是司城。
这么扭捏不自在,不会是司城。
司城是不要脸、厚脸皮的,就算剥光他的衣服,将他晾在大街上,他不仅不会脸红,还会自夸着身材绝佳。
司城见到我拽他,不仅不会尴尬,反而会跳着笑话我没羞没臊,反手拍我一掌。
这个男生不是司城。
我松手道歉:“对不起,你很像我一个朋友。”
男生惊诧地问:“朋友?男朋友吗?”
我抬起头看他,微笑,摇头。
“看你刚才那样子,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男生了然地笑了笑,“祝你早日找到他。”
我说:“谢谢,我一定会的。”
林悦悦找到我时,伸出手指戳我:“怎么啦?钱包掉了?你说你,每次都走丢,每次都要我回头找你。”
原来,我以为我站在原地,别人总会回来找我。
可是,这次丢的不是我,我天生路痴,又该怎么办?
司城,你这个浑蛋,你消失了两个月零三天。你满怀一腔歉意离去,难道你的良心不会受折磨,你就没想过回来,亲自问一问我,愿不愿意原谅你?
当校园里的树木开始落叶的时候,我把摆地摊两年来赚的钱抽出来买了台单反,学着司城的样子慢慢生活下去。
我拍的一些不入流的作品受到过老师的夸赞,培训班结业那一天,老师还鼓励我,不要放弃梦想,要坚持走下去。
他可知道,我现在的梦想不过是努力追上一个人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