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联圣钟云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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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生离死别(1)

一、他没有兴趣去看杀人

中午时分,陈竹波见人们都从摊子前散去,涌向北固门去看杀人后,他只好收了画摊,一个人背着画箱,在大街小巷寻起酒馆来。

他没有兴趣去看杀人。

这个世界上,大概除了酒,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实在不是太多。何况,前些年在他的家乡江西,正是官府与太平军厮杀的重要战场,在那里他见过太多杀人的场景,仅九江一战,那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啊!

全城几乎所有的人都去北固门外看热闹去了,四处都关门闭户。陈竹波走了好几条街,才在一个很僻静的地方寻到了一家开着门的小酒馆。这小酒馆内只摆着两张桌子,几条板凳。一位孱弱的老者,正坐在店门口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地打发着孤寂的时光,听见有人进店,他才懒洋洋地撩开眼皮。

“给我来一盘猪头肉、一盘汲胡豆、一盘萝卜丝、一斤酒。”竹波放下画箱,对老者叫道。

“你这位客官,不到北固门去看热闹,到这里来喝什么酒?”老者坐着半天不动。见来客有些不耐烦了,这才打了好几个呵欠,懒洋洋地站起来给竹波切菜打酒。

“我胆子小,看见杀只鸡我的腿也要发抖。”陈竹波刚开始还和那老者逗乐,后来等得实在不耐烦了,他突地提高声音,“你里那么罗嗦,动作快点好不好!”

“你跟我一样,属猴的,就怕看杀鸡杀鸭的那种场合。”老店主不理会竹波的烦躁,话说完后,才不慌不忙地端上两盘菜和一碗酒。

陈竹波早已迫不及待,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后,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这位客官,听你口音,你不像是本地人,难怪没有在本地看杀人的兴致!”老店主见陈竹波把酒喝了半碗后,不再烦躁,端完菜后他这才坐了下来,点起一袋水烟,吞吐了两口后,似乎来了精神,自顾没话找话地说了起来,“要说看杀人哪,还是我当崽娃时去看过一回。那一回呀,杀的是一对奸夫淫妇。那对奸夫淫妇合伙,把自家的女人和男人先用麻药麻了,再用钉子从脑壳上钉进去给弄死了,实在是可恶!”

“确实他妈的可恶,该遭砍脑壳!”竹波听到这里,似乎来了兴趣,他端着酒碗抬起眼帘看着这精瘦的老头。

“那是那是!后来这二人被官府捉住,判了斩刑。那一回杀人不知是为什么,不是砍人的脑壳,而是将两人扒了衣裳,从腰上把人斩成两段——哎呀呀,那个场合才叫骇死王三的妈!”这老头见他有了听众,更是来了精神,他“噗”地吹燃了纸捻,点上烟又抽了两口,接着又口沫飞溅绘声绘色地讲道:“刑场上,只听那杀人的刽子手哇哇大叫两声,两道白光一闪,那两个男女都被齐唰唰砍成了两段,肚皮里的血和肠子流了满地——可日怪,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竹波好奇地问。

“人虽是被砍成了两段——日怪,这人却半天不死!”

“哦,这人都被斩成两段了,竟然还不死?”

“哎呀呀,那女的还好一点,身子的上半截就是双手乱舞,嘴巴乱张;那个男的呢,就不得了了,竟然满身像个血葫芦,双手撑起来上半身,头上那条小辫辫,像‘丁丁猫’的尾巴那样直端端唬地翘了起来,拖着血漉漉的肠子,在地上爬了好几丈远才扑倒下去!妈呀,我这一辈子就看过那一回杀人,就这一回,我差点被骇成了疯癫症!……”

“那你肯定是顺民百姓,一辈子绝对不敢去杀人放火偷钱偷情。”陈竹波刚开始还听这老者讲述,再听他絮絮叨叨的讲得没完,他又心烦起来,一仰颈子将那碗酒吞下肚,睁着一双迷离的醉眼,又有些胡言乱语起来。

“你这位后生,年纪轻轻如何这么没有教养!告诉你,我的幺儿也比你还大几岁哩!”

竹波讪笑了一下,不想再招惹这店主,只顾自己吃菜喝酒,不一阵,他又在云里雾里当起神仙来。

老店主说得对,这陈竹波的确不是本地人。他的来历,说来还带点传奇色彩。他与这江津钟云舫的相识相知,也算一种缘分。

陈竹波原本是江西瑞州人,自幼父母早亡,从小跟祖父祖母长大。其祖父陈荪黎是赣中有名的诗人和书画家。陈荪黎之诗书画,虽没有唐寅、郑板桥那般出名,却也受过乾隆的赏识并在宫中收藏。竹波自小由祖父教他读书,同时随祖父学书学画,得其祖父真传。十五六岁,学业和书画在当地都已有名气。到弱冠之年,他参加乡试一举取得举人功名。后来,他离开家乡到四川候补,在官场厮混了几年。因见不得官场污浊,不耻官场趋附,加之竹波生性放荡不羁,嗜酒如命,年纪轻轻便淡了仕途之心。一日酒醉后与上司暴吵一架后,乃卷起包袱一拍屁股擅离省府,辗转漂泊到了重庆。后来,他回过一趟江西,安葬了病逝的祖父祖母,祭扫了父母和青梅竹马的表妹荷叶的墓地,一个人又漂回了四川。这些年,他靠在市井中与人作画写字为生。他作画写字只要赚够了酒钱饭钱,就是天王老子请他他也不干。他至今未有家室,孓身一人,一年四季四处飘摇,整日与酒为伴,昏昏然飘飘然成了个酒神仙,倒也落得个逍遥自在。

陈竹波与钟云舫虽说只有一面之缘,可两人却早已心灵相通引为友。

那还是同治二年夏,钟云舫的表叔满70岁生日时,云舫与父亲到重庆南岸真武山去给表叔贺寿。就在那里,他结识了陈竹波这个书画奇人。那日中午,太阳当空,他和父亲快要走到表叔村子时,一个奇怪的场景,把云舫深深吸引,再也挪不开脚步。

只见表叔居住的村子边,那真武山临江凌空的石岩上,用楠竹搭起一个十余丈高的脚手架,脚手架上放着一个硕大的木盆,盆里装满石灰水。一个瘦骨嶙峋汗流浃背赤裸着上身的年轻书生,辫子散乱地盘在头顶上,正用一把扫把当笔,以盆中石灰水为墨,在岩石上书写着“涂山”两个大字。那字的尺寸,每个足有一丈之余。这年轻书生挥汗如雨,连气也没喘一口,上下左右挥舞,不到半个时辰,两个世间硕大无朋的字竟叫他一气呵成!

据传,史书所载“禹娶涂山”就在此处。当地官绅为扩大此地名声,特请来江湖上的这位书画匠人在此书写后,再叫石匠临摹镌刻。此时,钟云舫站在石岩下,夹杂在人群中看稀奇。太阳一照,石灰水一干,远远望去,“涂山”二字在岩石上平地突现。那字,真乃大气磅礴字迹遒劲畅酣淋漓!

那书画匠见字已写完,将手中的扫把往远处一抛,一屁股坐在脚手架上,抱起葫芦喝起酒来。石岩下看热闹的人群,一人欢呼,众人便群情激昂鼓噪起来!

这真是个奇人!

从此,这书画匠的名字不胫而走。久而久之,江湖上反而把此人的真名搞忘了。“小扫把”这绰号,反而远近闻名——此人就是陈竹波。他对这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绰号,却是满不在乎应之不讳的。时常是喝醉酒后,连自己也把自己的名字搞忘了,写字作画题款时,也常常稀里糊涂地落上“扫把”二字。

当天,竹波完成这个杰作后,也应邀来参加钟云舫表叔70大寿酒宴,正好和云舫同坐一桌。出于倾慕,云舫主动与之交谈。两人一番交谈,谈得甚为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几杯酒下肚,再以话下酒,两人更是推心置腹引以为友了。

陈竹波见钟云舫年纪虽轻,但举止不俗,谈吐不凡。更兼听到众宾客对云舫赞誉不已,知道云舫小小年纪学识不群,诗文、词曲无所不精,尤其是对联,六七岁时就敢与年纪比他大几倍的秀才书生对句,且还从来没有人难倒过这小云舫,在乡里早就有“神童”之称。读书人遇到读书人,因而陈竹波对眼前这位老弟免不得刮目相看。

几杯酒一下肚,陈竹波乘着酒兴,想寻乐子探探云舫虚实。席间,他对云舫拱了拱手:“云舫贤弟,前几日在重庆较场坝卖画,遇到一迂腐老先生,给鄙人出了两个上联。我生性愚钝,加之酒精作怪,一时竟没想到好应对句子。闻听贤弟尤善对联,不知能否替兄解个围?”

云舫是何等乖巧之人,知道这陈竹波是想试探他。他笑吟吟地回道:“仁兄请讲,如若对得不通,还望多多指教。”

陈竹波略一沉吟,缓缓说出上联:

大力将军一支箭,马前贯中穿山甲;

云舫已知竹波所出此句,是中草药名称集锦,他不觉微微一笑,略一思索,对出下联:

金毛狮子五朵云,桥头苦逐过江龙。

竹波微微一惊,嘴里说着“不错不错”,顺口又吟出了第二联:

天福南星,云母拾仙桃,七姊妹,贡出菖蒲九节;

这个人真是怪诞,难道除了写字作画,还兼做草药郎中不成!钟云舫一听,这又是草药名称集成的一句,而且一串就是七八种药名。他这回细细想了一下,一字一句对道:

地生百味,上官燕耆艾,六姑娘,毕呈神曲三枝。

“啊,好好。贤弟小小年纪,的确学识不凡、文思敏捷,将来定有出人头地之时!”竹波见席间宾客听他两人在对对联,已有不少人围了上来,他见状赶紧端起酒杯,“幼时见祖父为乡邻处方,偷偷在旁边记了些药名,编了几串顺口溜,未曾想云舫老弟对中草药名称也不陌生!来,为兄敬你一杯——游戏、游戏,不必介意尔!”

自那年在渝州一别,陈竹波与钟云舫再没见过面——真是踏破铁鞋无处觅,不想今日竟在江津城里,碰到他时常挂念的这个小老弟来!陈竹波一高兴,又多喝了两碗酒,不经意间,他趴在桌上,嘴角流着口水睡着了。直到在河边看热闹的人都陆续归来,小酒馆的顾客逐渐多了起来,老店主只好将他唤醒。

陈竹波醒来,揉了揉惺忪的醉眼,猛地想起与云舫晚间有约。他站起来付了酒钱,冒着小雨,踏着街面上的泥水,摇摇晃晃朝“泰来”客栈走去。

二、张泰阶为朋友仗义疏财

迎恩门城门边,钟云舫和谷老夫子站在街边的屋檐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七月间的雨,原本是不该下得如此缠绵的。这雨,从午时下到了申时,还没有一点停歇的意思。谷老夫子和钟云舫站在街沿下焦灼不安,望着城里石板街尽头,仰酸了颈子,望穿了眼睛,可总不见有犯人从上面解押下来。

慑人心魄惊险刺激的杀人把戏已经完结,从四里八乡来看热闹的人已渐渐四散而去。整个城里,除了茶房酒肆还有一堆堆闲客,还在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讲述今天杀人的情形外,街面上已经逐渐清净下来。天上下着雨,眼前只有三三两两打伞的行人和不时担粪下河装船的农民路过。城门洞里,还站着几个兵丁。杀人已完,这些兵丁原先绷紧的神经已明显松弛下来,懒洋洋地不时在打着呵欠。

或许是头一回目睹这惨烈的杀人场景,钟云舫的心灵受到莫大的刺激和震撼。此时他眼睛虽然望着街上面,但那杀人的场景还不时在他眼前闪现:那刽子手咬牙切齿狰狞的面孔,那鬼头刀挥动时闪起的寒光,那喷涌着鲜血抽动着的死囚,那一颗颗或而双目圆睁或而两眼紧闭骨碌碌滚动的人头,那扑面而来浓烈的血腥气……离开刑场已是一两个时辰,杀人场上一幕幕血腥残酷情景,在钟云舫眼前却久久不能消逝。此时,留在他心头的到现在还说不清是惊怵、愤慨还是悲哀。莫名其妙,有一阵,他竟然从这些死囚联想到自己:倘若自己那时也在这群死囚之中,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呢?是恐惧还是坦然,是麻木还是慌乱?此时,他眼睛失神地望着细雨飘飘的天空,无置可否长长叹了一口气……

“祖棻,你真的打听清楚了,云笛他们今天就急着要送走么?”

“哦,我托人向衙门的人问过了,这绝不会错的。”云舫从冥思中回过神来,回答老师,“重庆官府下了死命令,整个川东送到云南充军的这批犯人,明天下午就要集体解押启程,今天押送他们的船早就在下面河边等着了。”

“那,为什么到现在还没下来呢?”谷老先生又焦灼地抬头望了一下街面。

“老师,您不要着急,坐下再等等吧。”云舫说完,从身后的店铺里借出一根板凳,放在老师身后。

谷老先生只好轻轻叹了口气,坐了下来。突然,从街面上倒是急匆匆地走下两个人来。走在前面的人约有30多岁,中等身材,长得浓眉大眼,下巴上留着胡须。从上面急急走下来后,他气喘吁吁看了谷老先生师徒一眼,便竟直走到谷老先生面前,重重施了一礼:“皓老,你叫我找得好苦!”

谷老先生只顾看着街面远处,一回眸竟有些眼花,一时还没有看清来人是谁。

“晚生张文名,拜见先生。”来人又恭敬行了一礼。

“啊,原来是孝廉公呀!失礼失礼。”谷老先生赶紧站了起来,“你怎么知道老夫在这里?”

“唉——我追了您好几条街呀!”

“难得你如此有心,叫老夫惶恐呀——这回小徒云笛横遭冤祸,不是你鼎力相助,他的小命休矣!”

张文名字泰阶,号蜀川,也算江津一位名人。他不但继承了祖上百余亩田地,小有家产,还在咸丰年间取得了举人功名。由于为人正派耿直,敢于仗义执言,在江津地方享有较高声望。所以谷老先生尽管和张泰阶见面时间不多,但这次学生遭难,他想来想去,只好求助于这位当地的名绅和举人了。而张泰阶知道早年的谷老先生是非同一般的人物,对他早就仰慕已久。但张泰阶知道这谷老先生是为避祸隐匿乡间,官府时时都还有一只眼睛在盯着他的行踪,所以老先生是基本不过问外界人事的。鉴于此,怕跟老先生找麻烦,张泰阶只到青草碚去拜见过谷老先生一次。二人虽交往不多,但彼此对对方的秉性都是了解的。

“啊,皓老太客气了。文名乃一草芥之民,人微言轻,云笛贤弟这次虽说保住性命,但还是获罪充军三千里啊!”张泰阶惋惜地说,“依云笛的年纪和才学,江津邑内痛失一栋梁之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