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由于各地杂剧、院本以及南戏、散曲等创作演出的繁荣,因此,随之带来了戏剧理论的兴起,无论对作家作品的评论研究,还是对演员表演的评论总结,都有相当成就,基本上是在诗论、画论的基础上,对杂剧创作与表演,做了开创性的理性思考和总结,很有特点。其历史贡献之大,尤为突出,值得系统总结。
一、胡紫山“九美”说的开创之功
胡祗通(1227—1298),字绍山,号紫山,磁州武安人(今河北省磁县)。《元史》有传,记载他“少孤,既长,好读书,见知于名流”。刘赓《紫山大全集·原序》中说他年少“便能从诸生习,唯程文非所好”;“潜心伊洛之学,慨然以斯文为己任。一时名卿士大夫咸器重之”。元中统年间被召为员外郎,因其“直言正色,无所顾忌”,触怒权奸阿合马,被贬出大都,到山西、山东、湖北等地任地方官,“所至抑豪右,扶寡弱。以敦教化,以厉世风”。政绩突出,死后“追赠礼部尚书,谥文靖”[1]。他一生主要的戏剧活动,如与杂剧演员交往,给人作序时发表对戏剧表演的个人见解等均在大都。钟嗣成《录鬼簿》把他列为“前辈已死名公才人”。《金元散曲》收有他作的小令11首。朱权《太和正音谱》评“胡紫山之词,如秋潭孤月”。由其子编纂刊行的《紫山大全集》,被清人贬斥为“多收应俗之作,颇为冗杂,甚至如《黄氏诗卷序》、《优伶赵文益诗序》、《赠宋氏序》诸篇。以阐明道学之人,作狎倡优之语,其为白玉之瑕,有不止萧统之讥陶潜者”[2]。然而,正是这三篇“狎倡优之语”,成为非常珍贵的元初戏曲专论,从中不仅可以了解当时的戏剧演出状况,而且可以洞悉胡氏对早期元杂剧表演的独特见解。
胡紫山生活在元初大都,这里,杂剧名作家辈出,杰作如林,演出众多,优秀演员济济。他喜欢看戏,与许多杂剧演员交往密切,除三篇序文的演员黄氏、宋氏、赵文益外,尚有散曲《沉醉东风·赠朱帘秀》,以珠帘喻朱帘秀“隔断落红尘土”,“挂尽朝云暮雨”。元人陶宗仪说他对朱帘秀“极钟爱之”[3]。正是他对元初杂剧有丰富的感性认识,以其广博的学识,对杂剧艺术进行了理论概括。他意识到元杂剧与当时社会的联系,总结为戏剧的认识功能、宣泄功能和娱乐功能:“十二时中纷纷扰扰,役筋骸,劳志虑,口体之外,仰事俯畜。吉凶庆吊乎乡党闾里,输税应役乎官府边戍,十室而九不足,眉颦心结,郁抑而不得舒,七情之发不中节而乖戾者,又十常八九得一二。”杂剧“上则朝廷君臣政治之得失,下则闾里市井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厚薄,以至医药卜筮、释道商贾之人情物理,殊方异域,风俗语言之不同,无一物不得其情,不穷其态”。戏剧演出能“解尘网,消世虑,嗥嗥熙熙,心畅然怡然”,“悦耳目而舒心思”。在元代初年,紫山先生就对戏剧所产生的功能,做出生动形象的表述,是有其先见之明和独到之处。
尤其令人称道的是他在《黄氏诗卷序》中对戏曲演员提出的“九美”标准:“女乐之百伎,惟唱详焉。一、姿质浓粹,光彩动人。二、举止闲雅,无尘俗态。三、心思聪慧,洞达事物之情状。四、语言辨利,字句其明。五、歌喉清和圆转,累累然如贯珠。六、分付顾盼,使人解悟。七、一唱一说,轻重疾徐,中节合度,虽记诵娴熟,非如老僧之诵经。八、发明古人喜怒哀乐,忧悲愉悦,言行功业,使观者听者如在眼前,谛听忘倦,惟恐不得闻。九、温故知新,关键词藻,时出新奇,使人不能测度,为之限量。九美既具,当独步于同流。”他提出的“九美”说,可大致概括为几方面:第一,注重戏曲演员的基本功,唱功“清和圆转,累累然如贯珠”,念白“语言辨利,字句真明”;唱念配合适当,节奏感强,“轻重疾徐,中节合度”;做工“分付顾盼,使人解悟”。第二,强调演员的内在体验,“心思聪慧,洞达事物之情状”,准确把握扮演角色的思想情感,“发明古人喜怒哀乐,忧悲愉悦,言行功业,使观者听者如在眼前,谛听忘倦,惟恐不得闻”,收到良好的演出效果。第三,强调演员的艺术修养和外在表现,“举止娴雅,无尘俗态”,达到“姿质浓粹,光彩动人”的美的境界。第四,要求演员在表演中不断创新,“温故而知新”,产生“使人不能测度,为之限量”的浓厚而新奇之感。
紫山先生还在《优伶赵文益诗序》中指出,戏剧表演贵在“新巧”,他比喻说:“醯盐姜桂,巧者和之,味出于酸咸辛甘之外,日新而不袭故常,故食者不厌。滑稽诙谐亦犹是也。”而表演中,“拙者踵陈习旧,不能变新,使观听者恶闻而厌见”。认为只有“耻踪尘烂,以新巧而易拙,出于众人之不意,世俗之所未见闻者”,才能赢得广大戏剧观众的“爱悦”,产生强烈的演出效果。
胡紫山创造性地总结元初大都杂剧的表演经验,提出了自己的“九美”说,不仅强调杂剧演员唱念做方面的基本功,而且强调演员演出时必须不断追求新意,还注意到戏剧表演中演员的内在体验和外在表现的统一,既有独开先河的理论贡献,又与后世汤显祖、潘之恒、李渔等人的戏剧表演理论,有某些同工异曲之妙。然其开创之功,良不可没,值得深入发掘。
二、燕南芝庵《唱论》的理性探讨与描述
《唱论》,是我国现存的一部论述金元时代演唱的专著。作者燕南芝庵,姓名和生平皆不详。由于此书最初附刊在元人杨朝英编录的散曲选集《阳春白雪》卷首,据此可以考定元朝至正(1341—1361)年前已经完成。又据元人周德清作于元泰定甲子(1324)《中原音韵》中已转引《唱论》语句时称作者芝庵“古人”、“前辈”可知,其比周德清早,应成书于周生年1277年之前。既已标出“燕南”的别署,可以说明“芝庵”先生的籍里在“燕南”。元末陶宗仪也把此书收入《南村辍耕录》之中。可见此书元代中后期已流传较广,且具权威性。
此书分为27节短论,较为系统地阐述了演唱技巧、方法与理论。其中既有一般的演唱评论,也有对演唱历史、风格、传承的论述,自然包括了元代杂剧舞台演出活动,杂剧演员装扮人物演唱内容。开篇列举出“古之善唱者”、“帝王知音律者”和“三教所唱”,随之以传统儒家学说中的忌淫声、续雅乐的观点,阐发“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以其近之也”。又云:“取来歌里唱,胜向笛中吹。”[4]这里崇尚演唱以人为本,把人体发出的歌声视为最佳效果,丝竹等器乐伴奏只能在演唱中起烘托作用的观点,是有理论传承功效的。
芝庵先生要求歌唱的格调“抑扬顿挫,顶叠垛换,萦纡牵结,敦拖呜咽,推题丸转,捶欠遏透”。并提出演唱节奏“停声、待拍、偷吹、拽棒,字真,句骂、依腔、贴调”,以及“声有四节”,声韵有“平、圆”,“声要圆熟,腔要彻满”,即对演唱的字、句、腔、调分层次提出要求,对声、腔也予规定。还对演唱之中的变声、敦声、换气、歇气等声气,“歌声变件”里的“慢、滚、序、引”等,以及“赚煞、随煞、隔煞”等尾声处理,做了非常精彩的论述。更令人称道的有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作者提倡歌唱者要熟悉歌词的内容,把握全篇的风格特色,以便准确表达演唱之际的感情色彩:“凡歌者所唱题目,有曲情,铁骑,故事,采莲,击壤,叩角,结席,添寿;有宫词,禾词,花词,汤词,酒词,灯词;有江景,雪景,夏景,冬景,秋景,春景;有凯歌,棹歌,渔歌,挽歌,楚歌,杵歌。”
其二,要求歌唱者注重演唱环境,了解观众身份,进而确定其审美心态,以便以歌声打动听众:“凡歌之所:桃花扇,竹叶樽,柳枝词,桃叶怨,尧民鼓腹,壮士击节,牛僮马仆,闾阎女子,天涯游客,洞里仙人,闺中怨女,江边商妇,场上少年,阛阅优伶,华屋兰堂,衣冠文会,小楼狭阁,月馆风亭,雨窗雪屋,柳外花前。”
其三,对当时流行的六宫十一调的音乐风格做了生动简明的概括:
仙吕宫唱,清新绵邈;南吕宫唱,感叹悲伤;
中吕宫唱,高下闪赚;黄钟宫唱,富贵缠绵;
正宫唱,惆怅雄壮;道宫唱,飘逸清幽;
大石唱,风流蕴藉;小石唱,旖旎妩媚;
高平唱,条物荡漾;般涉唱,拾掇坑堑;
歇指唱,急并虚歇;商角唱,悲伤宛转;
双调唱,健捷激袅;商调唱,凄怆怨慕;
角调唱,呜咽悠扬;宫调唱,典雅沉重;
越调唱,陶写冷笑。
这种总体性的区分把握,为当时曲界所认可,成为共识,并为后来的学者所转录。
其四,提醒歌唱者自我审视,了解自身演唱过程的种种局限,以便扬长避短,发挥优势:“凡人声音不等,各有所长。有川嗓,有堂声,皆合被箫管。有唱得雄壮的,失之村沙;唱得蕴拭的,失之乜斜;唱得轻巧的,失之闲贱;唱得本分的,失之老实;唱得用意的,失之穿凿;唱得打稻的,失之本调。”
其五,总括了当时歌唱过程的种种毛病,既有“唱得困的、灰的、诞的”等“歌节病”,也有“散散、焦焦、干干”等“唱声病”,还有“则他,兀那”等“添字节病”,指出造成毛病的原因是“工夫少,遍数少”,“文理差”,“无传授”等,这些分析是很有演唱实践意义的。
全文虽短,却蕴含丰厚。由于作者运用了一些金末元初演唱行家所流行的行话,有的行话术语已随时间推移而费解,因此,给后世的研究者带来一些麻烦,产生某些歧义。近年有学者把全篇浓缩成令人可理会的短文:“善唱者,古已有之。今之唱,门户多矣,题目广矣,人皆爱唱而无处不歌。然调有声情,腔有正讹,句有定格,字有真伪,唱有高下之殊,辞有雅俗之别,辞章得乐府气味为尚,唱曲依字声传腔乃真。唱之为艺,尤贵会通:音律,文章,器品,兼之者可得而为曲唱矣。”[5]似乎还应续上:渺渺乾坤,时空无限。词山曲海,千生万熟。唱者如云,荣枯无数。得失漫评,续论短长。
三、夏庭芝《青楼集》的记载评述
《青楼集》是一部记载元代各类演员之书。作者夏庭芝,字伯和,一作百和,号雪蓑,别署雪钓隐,一作雪蓑渔隐,江苏华亭人。夏氏原是云间巨族,家中藏书很多,他的书斋名为自怡悦斋。元末张士诚起义,松江变乱之后,他家还残存图书数百卷。他隐居泗泾,书斋改名为疑梦轩。文学家杨维桢曾是他的家庭塾师。他“遍交士大夫之贤者”,当时的文人张择、朱凯、朱经、钟嗣成等人,都是他的同道友好。夏氏为人慷慨,“凡寓公贫士,邻里细民,辄周急赡乏”[6]。他曾创作许多散曲,“文章妍丽,乐府隐语极多”[7]。可惜今已失传。他的生年在元延祐年间,死于入明以后。
由于庭芝先生家庭富贵,“乔木故家,一生黄金买笑,风流蕴藉”[8],“慕孔北海,座客常满,尊酒不空,终日商会开宴,诸伶毕至,以故闻见博有”[9],因而有了写作此书的条件。夏氏自述写作过程及目的:“我朝混一区宇,殆将百年,天下歌舞之妓,何啻亿万,而色艺表表在人耳目者,固不多也。仆闻青楼于芳名艳字,有见而知之者,有闻而知之者,虽详其人,未暇纪录,乃今风尘澒洞,群邑萧条,追念旧游,慌然梦境,于心盖有感焉,因集成编,题曰《青楼集》。遗忘颇多,铨类无次,幸赏音之士,有所增益,庶使后来者知承平之日,虽女伶亦有其人,可谓盛矣。”此书完成于元至正十五年(1355)。
全书共记载了118位演员。她们之中,以擅长演唱杂剧者较多,也有以唱诸宫调、南戏、院本、慢词等名重一时者,有的演员,能唱多种,并能装扮多种角色。从夏氏记录里,可以确定一批主要演出活动在大都、名扬京师的女演员有:
张怡云 曹娥秀 解语花 朱帘秀 南春宴 周人爱
玉叶儿 瑶池景 天然秀 国玉第 玉莲儿 贾岛春
王玉带 冯六六 王榭燕 王庭燕 周兽头 刘信香
樊事真 赛帘秀 王巧儿 连枝秀 赵梅歌 一分儿 孙秀秀
另有大都秀、燕山景、燕山秀等,从艺名的地域性来看,也主要成名于大都,燕山秀还是“朱帘秀之高第”。她们只是众多女演员的代表,据《马可·波罗游记》所记,大都“有妓五万人”,可见当时各种演出活动之盛。而大都杂剧演出,占了相当大的比例,善演杂剧者占女演员的大多数。
夏氏对大都元杂剧演员的记录,描述了演员精湛的演技,反映出演员与文人士大夫的交往,透露了元代杂剧在大都演出兴盛的重要信息。例如,记载朱帘秀条:“姓朱氏,行第四。杂剧为当今独步;驾头、花旦、软末泥等,悉造其妙。胡紫山宣慰,尝以〔沉醉东风〕曲赠云:‘锦织江边翠竹,绒穿海上明珠。月淡时,风清处,都隔断落红尘土。一片闲云任卷舒,挂尽朝云暮雨。’冯海粟待制,亦赠以〔鹧鸪天〕云:‘凭倚东风远映楼,流莺窥面燕低头。虾须瘦影纤纤织,龟背香纹细细浮。红雾敛,彩云收,海霞为带月为钩。夜来卷尽西山雨,不著人间半点愁’。盖朱背微偻,冯故以帘钩寓意。至今后背以‘朱娘娘’称之者。”其中的冯海粟,乃冯子振(1257—1314),是散曲作家。朱帘秀是元大都著名的杂剧演员,擅多种行当,不仅与冯子振、胡紫山这类文人士大夫交往,而且与关汉卿等杂剧作家过从甚密,关汉卿曾有套曲〔南吕·一枝花〕《赠朱帘秀》:“轻裁虾万须,巧织珠千串。金钩光错落,绣带舞蹁跹。似雾非烟,妆点就深闺院,不许那等闲人取次展。摇四壁翡翠深阴,射万瓦琉璃色浅。〔梁州〕宝贵似侯家紫帐,风流如谢府红莲,锁春愁不入双飞燕。绮窗相近,翠户相连,雕栊相映,乡幕相牵,拂苔痕满砌榆钱,惹杨花飞点如绵。愁的是抹回廊暮雨萧萧,恨的是筛曲槛西风剪剪,爱的是透长门夜月娟娟。凌波殿前,碧玲珑掩映香妃面,没福怎能够见。十里扬州风物妍,出落着神仙。[尾]恰便似一池秋水通宵展,一片朝云尽目悬。你个守户的先生肯相恋,煞是可怜,则要你手掌里奇擎着耐心儿卷。”此曲借咏“珠帘”而喻示朱帘秀杂剧表演技巧高超美妙,突出她歌喉珠圆玉润,舞姿袅娜蹁跹,扮相漂亮优雅。另一士大夫,散曲作家卢挚(约1243—1315)也有〔双调蟾宫曲〕《醉赠乐府朱帘秀》:“系行舟谁遣卿卿,爱林下风姿,云外歌声。宝髻堆云,冰弦散雨,总是才情。恰绿树南熏晚晴,险些儿羞杀啼莺。客散邮亭,楚调将成,醉梦初醒。”此曲着重描写朱帘秀的教养和才艺,既有大家女子的“林下风姿”,风韵娴雅,又有“云外歌声”的艺术天赋,技艺高超。从朱帘秀有高第赛帘秀来看,朱帘秀曾教授一批弟子,高足以“赛”为艺名,可见朱帘秀在元大都交游之广,舞台的声誉之隆。
另外,此书记载顺时秀“杂剧为闺怨杂剧,为当时第一手。花旦、驾头、亦臻其妙”,表现当时著名演员戏路广,擅演几类角色的状况。又在周人爱一条记云:“京师旦色,姿艺并佳。其儿媳玉叶儿,元文苑尝赠以〔南吕·一枝花〕曲。又有瑶池景,吕总管之妻也;贾岛春,萧才子之妻也,皆一时之拔萃者。王玉带、冯六六、王榭燕、王庭燕、周兽头,皆色艺两绝。又有刘信香,因李侯宠之,名尤著焉。”这一条记载。介绍了10位京师旦角演员的主要情况,信息量相当大,折射出元杂剧在大都演出活动的繁荣盛况。
四、钟嗣成的《录鬼簿》是简明的元曲史
《录鬼簿》作者钟嗣成在自序中写道:“余因暇日,缅怀故人,门第卑微,职位不振,高才博识,俱有可录,岁月弥久,淹没无闻,遂传其本末,吊以乐章。复以前乎此者,叙其姓名,述其所作,冀乎初学之士,刻意词章,使冰寒于水,青胜于蓝,则亦幸矣。名之曰《录鬼簿》。嗟乎!余亦鬼也。使已死未死之鬼,作不死之鬼,得以传远,余又何幸焉?若夫高尚之士,性理之学,以为得罪于圣门者,吾党且啖蛤蜊,别与知味者道。”作者讲明自己孜孜不倦、千方百计、四方搜罗元代杂剧作家作品的苦心,不仅要为元剧作家树碑立传,“得以传远”,而且主要是有感于剧本创作的低迷,提出鼓励青年读书人投身杂剧创作之中,希望出现一个冰寒于水、青出于蓝的杂剧创作复兴局面。他还提出一个与创作风格有关的“且啖蛤蜊,别与知味者道”的“蛤蜊味”。蛤蜊本是一种个小而味道清纯的海产品,东南沿海平民百姓喜欢食用,味美而价廉。钟氏以平民大众化的食品来比喻元杂剧浓厚的平民风格,张扬“吾党”的平民意识,与当时主流社会的“高尚之士”、“性理之学”相对立,倡导离经叛道的通俗戏剧作品,以“蛤蜊味”作为总体美学格调的标志,既生动形象,又耐人寻味。钟氏的远见卓识,不仅有精彩的杂剧美学描述,而且为元杂剧保存了一份相当珍贵的作家作品名录,并分期加以评论,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本戏曲作家专论。
作者钟嗣成,字继先,号丑斋,生卒年不详。原籍大梁(即汴梁),后居杭州,早年曾师从名儒邓文原、曹鉴、刘濩,曾为江浙行省小吏,后“以明经累试于有司,数与心违,因杜门养浩然之志”[10]。他曾创作大量散曲,现存小令59首,套曲1首。小令中有一批是凭吊元散曲和元杂剧作家的作品,颇具史料价值。套曲《自序丑斋》,自我描述云:
〔梁州〕子为外貌儿不中抬举,因此内才儿不得便宜。半生未得文章力。空自胸藏锦绣,口唾珠玑。争奈灰容土貌,缺齿重颏,更兼着细眼单眉。人中短髭鬓稀稀。那里取陈平般冠玉精神,何晏般风流面皮。那里取潘安般俊俏容仪。自知。就里。清晨倦把青鸾对,恨杀爷娘不争气。有一日黄榜召收丑陋的,准拟夺魁。
〔隔尾〕有时节软乌纱抓搭起钻天髻。乾皂靴出落着簌地衣。向晚乘间后门立。猛可地笑起。似一个甚的。恰便似现世钟馗诡不杀鬼。
〔牧羊关〕冠不正相知罪。貌不扬怨恨谁。那里也尊瞻视、貌重招威。枕上寻思。心头怒起。空长三十岁。暗想九千回。恰便似木上节难镑刨,胎中疾没药医。
〔贺新郎〕世间能走的不能飞。饶你千件千宜,百伶百俐。闲中解尽其中意。暗地里自恁解释。倦闲游出塞临池。临池鱼恐坠。出塞雁惊飞。入园林俗鸟应回避。生前难入画,死后不留题。
〔隔尾〕写神的要得丹青意。子怕你巧笔难传造化机。不打草两般儿可同类。法刀鞘依着格式。装鬼的添上嘴鼻。眼巧何须样子比。
〔哭皇天〕饶你有拿雾艺冲天计。诛龙局段打凤机。近来论世态,世态有高低。有钱的高贵。无钱的低微。那里问风流子弟。折末颜如灌口,貌赛神仙,洞宾出世。宋玉重生,设答了镘的。梦撒了寮丁,他采你也不见得。枉自论黄数黑,谈说是非。
〔乌夜啼〕一个斩蛟龙秀士为高第。升堂室古今谁及。一个射金钱武士为夫婿。韬略无敌。武艺深知。丑和好自有是和非。文和武便是傍州例。有鉴识,无嗔讳。自花白寸心不昧。若说谎上帝应知。
〔收尾〕常记得半窗夜雨灯初昧。一枕秋风梦未回。见一人,请相会。道咱家,必高贵。既通儒,又通吏。既通疏,更精细。一时间,失商议。既成形,悔不及。子教你,请俸给。子孙多,夫妇宜。货财充,仓廪实。福禄增,寿算齐。我特来,告知你。暂相别,恕请罪。叹息了几声,懊悔了一会。觉来时记得。记得他是谁。原来是不做美当年的捏胎鬼。
这里,钟氏从“丑”字入手,谋篇独特,自嘲自慰,写得妙趣横生,隽永飘逸,意味别致。全曲诙谐新奇,仿佛一幅惟妙惟肖自画像,不仅描绘出外貌长相,而且展现了特殊才能和丰富思想,是难能可贵的史料。就是这位长相奇特的元代文人,独具慧眼,以超越世俗的胆识,为当时不受关注的杂剧作家树碑立传,留下了珍贵的《录鬼簿》。
他还创作杂剧《章台柳》、《钱神论》、《蟠桃会》、《郑庄公》、《斩陈余》、《诈游云梦》、《冯驩烧券》等,由于“皆在他处按行,故近者不知,人皆易之”。今均已失传。他所著的《录鬼簿》,完成于元至顺元年(1330),收录杂剧和散曲作家152人,作品名目448种。
钟氏是按照年辈顺序排列分类的:
1.前辈已死名公,有乐府行于世者31人。
2.方今名公10人。
3.前辈已死名公才人,有所编传奇行于世者56人。
4.方今已亡名以才人,余相知者,为之作传,以〔凌波曲〕吊之19人。
5.已死才人不相知者11人。
6.方今才人相知者,纪其姓名行实并所编21人。
7.方今才人,闻名而不相知者4人。
第一、二类为散曲作家,共收录41人。第三类为元初的杂剧作家作品,由于“余生也晚,不得须几席之末,不知出处,故不敢作传以吊云”,反映出作者严谨的学术态度,所简要记述作家籍贯、生平交游和作品名目,其中明确记载关汉卿、马致远、庾吉甫、王实甫、王仲文、杨显之、纪君祥、费唐臣、张国宾、梁进之、孙仲章、赵明道、李子中、石子章、李宽甫、费君祥、李时中17人为“大都人”,加上大都邻近地区以及北方区域出生的杂剧作家,主要戏剧活动是在以大都为中心的北方,勾勒出元初杂剧在大都兴盛的繁荣局面,这与其后和钟氏同时代的剧作家大部分是南方人,主要活动在以杭州为中心的江浙地区,形成鲜明的反差,从而,透露了元杂剧由北向南位移,杂剧创作活动中心从北方大都转向南方杭州的重要信息。
《录鬼簿》的分期分类,清晰明了,别具一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分类与当今戏剧史上的分期,有同工异曲之妙。加上作者简明扼要的评述,更可以把此书视作一部简略的元代杂剧史。钟氏为元代杂剧的分期,不仅是最早的研究成果,而且是最具权威性的史料,因而得到近代以来王国维等戏剧史家的高度重视,作为元杂剧分期的重要依据,实在难能可贵。
作者敢为天下先,以太史公笔法,秉笔直书,为剧作家扬名作传,既为后世所推崇,也在当时赢得士大夫一片盛赞。其友人邵元长赠《湘妃曲》:“高山流水少人知,几拟黄金铸子期。继先既解其中意,恨相逢,何太迟。示佳篇古怪新奇,想达士无他事,录名公半是鬼,叹人生不死何归。”周浩又题《折桂令》:“想开元朝士无多,触目江山,日月如梭。上苑繁华,西湖富贵,总付高歌。麒麟冢衣冠坎坷,凤凰台人物蹉跎。生待如何,死待如何?纸上清名,万世难磨。”朱士凯在《后序》里也称颂:“君之德业辉光,文行邑润,后辈之士,奚能及焉?”这些评语,都不是过誉之辞。钟氏有意为之、悉心收罗、呕心沥血的著作,超过了作者的自我期待,超越了时间空间,成为一部开戏剧批评先河的作家作品的论集,并为中华文明史、文学史、戏剧史、艺术史,留存了一份非常宝贵的资料与述评,“德业辉光”,万世千秋。
五、周德清《作词十法》的理论价值
周德清(1277—1365),字挺斋,江西高安人,生于文人世家,一生困顿,未入仕途,晚年穷苦,但他“通声音之学,工乐章之词,尝自制声韵若干部,乐府若干篇,皆审音以达词,成章以协律”[11]。对北曲有深入的研究和创作体会,感于元代南北统一后北曲南移,盛行于长江两岸,遍及苏杭浙赣,使南方文士加入北曲创作行列,而南方人士受方言影响,“俱无阴阳之别矣。且上去二声,施于句中,施于韵脚,无用阴阳,惟慢词中仅可曳其声尔,此自然之理也。妙处在此,初学者何由知之!乃作词之膏肓,用字之骨髓,皆不传之妙,独予知之,屡尝揣其声病于桃花扇影而得之也”[12]。为了能使“四方出语不偏,作词有法”,他广泛搜集,潜心研究,写成了中国音韵学上划时代的著作——《中原音韵》。
此书包括大都杂剧在内的北曲创作理论,集中在《中原音韵》后一部分《正语作词起例作词十法》之中,具体内容如下:1.知韵;2.造韵;3.用事;4.用字;5.八声作平声;6.阴阳;7.务头;8.对偶;9.末句;10.定格。这里有一些具体字、词、句、篇的作法和评论,表面上看,微观的论述较多,但细而品察,其中有的议论,道前人之所未道。作者新提出一些理论命题,有鲜明的理论见解。
其一,提出了戏曲创作中“语意俱高为上”的美学命题。周德清在“造语”一节写道:“未造其语,先立其意;语、意俱高为上。短章辞既简,意欲尽;长篇要腰腹饱满,首尾相救。”并在“定格”第一首〔仙吕·寄生草〕《饮》后评曰:“命意、造语、下字,俱好。”又在〔双调·梧叶儿〕《别情》后评曰:“如此方是乐府。音如破竹,语尽意尽,冠绝诸词。”虽然未能进一步阐述,但从这两条评语中,可见其用意,即把“意”作意思、意境运用,提出“立意”在“造语”之先。尤其是提倡“意尽”,这就有别于诗词的含而不露、露而不尽的创作鉴赏标准,无论散曲还是剧曲,是为演唱而创作,要当场让人听明白,就要求通俗、明白、晓畅,创作时必须“意尽”才妙。这一理论命题的确立,正抓住了曲论与诗论、词论的根本区别要点。
其二,突破文人士人观念,提倡平民意识。周德清在“造语”中还有一处精彩之语:“造语必俊,用字必熟,太文则迂。不文则俗;文而不文,俗而不俗。要耸观,又耸听,格调高,音律好,衬字无,平仄稳。”这里的“文”,应有正面理解与反面诠释,因而从某种意义上可分为积极因素与消极因素的外延与内涵。从正面理解的积极方面,可解释为文人气质,曲文品味之“文”。如周氏举例所言:可作乐府语、经史语,以显其“文”;不可作全句语、书生语、张打油语、双声叠韵语、六句三韵语,避免“不文”。
同样,这里的“俗”,也有正面和反面内涵诠释,有通俗与粗俗、庸俗之别,他认为:可作天下通语,不可作俗语、蛮语、谑语、嗑语、市语、方语、构肆语。周氏提出的“文而不文,俗而不俗”的美学尺度,敏锐而精辟地阐述曲体创作和鉴赏的独特美学准则,不仅表现出对元代曲体的特殊认知与把握,而且显示其突破文人观念、提倡平民审美意识的理论信息。
其三,提倡以元代大都为中心的北方音韵为标准,规范江南至全国语言,要求严守音律,对中华民族语音规范,具有相当深远的历史意义。周氏云:“‘作乐府,切忌有伤于音律’,且如女真《风流体》等乐章,皆以女真人音声歌之,虽字有舛讹,不伤于音律者,不为害也。大抵先要明腔,后要识谱,审其音而作之,庶无劣调之失。”这里提出的严守音律的总体原则,只要“不伤于音律者”即可,进而要求在创作实际中“明腔、识谱、审音”,是有针对性和可操作性的,不是仅仅在纸上谈兵。他批评当时不守音律的现象:“平而仄,仄而平,上、去而去、上,去、上而上、去者,谚云‘钮折嗓子’是也,其如歌妓之喉咽何?入声于句子不能歌者,不知入声作平也;歌其字,音非其字者,用合阴而阳,阳而阴也。此皆用尽自己心,徒快一时意,不能传之,深可哂哉!深可怜哉!”周氏在此强调作曲必须考虑演唱,场下创作应当充分考虑场上表演,这是符合曲体创作规律的观点。
根据元末人所评:“以余观京师之日,闻雅乐之耳,而公议曰:‘德清之韵,不独中原,乃天下之正音也;德清之词,不惟江南,实当时之独步也。’然德清不欲予名于世,青原友人罗宗信能以具眼识之。”罗宗信在序中写道:“国初混一,北方诸俊新声一作,古未有之,实治世之音也;后之不得其传,不遵其律,衬字多于本文,开合韵与之同押,平仄不一,句法亦粗。”[13]因此有《中原音韵》这一音韵学巨作应运而生。
周德清既是一位元代著名音韵学家,也是一位元曲作家,故而有传世的《作词十法》。此“十法”乃是他创作与研究的心得总结,不仅有理论价值,而且对后世曲体创作具有指导作用。他在《后序》中描述自己的一次作曲过程:“举首回顾,螺山之色,鹭渚之波,为之改容。遂捧巨觞于二公之前,口占《折桂词》一阙,烦皓齿歌以送之,以报其能赏音也。明当尽携《音韵》的本并诸‘起例’以归知音。调曰:‘宰金头黑脚天鹅,客有钟期,座有韩娥。吟能既吟,听还能听,歌也能歌。和白雪新来较可,放行云飞云如何?醉睹银河,灿灿蟾孤,点点星多。’歌既毕,客醉,予亦醉,笔亦大醉,莫知其所云也。”这里可见周氏抒发心意的创作沉醉过程,进而加深对其曲体创作理论的理解。
注释:
[1]《元史·胡祗通传》。
[2]《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别集类十九。
[3]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278页。
[4]《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159页。以下引自书中《唱论》语句,不再注。
[5]李昌集:《中国古代曲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26页。
[6]张择:《青楼集叙》,《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二),第6页。
[7]《录鬼簿续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二),第285页。
[8]《录鬼簿续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二),第281页。
[9]张择:《青楼集叙》,《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二),第6页。
[10]《录鬼簿续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二)第285页。
[11]《中原音韵》,《中国古代戏曲论著集成》(二)。
[12]同上。
[13]《中原音韵》,《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二)。